
如今,想在和田市尋找和田玉器制作是件非常容易的事,那些玉器廠像玉龍喀什河上的揀玉人一樣多。幾千年來,這座城市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但如今的玉石還如從前般堅韌嗎?當我向新疆和田市伊力其鄉鄉長肉孜說明我想尋找傳統和田玉制作匠人時,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笑著說帶我去那依浦家。
晚上十點,伊力其鄉已被黑夜徹底淹沒。肉孜打著手電快步走在前面,我跟隨在他身后,聽見村中小溪緩緩的流水聲。在經過了漫長的敲門聲后,那依浦之子艾爾肯打開了高大的木門,也打開了和田玉現狀之門。
真正的和田玉,
在那依浦眼里只是漂亮石頭
那依浦老人沉默地接待了我們。與和田玉打了一輩子交道,那依浦身上散發著一種玉的芳香,是千百年玉石文化所發酵的味道。他話不多,一臉嚴肅,只有我向他詢問時他才用最簡單的語句來回答。那依浦的玉器相比市場中的很多玉器來看,工藝相對粗糙,也沒有精美圖案。在簡單的工作室中他向我演示玉石制作的工藝流程。所有工具都是最原始的,相對于現在的機器制作,無論在產量還是精美程度上都相差很多,但這就是和田玉最原始的制作方式,已經流傳了成百上千年。
那依浦的兒子艾爾肯現在從事一些簡單的玉石交易工作,同時在學習父親的手藝。那依浦父子是伊力其鄉唯一的和田玉制作世家。艾爾肯與他父親的性格不同,從事貿易工作的他比父親健談很多。他告訴我不要小瞧他父親的手藝,這種原始的和田玉制作工藝不比現代工藝,難度很大,一不小心,一塊和田玉就廢了。我說為什么不用安全系數大又方便的現代工藝?艾爾肯搖搖頭吸著莫合煙說:“那不一樣”。
近幾年和田玉價格的飛漲并沒有為那依浦父子帶來更多收益。艾爾肯說誰也不明白,和田玉為何會在幾年之間賣得這樣瘋狂。艾爾肯說現在的和田玉不一樣了,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了,套用和田玉界的一句話:這是和田玉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艾爾肯帶著我在村外的一個玉石市場閑逛,他說真正的和田玉產量很低,但現在的和田玉就像土豆一樣隨處可買。以前哪里聽說過假玉這個詞,但現在想買塊真和田玉卻變得很難。和田玉造假的技術早已領先父親傳統的工藝很多年,艾爾肯苦笑著說。
和田玉是什么?這個答案在那依浦眼中非常簡單:就是漂亮的石頭,可以打造成飾品的石頭。與漢族不同的是,維吾爾玉石文化中并沒有加入更多的宗教、神話色彩,所以在維吾爾文化中和田玉只是漂亮的石頭。造物主讓漢民族癡迷于和田玉,卻讓和田玉生產于和田。或許造物主的一番心意就是讓和田玉承擔兩大文化區域的交流。
那依浦說以前普通老百姓家誰家撿了和田玉就來找他,付點錢打造成好看的首飾而已,那時大家也沒有那么講究,所謂的羊脂玉、青玉、黃玉等都是各有所愛。在和田玉的熱潮中那依浦的生意并沒有更好,反而還不如以前了。這是因為人們的想法已不再那么簡單——現在誰家有了和田玉都想著能夠賣個天價,都期望著一夜暴富。

