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財

方九妹蹬著三輪車走到離家不遠的丁字路口時，心里還疙疙瘩瘩地犯堵。今天是星期六，兒子媳婦說過來吃飯，所以剛才起早到菜市場買菜時，她想要二斤排骨，熬海帶排骨湯。說好了不超過二斤，那個滿臉橫肉的肉販子一刀下去，剁了三斤二兩。方九妹說，我就要二斤。肉販子說，我刀又沒長眼睛。方九妹說，你給我把多余的剁下來。肉販子把肉甩到肉案上說，你愛要不要，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走人。一句話把方九妹噎得半天緩不過氣來。方九妹剛才轉(zhuǎn)了轉(zhuǎn)，今天排骨賣得快，肉市沒有第二家了，想來肉販子才會如此欺客。有心賭氣不買，想到一家人吃飯，怎么也得見點葷腥吧，拌了幾句嘴，還是把肉買下了，不過心里覺得窩囊，一大早起來就碰上堵心事，莫不是今天有啥不順的征兆？一路上就疑疑惑惑地東想西想。

在丁字路口剛要往右拐，正前方一輛車像受驚的馬一樣開過來，到路口速度不減，一個急左轉(zhuǎn)，車子的保險杠幾乎擦到方九妹的三輪，嚇得方九妹趕緊扳剎車。這輛車后面是個少見的大屁股，屁股上有兩扇向后開的車門，方九妹也說不上叫什么車。車轉(zhuǎn)彎時車門忽地閃了道口子，接著又咣一聲彈回去，車上掉下個磚頭似的東西，滾到方九妹的三輪車前。車上的人好像并沒覺察到什么，一路絕塵而去。方九妹驚魂未定，望著車背影說，這是怎么開的車。喘了兩口氣，往腳下一看，心里比剛才還要吃驚，那塊東西竟然是一整捆的鈔票。方九妹趕緊下車，拿起一看竟然是捆百元面額的大鈔。方九妹用手把錢捆掂量了一下，看看遠處騎車過來幾個人，覺得手上拿捆錢太扎眼，就把鈔票放到三輪車廂里，用一把大蔥遮蓋住。

方九妹看看天，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五層樓高了，照理說該回去拾掇中午的飯菜了，可因為這捆錢，這會子她還不能走了。方九妹把三輪車停到路邊，站了幾分鐘，心里空落得慌，隨手抓起一把韭菜擇，沒擇幾棵，一個胳膊上戴紅箍的老頭攏過來，冷眼看著方九妹說，這是啥地方能擇菜，污染了馬路我罰你款！方九妹說，你看清白了，我可沒往地下扔垃圾。老頭說，我清楚著呢，起碼你是有嫌疑。兩人正抬杠，就看見剛才掉錢的那輛車遲遲疑疑開過來，車窗兩邊各探出一個腦袋，東張西望。方九妹對車招了下手，車就停住，下來一個年輕的瘦個子，說，有事？方九妹說，小伙子剛才你的車差點撞著我。瘦個子眼里剛起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嘁了一聲說，有病你。折身就往回走。方九妹說，不要錢了你？瘦個子猛地轉(zhuǎn)過臉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九妹，說，阿姨您見到那個……那個錢了？方九妹說，你丟了多少？瘦個子說，十萬整，剛提的整捆錢，還沒破封。阿姨您？……方九妹從三輪車上拿出那捆錢問，是不是這個？瘦個子激動得直搓手，雞啄米似的點頭。這時車上的司機也到了方九妹跟前，人挺機靈的模樣，他跟瘦個子交換了個眼色，說，阿姨您開個價吧。方九妹問，開什么價？司機說，我們給您五百塊錢，不，一千塊，作為一點小意思，阿姨您看行不行？方九妹就拉下臉說，小伙子，你以為我是圖你倆錢兒？瘦個子說，阿姨您要真不要錢，就留個地址姓名吧。方九妹說算了算了，等到了你們，我這一樁心事就撂下了。瘦個子說，那可不成，您一定得告我您住哪。方九妹指了指前面說，前面那個路口往左拐，紡織廠的家屬院。兩個年輕人又說了幾句感謝話。往回走時，方九妹又喊住了司機，說，小伙子往后開車可別這么冒失，你們有幾個十萬可以丟？

