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3年寫的一篇短文中談及,崔振寬1991年開始畫“渾沌、樸實、蒼涼、厚重”的黃土高原,所采取的不是寫實而是寫意的方法——用他的話說,就是要作品“有生活感受,無生活實景”。這大抵是弱化縱深感,強調平面性,滿構圖,筆畫強悍,總之追求構成性的、有筆墨又有西北特色的大壯風格。十幾年來,他堅持并強化了這一追求。2006年他受邀請參加“新時期筆墨經驗展”,我在評點中向他提了一個問題,即“如何求得大壯的西北風格與相應筆墨更高層次的共生”?
“大壯”要“雄強”更要生命表達
“大壯”是《易經》六十四卦之一,為陽剛盛長之象。后泛指一切雄健強壯崇高之物。“大壯的西北風格”是說西北山水畫有至大的陽剛之氣,蒼渾、雄健、深厚、博大。
經驗告訴我們,如果只強調風格上的“雄強”、“粗獷”,把西北特點歸結為概念化的風格模式,如大尺幅、大場景、大筆觸,而沒有扎實的筆墨能力作支撐,難免流于“大而空”;如果脫不開寫實化的“寫生狀態”,沒有創造性的想象,沒有去粗取精的加工,總之沒有創作主體對西北景觀的生命表達,就無法有對地域景觀作出有深度人文內涵的表現。如果在尋找到一定的畫法、形成一定的面貌之后,就“結殼”為風格化狀態,不再學習傳統,不在提高筆墨質量,無異于半途而廢。當然,如果本就缺乏山水畫的基本素養,單憑制作機理來炫目,就只能流于江湖雜耍之術#8943;#8943;遺憾的是,這些“如果”都變成了現實,而且我們已經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了。
筆墨與大壯風格的“共生”探索
崔振寬的可貴之處,就在他始終堅持對筆墨的珍重,堅持以筆墨語言探求西北風格。他的探求可以概括為兩句話——把筆墨“西北風格化”,把西北風格“筆墨化”。顯然,這主要體現在他的焦墨作品而不是濃淡墨作品中,與他的濃淡墨作品相比,其焦墨作品更適合表現大陸性氣候下的景觀,如裸露的山石,粗糙的質感等。但使用焦墨并不必然呈現渾樸強悍的西北風格。程邃和黃賓虹所畫均為南方景色,焦墨在他們手里,主要是一種枯而能潤的筆墨意趣和生命體驗,而不是一種地域性的景觀性格,更與當代人們對“視覺張力”的追求大相徑庭。這就是說,焦墨雖凝重干枯,少含水分,但作為一種筆墨方式,它也能表現更為豐富的客體特征與主體意趣,以為焦墨只能表現“傻大黑粗”的看法完全是一種曲解。因此,不能只把“焦墨”視為一種材料,更要看到它是一種筆法。當下畫焦墨者,大多一味焦枯剛硬,不講究用筆的變化,這不是對傳統焦墨的“超越”,而是對筆墨本質的偏離,有人把焦墨作為近于素描的寫實描繪手段,也有人把焦墨的“焦、枯”作為體現個性面貌的訣竅,都具有這樣的偏離性。比較起來,崔振寬做得要好一些。他追求的筆墨“西北風格化”和西北風格“筆墨化”,一方面,是要抽象性筆墨日益接近大壯的西北景觀——粗拙有力,蒼茫渾厚,讓其自身生發出一種蒼涼雄大的氣象;另一方面,是要西北風格日益接近筆墨的抽象特質——如解構山石樹木形象,消解縱深透視,強化平面結構,把如可步入的真實性景觀變成平面上的點畫,力圖讓地域風格由這些抽象性點畫直接體現出來 ,崔振寬深受黃賓虹晚年作品影響,但他清楚干裂秋風的西北景觀與渾厚華滋的黃氏山水是不同的,因而他取黃氏之蒼而去其潤,變其小筆勾畫為大筆點簇。為了描繪黃土高原渾樸粗糙的質感,他在放棄流暢、圓潤、優雅筆畫的同時,還大大弱化甚至放棄皴法,而代之以點線勾畫,再略加干擦。黃賓虹89歲的作品最為放縱點畫,但仍然有清晰的山水形象;崔振寬的一些作品則幾乎看不到山水形象,滿紙都是恣肆縱橫的強悍點畫。這些探索,對筆墨與大壯風格的“共生”探索是突破性的。

不過,解構形象可能會模糊地域風格,因為地域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地域形象的具體特征——如云貴高原的紅土地,黃土高原的黃土地,南方山植被茂密而濕潤,北方山多石多枯硬等等;失去了這些特質,“地域風格”就無所依存了。此外,過分脫離了形象的焦墨點畫,其形態、力度、姿情、韻致如何等,就會凸現出來,觀者對它們的挑剔也就更嚴厲。在這種情況下,把握分寸、提高點畫質量,就成為最重要的事情。“點畫質量”在這里不是指具體筆法的品質,而是指普遍意義上的筆法品質,如“剛健含婀娜”、“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熟后生”、“蒼潤”等等。這些品質可以因畫家的個性、風格追求而不同,但它們所包含的對立統一關系不能變,即不能極于一端。如筆墨的粗獷性是大壯風格所需要的,但“粗獷”要有“度”,不能一味粗獷。黃賓虹總結的“平、留、圓、重”,“一波三折”、“剛柔得中”,都可以因畫家而有所不同,但它們的基本要求不能丟棄。崔振寬焦墨作品的點畫,我們能看到“留”與“重”,其他就不明顯了。換言之,其筆墨的自由性和獨立性已臻極致,但還應獲得更高的質量。
完美的境界靠“修煉”得來

當代畫家都講“超越古人”。但“超越”不能以降低藝術質量為代價。也許可以說,筆墨“出格”是探索中國畫現代風格和地域風格的需要,但“出格”的筆墨未必都是高質量的筆墨。為了創造大壯的西北風格,在一定時期內強調“出格”而難以顧及筆墨質量,是可以理解的;大壯風格對筆墨質量提出新的要求、新的解釋,也是很自然的,但“新的要求、新的解釋”也不能離傳統規范太遠。具體言之,在追求“大壯風格”的同時,也要保持筆墨一定程度的含蓄性(內美),點畫的彈性與節奏,筆線的波折與頓挫,以及剛與柔、熟與生、蒼與潤對立方面張力的適度性。追求筆墨的完美是在歷史中形成的,在中國文化史上,這種追求被賦予一種神圣性,保持對這種神圣性的敬重,是中國藝術保持其尊嚴和價值不可或缺的。崔振寬的焦墨山水,在筆墨上正處于探新“出格”的階段,如何做到出而有度,似乎還需要調整,需要對“粗獷”、“張力”加以適當的制約,以求得“大壯風格與高品質筆墨的共生”。
崔振寬踏實、執著,心態靜,肯下苦功,相信他能夠把筆墨修煉堅持下去,并把這修煉與大壯風格的追求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