艾爾肯的悲哀:
欲望代替了和田人對玉的信仰
艾爾肯站在玉龍喀什河畔指著那些在河灘中撿玉的人說,很多人都是他們村的,都想依靠和田玉來發財。如今,和田市除了挖玉的就是賣玉的,其中有的鄉70%的人都從事與和田玉有關的工作。在和田市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到豪華轎車和越野車,可誰能想到幾年前這里還是個依靠國家救濟的貧困地區?當和田玉還沒有完全被現代人“認識”的時候,流淌著無數神話和希望的玉龍喀什河曾經很清靜,當地百姓和過往行人在河床表面的亂石中挑上幾塊,碰運氣看是不是玉石,并沒有人舍得投資挖河床找玉石。而隨著近年來“黃金有價玉無價”的市場需求,和田玉成為品位與財富的象征,而傳統古老的生活方式、古樸的信仰卻在瞬間消逝。
玉龍喀什河是和田的母親河,在千百年間養育著和田人,也塑造著和田文明。歷史上維吾爾人采玉主要是從河中揀或撈仔玉。古代撈玉有一套嚴格的制度,人們對和田玉奉若珍寶,每次采玉前于闐國國王會親臨現場,象征“撈玉于河”以示虔誠。民間撈玉有很多類似神話或巫術的講法,比如說“月光盛處有美玉”,是說美玉會反射月亮的光暈,但其實和田玉反射率并不大。和田古時更有少女裸體下河采玉,玉是美的,少女的軀體也是美的,是一種美美相吸的觀念。這種浪漫的、帶有傳統文化的采玉方式如今卻被大型挖掘機所代替,歷經億萬年積累起來的厚達3米至10米左右的古河床卵石層早已被翻了個底朝天。翻揀過的卵石被遺棄到溝渠里,除了機器的轟鳴和揀玉人的身影,這里似乎只剩下母親河哭泣的聲音……

作為玉石之路最后的守路人,
那依浦不能迷失
伊力其鄉是一座在樹林中的村落,兩旁的核桃樹散發著特殊的清香。家家戶戶的大門口都堆放著碼得齊齊整整的石頭,有黑色、有白色,更多的是綠色。那依浦告訴我,這石頭就像是商店的招牌,說明這里有玉石可賣。出門務農的農民見到那依浦都友好地打招呼、握手。那依浦坐在核桃樹下,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他的臉上。與和田玉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他,如今卻很不喜歡和田玉,他說和田玉改變了人們千百年的傳統與生活軌跡。最初村里有年輕人販賣和田玉發了財,人們這才發現很平常的和田玉竟然蘊藏著如此的財富。可想而知,之后和田玉像大麻一樣刺激著人們的神經。各種各樣的說法開始四處流傳,各種關于因和田玉而暴富的故事成為了人們最愛聽的故事。很多人放下農務前往玉龍喀什河尋找那個縹渺的夢想,甚至有很多孩子離開了學校去揀玉!
在20世紀80年代,和田沒有柏油馬路,都是石子土路,在那些石子中就可以找到和田玉。那個年代,人們到玉龍喀什河揀一塊玉送到玉石匠人手中打造成飾品也就心滿意足了,沒有人會向玉龍喀什河索要更多。如今,這些都只能永遠存在于那依浦的記憶之中了。
如今的玉龍喀什河已經基本沒有和田玉了,這條以和田玉聞名的河流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那么,哪里還有和田玉?艾爾肯說昆侖山里有很多好玉,但前提是采玉人要能活著回來。山料分布在海拔3500~5000米的昆侖雪山之巔,山道險阻,高寒缺氧,幾乎沒有路,驢能去的地方玉石就用驢馱,驢不能去的地方玉石就用人扛,那山路陡峭得嚇人。《太平御覽》記載:“取玉最難,越三江五湖至昆侖之山,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返。”但即使如此,上山采玉探寶者還是紛至沓來。處處流傳著某人從昆侖山中采到名貴的羊脂玉,但沒有人愿意說某人消失在昆侖山中。艾爾肯告訴我,在和田市西郊,有一片荒涼空曠的墳地,就是埋藏摔死的采玉人尸體的地方。

從那依浦斷斷續續的話語間,我能感受到一種對和田玉變遷的無奈和憂傷。其實和田玉不比黃金,它更是一種文化信仰的象征,當信仰消失,它的真正價值也將隨之消失。到那時候,誰還會在意它的真假?
深夜十點,那依浦依然在自己的玉石作坊中忙碌著,昏黃的燈光灑在狹小的房屋中。那依浦不是玉雕大師,他也沒有想過通過和田玉獲得名利,只是出于心里的某種信仰和情結——祖輩傳下來的手藝不能在他這一代失傳。作為玉石之路最后的守路人,那依浦的生命本身就與和田玉相互糾纏在一起,很難說是那依浦在雕琢和田玉,還是和田玉在雕琢那依浦的人生。
那依浦知道自己的手藝已經不吃香,而且即將被淘汰,但他依然堅持讓兒子艾爾肯學習這門手藝。不是為了讓艾爾肯以此為生,只是希望盡到自己對和田玉最后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