回到家時十點半了，方九妹的男人老鄭就埋怨，你買趟菜咋恁長時間？方九妹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老鄭聽了只撮牙說，好家伙，十萬塊，夠咱們掙一輩子的了，現(xiàn)在這年輕人，辦事毛毛糙糙的，不知深淺，出這事了得？也虧了是你碰巧撿了，換個人跟誰要錢去？

剛把排骨下鍋，兒子媳婦就到了。兒子在機械廠上班，媳婦在軸承廠，兩人都是三班倒，上班時間緊，活兒又重，跟方九妹住得雖不算遠，但十天半月難得來一趟。兒子來時提了燒雞和鹵羊頭，方九妹就說，你倆花錢緊，買這東西干啥？兒子媳婦兩人一月合起來掙不到一千塊錢，平時來吃飯時都是四個膀子扛兩張嘴，方九妹和老鄭也沒計較過，這回倒稀罕了。兒子說，跟我爸老長時間沒見面了，我陪他喝兩盅。

吃飯的時候兒子說，下個月我們廠要建宿舍樓，我住的平房要拆掉。老鄭問，要交多少錢？兒子說，一百二十平方的面積，房價是九百左右，加上地下室，要十二萬。這還是廠里的土地呢，要是在小區(qū)買，價格每平方要過千元的。方九妹說，你倆手上攢了多少？媳婦搶著說，媽，我倆掙的錢剛夠糊弄嘴的，哪攢得下錢。兒子說，廠里跟銀行協(xié)商，能貸一部分款，我能貸到五萬，再加上東湊西湊，還缺五萬多。老鄭看了眼方九妹說，家里還有多少？方九妹想了想說，頂多能給你拿四萬。媳婦就嘆口氣說，兩百戶要房的，真需要貸款借錢東拼西湊的，其實不過就十來戶，別人窮是窮一家，咱是窮兩代啊。

兒子媳婦走后，老鄭就問，上次小雪交學費時，家里不是還有小六萬嗎。方九妹說不假，可小雪才念大一，花錢的時候還在后頭，兜底兒給了他倆，閨女再交學費問誰要去？你看兒子老實，媳婦精著呢，我算著光訂婚、結婚，咱給她的就兩萬多，加上娘家陪送點，她手里少說也有三萬多，這是掖著小錢跟咱哭窮呢。

剛吃過晚飯，外面有人喊門，問這是方阿姨家嗎。老鄭過去見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看著眼生，就問，你是……？方九妹聞聲過來，見是白天丟錢的人，就說，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又不圖這圖那的，你還往這跑什么。瘦個子手里提了一個很大的水果籃，里面的水果色彩斑斕很是惹眼。瘦個子說，我叫秦朝，建設銀行的，在一家儲蓄所上班，今天上午一個大客戶用現(xiàn)金，到行里提了五十萬，走得急，沒來得及封錢箱，司機又粗心，忘了鎖車門，所以才會出這么大的岔子。秦朝眉眼小，厚嘴唇，搭眼看就是那種不善言談的老實人，說了幾句就不知道話題怎么進行，只顧低了頭搓手說，真多虧了阿姨，多虧了阿姨，換成別人是啥結果，自己想都不敢想。方九妹說，這也沒啥，當時我就尋思，這么多錢要真丟了，擱誰身上不要命，將心比心，失主不定急出啥好歹呢。我那會心里比你都急呢。

秦朝一只手往懷里摸，掏出一沓票子放到茶幾上，說，那啥，方阿姨，我……我，這是一千塊錢，這點小意思，您收下……也不是那意思……咋說呢……吭哧了半天也沒吭哧出個意思，不過老鄭和方九妹都聽出啥意思了。方九妹說，你這孩子，上午我咋說來著？阿姨是圖你這個嗎？快裝起來，意思我明白，心意我領了，錢你拿回去。阿姨您收下，收下。秦朝一面說，一面往門外走，方九妹趕緊拿錢往秦朝兜里裝，兩人拉扯了一會，秦朝終于被方九妹連推帶擋弄出了門外。方九妹說，我就不送你了小秦。趕緊回身關上了門。

方九妹松了口氣，老鄭卻在一邊哏兒哏兒的笑，說，誰說雷鋒三月里來四月走，咱家的九妹就有雷鋒的常住戶口。又說，秦朝，這名字有意思，小伙子長得像干雞，風刮就倒，哪有半點嬴政的影子，有意思。

方九妹回身就看到那個水果籃，說，你看，光顧讓錢，水果忘叫人家?guī)ё吡耍幻嬲f著，忍不住摸了摸里面的水果說，這東西叫蛇果吧，這個是叫提子什么來著，哪是咱窮人享受的，嘖嘖，這個果籃要一兩百元吧。

第二天中午西鄰居秀芬夾了塊煤球來對爐子，看見了酒櫥上的果籃就喲了一聲，你倆有啥喜事這么破費？老鄭說，這是咱吃的東西嗎，這是九妹十萬塊錢換的。就說昨天九妹撿錢的事。秀芬說九妹姐你真是比雷鋒還雷鋒，天上掉的餡餅你都往外扔，真是了不起。

秀芬前腳剛走，后腳又來了秦朝。方九妹說，你這孩子，不是跟你把話說明白了，咋還一趟二趟地跑？老鄭說，小秦你這孩子真是實誠，現(xiàn)今這世上你阿姨和你這樣的人真比大熊貓還少了。你也甭跑了，昨天你阿姨還說要把果籃給你送去呢。

因為有上次見面的鋪墊，秦朝這回說話不那么吃力了，秦朝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無論如何您得收下，阿姨您別嫌錢少，其實我也掙不多，也就是表示個心意吧。方九妹說，小秦你不用再說了，你的錢我是絕對不收的。老鄭說小秦你方阿姨是鐵定不收這錢了，你不也說了，你掙錢不多，干嗎死活非塞給我們錢呢，你要圖個心里踏實，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今天我們就等于收了，成不？咱們這事到此為止，從今后你也不用惦記著這事了，你阿姨學雷鋒這事就算是兩清了，一風吹，啥都沒有過，行了吧？秦朝臉上又現(xiàn)出了第一次登門的局促，眼里閃閃爍爍地說，那我求你們件事行不？老鄭說你說，我們都學回雷鋒了，還在乎學第二回。秦朝說，我求叔叔阿姨別把這事說出去。老鄭和方九妹對望了一眼，方九妹點頭說，這沒問題的。秦朝說您別誤會，事情是這樣的。我在銀行干臨時工七八年了，工作呢算是挺出色，在業(yè)務比武中經(jīng)常拿名次，還經(jīng)常代表省行參加全國的比賽，領導看我工作出色，最近上級批了個指標，要給我把短期工變成長期合同制。這一步對我太重要了。我家在農(nóng)村，要轉(zhuǎn)了正，不光工資待遇高，找對象，分房等都大不一樣了。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了事，要是給領導知道了，按規(guī)定是要處理的，轉(zhuǎn)正的事就更沒指望了。所以，所以你們無論如何要替我保密。

老鄭說，原來這么回事，你放心，這個忙我們一定給你幫，錢呢是一分不收。

送走秦朝，老鄭跟方九妹說，我說這年頭哪還有這么實誠的人，小秦死纏爛打要給你錢，還當他是真心實意地感謝你呢，原來有他自個兒的小算盤，嘿嘿。

第二天方九妹上班時，一進廠房就覺得幾個工友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秀芬則帶頭鼓掌，歡迎歡迎，歡迎咱們的活雷鋒。方九妹趕緊跟秀芬說，昨天忘了囑咐你，這事就到此為止，就咱們姐妹幾個知道，千萬別四處嚷嚷了。秀芬說咋地，這又不是啥傷風敗俗不能出門的事，知道的人越多，越能給你傳傳名啊。方九妹說，丟錢的人找我兩次了，這是公款，牽連到人家的前途，要我替他捂著點呢。秀芬?guī)讉€就嘎嘎地樂，說，方姐你真是大善人哪，好事都叫你一人包了，這回真是送佛上西天了。方九妹今天上白班，工作時間是早八點到晚八點，中午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因為離家遠，方九妹她們中午都是吃食堂。方九妹打完最后一個棉紗包，拿飯盒到食堂打飯。餐廳里亂糟糟的，工人們沒有排隊的習慣，打飯的窗口前，團了一疙瘩人大呼小叫地要這要那。方九妹剛走到餐廳門口，就聽里面有人起哄說，快來看哪，大傻子來打飯了!方九妹開始沒搞清這是開誰的玩笑，拿眼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別人的眼光齊齊地集中到自己身上了。有待還嘴，見起哄的人一大片，正等著看下文呢，就干脆低頭裝聾作啞，一面心里埋怨著秀芬的快嘴，擠到賣菜的窗口前，要了一份青椒雞蛋。賣菜的廚師舉著兩尺長的大菜勺，碗一伸過去，叭就扣個滿勺，卻給方九妹半勺，方九妹問你怎么坑人，廚師呵呵地笑，說怕給你多了你再退給我。

回到家時方九妹揣了一肚子氣，一進門卻見兒子來了，知道還是要房錢的事，就說，今天沒到銀行去，我明天歇班時給你取回來。錢湊得咋樣了？兒子的臉卻拉得老長，說，媽你撿到十萬塊錢，又退給人家了？方九妹說你這話說的，咱還能昧下咋地。兒子冷笑一聲說，外財不富窮命人，現(xiàn)今世界上，拿棍子撥拉，也難找你這樣的憨人。方九妹說，話可不能恁說。我小時候，有回你姥爺拿著購糧證去買口糧，半夜起來跑了三十里路去排隊，排到小晌午挨到號了，一掏錢卻發(fā)現(xiàn)丟了兩毛，就差這兩毛錢，人家死活不賣，你姥爺連氣加餓，咕咚就倒地下了，差點尋了短見。從那以后，你姥爺就教育我們幾個，以后就是撿到一分錢也不能昧下，說不定就得扳人命啊。兒子說行了行了，我是聽著你這話長大的，說難聽點，中你的毒不輕。你一輩子當好人，不照樣是窮得叮當響？好人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酒喝？十萬塊錢就是我的一座樓啊，我愁得都有跳樓的心了，你咋不替我想想？

平時兒子也算是孝順，很少跟方九妹這么說話，方九妹的火窩在心里，也沒吃飯，就躺到床上了。心里越琢磨越不是味兒，心想明明自己做了件善事，怎么就弄得這么狼狽，單位上遭人笑話，這倒罷了，兒子平時和和順順的，沒跟自己頂過一句嘴，這回瞪著眼珠子慪氣，敢情自己撿到錢悄沒聲地掖起來就萬事大吉了？想著就覺得委屈，淚就流下來。老鄭把兒子訓斥了幾句，轟走了，就到里面勸方九妹。老鄭說你看，好人難做吧，眼下不管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都跟做賊一樣，得瞇著。做了壞事，不瞇著就要蹲公安局；做好事要不瞇著呢，人家說你有病。以后你也長個心眼吧，十萬塊錢算是買個教訓。方九妹恨恨地說，我就想不明白，咋地我拾金不昧倒跟偷人搶人似的，連自個的兒子都看不慣？我是窮人，花慣了自己的錢，要真把那十萬塊錢昧下，吃不香睡不下，沒準兒我得早死十年。

正說著，秦朝又來了。老鄭說小秦你不是又來送錢的吧？趕緊回去。因為這事，你方阿姨連晚飯都沒吃，正生氣呢。方九妹從里屋出來，見秦朝右手往西服上的口袋里掏，就按住了他的手，說，小秦你這孩子咋恁犟，把手放下。秦朝就把手放下了，說，方阿姨您千萬要替我保密。方九妹說，小秦你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你要信得過我，就不要再往這跑了，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為這事弄得頭都大了。小秦你說我撿了錢還給你這事沒問題吧？秦朝就訕訕地沒話。方九妹又說，我想安安生生過自己肅靜日子，這也沒問題吧？問題是，為了這事，我卻再也沒法肅靜了，小秦算我求你，今后你別再來找我送錢了成不？秦朝動了動嘴，終于沒說什么，呆瓜著臉坐了一陣，一聲不響地走了。

方九妹想了想，還是到了秀芬家。秀芬正在廚房忙活，一邊炒菜，一邊跟方九妹說話。方九妹說姑奶奶你行個好，嘴上千萬多個把門的，別再滿世界嚷嚷了，別人打聽，你就一問三不知，算給姐姐幫個忙吧，這樁事弄得我心焦肚亂，煩得沒章沒法的。秀芬往菜鍋里吱拉澆了股醬油，邊翻菜邊笑，說姐呀，你可千萬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的事，那可不賴我。起頭是我說的不假，我可沒料到他們會那么喊你，早知道這我干嗎嚷嚷這事，咱們親姐熱妹的，可是多少年沒紅過臉哪。你甭叮囑了，再有誰問起這事，我一概裝聾作啞。方九妹想了想說，咱這個小縣城，屁大個事也藏掖不住，就是怕最后還是捂不住。秀芬說，捂不住就捂不住，這還招誰惹誰了，你也別動那個野腦子了，總不成為這事愁得上吊去吧。

撿錢的事在廠里到底沒捂住，這幾天方九妹到哪都有人取笑，大傻子的綽號像貼狗皮膏藥，貼住了她。那天上了個夜班，一下班感覺頭暈，騎車往家趕時眼神老不濟，走到城區(qū)最繁華的紅旗路十字路口時，就沒看見紅燈，一直往前闖，等意識到不對時卻晚了，被右手過來的摩托車攔腰撞倒了。

方九妹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到縣醫(yī)院的急救室了。老鄭也來了，慌慌地拍片、作CT檢查，亂了一陣，結果還好，只是左臂骨折，頭部沒什么問題。騎摩托的小伙子先期墊付了一千元的檢查費用，守著老鄭連呼倒霉。老鄭知道了撞車的原因，也不好說啥，讓騎摩托的走了，自己跑前跑后安頓方九妹住院。

老鄭一夜沒合眼，打了十幾個電話，天快亮時兒子終于來了，寡寡地問了方九妹幾句，就木著臉不言語。上午方九妹的同事來了幾撥看望她，下午卻來了秦朝。秦朝空著手，臉色發(fā)白，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給在走廊里偷著吸煙的老鄭攔住，老鄭說你又干嗎來了，你還嫌給我添的亂少不是，趕緊走你，跟你說看見你我心里就犯堵，我好好個家，就因為給你多了個事，都雞飛狗跳沒法子過了！連推帶搡把秦朝弄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紡織廠的工會主席帶領一干人來看方九妹。工會主席說方九妹同志我代表廠長、書記和全廠一千八百名職工來看望你了。你是我們廠的驕傲、我們的自豪啊。你是我們廠道德的標兵，學習的榜樣。你一貫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業(yè)績。你這次拾巨款而不昧，不但驗證了你在金錢誘惑面前的高尚品格，也驗證了一個真理，那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在我們這個時代并沒有淪落！這帽子就很大了。工會主席在八十年代是個文學青年，寫過抒情詩，但終于懷才不遇，只混到工會主席的位置。方九妹對他原來不太欣賞，總覺得他有些夸夸其談，今天卻覺得工會主席的每句話聽著都順當，很熨帖，很暖人心。方九妹哭得一塌糊涂。這些日子里的壓抑、苦悶、委屈、惶惑、憤懣，全都隨著眼淚流出來了。工會主席把一個鮮花怒放的花籃放在床頭，送給方九妹一個一千元的紅包，說，這是廠里對你的獎勵，當然你的精神是無價的，這只是從物質(zhì)層面對你的一種肯定。廠里已經(jīng)研究決定，在全廠開展一次向你方九妹同志學習的活動，把你的事跡向全廠乃至全社會推介。工會主席最后說，你安心養(yǎng)病，有什么困難，廠里一定想辦法替你解決。

下午又來了一撥人，方九妹不認識。領頭的介紹說，我是建設銀行的，又指了指身邊的幾個人，這是我們周行長、李行長，這是電視臺的黃記者、張記者。兩個行長給方九妹獻花籃和錦旗，又拿出一千元錢，黃記者就扛著攝像機錄像。方九妹一看這陣勢就趕緊用手去遮鏡頭，說，別錄我。這時一個年輕的女人把黑粗的話筒杵到方九妹臉前，問，請問在你撿到錢的一剎那，心里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有沒有想到把錢悄悄地據(jù)為己有呢？是什么想法促使你在那等待失主的尋找呢？方九妹說，我想求你們一件事。我沒多高的學問，也沒多高尚的思想，我也不想在電視里拋頭露臉當什么名人。我只想過平靜安生的日子，這沒啥不對吧？可你們誰也不讓我安生，你們看看現(xiàn)在，左鄰右舍笑話我，同事說我是大傻子，連自個的孩子都跟我拽氣，你說我咋落到這個地步？我現(xiàn)在這個后悔，跟你們說，要再碰上丟錢的，別說十萬，就是一百萬，一千萬，我絕對不會去撿了。

等人都走了，天色已經(jīng)有些昏黑，方九妹對老鄭和兒子說，你們折騰一天了，都回去睡一覺吧，反正我今天的藥液已經(jīng)輸完了，小小不言的事，我能照顧自個兒。打發(fā)走老鄭和兒子，病房里就剩方九妹一個人，屋里黑下來，這個時候整個醫(yī)院的樓也顯得靜悄悄的，方九妹感到鋪天蓋地的困倦，合上眼卻睡不著，就這么迷迷糊糊了一陣，恍惚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才睜開眼，就一下看見床頭立著個黑影，方九妹一激靈，細看卻是秦朝。方九妹說小秦，實在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秦朝沒有什么反應，像個木偶，靜靜地站著。方九妹很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小秦，你這事……到什么程度了，還有沒有挽回的余地？我要能幫上什么忙，我一定替你去做。秦朝一動不動，黑暗中看不見秦朝的表情，方九妹也不知往下怎么說，兩人就長久地沉默著。方九妹隱約感到某種不安，就說，小秦你坐下，我去打開燈。方九妹身子一動，秦朝也跟著動了。秦朝腰略微弓了一下，右手往懷里摸去。方九妹以為秦朝在掏錢，趕緊伸手去擋。秦朝手拔出來時，就拔出一道白光來，白光迅疾無比地撲向方九妹，方九妹覺得一陣劇痛穿透了肚腹，等她終于反應過來，艱難地啊出一聲時，秦朝手里的白光已經(jīng)再次揚起。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博士點評:

誠實本分的紡織女工方九妹拾到十萬元交還失主，卻由此引出殺身之禍，最后被失主刺殺。這個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在作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敘述中，卻令人信服地合乎邏輯地發(fā)生了，真實而又荒誕，讓人不得不作出沉重的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個悲劇？小說無疑是對當下社會一些怪現(xiàn)狀的莫大諷刺——好人難做！同時，小說中銀行合同工秦朝的命運，也有力地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小人物生活的艱險和不安。小說敘述簡潔明了，干凈利落。

點評人：復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梁丹丹

網(wǎng)友評論：

一蓑煙雨：金錢是一面多棱鏡，面對它，人性的沉渣就會紛紛泛起，欲望的丑惡面孔就會昭然若揭。遺憾的是，人類社會，尤其是當下的中國社會，每個人都不可能回避金錢，就像無法回避人性中的惡。方九妹的命運，既是個案，又是共案。不能不說，方九妹的命運映射了當代社會道德、人性、價值取向等方面一些令人擔憂的現(xiàn)象及趨向。

枯樹：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義之財，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最好的舞臺，是一個小人表演技藝的最好的舞臺，在這里，忌妒、貪欲、狹隘、自私會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方九妹的故事，折射了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背后高速下降的道德潛流。

憑欄聽雨：小說蘊凌厲于溫和，現(xiàn)尖銳于平淡，平心靜氣，娓娓道來，不矯飾造作，洗盡鉛華，卻在質(zhì)樸從容的敘述中讓我們體味到一種別樣的疼痛與感慨。細細想來，偶得巨款既是一種生活的假設，也是一種道德的檢驗，假如這一事件真的降落在我們中哪個人的身上，是否會有小說中故事在復制，或者，演繹為其他版本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還會有多少個出人意料的結局？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