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妙云:天生屬于海
船工老葉的女兒葉妙云上漁排已有四年時間,算是個老漁排了。
老葉原先一個人在排上。那年養的魚突然得了病,不到一個星期全部死光光。要債的親戚把他老婆堵在家里,嚇得她丟下兩個孩子跑得從此不見蹤影。其實他心里清楚,那是老婆再也無法過下去,跟前些年來漁排上收魚的魚販子走了。可他對老婆恨不起來——男人上了漁排,老婆只能成天提心吊膽地在家守活寡。
老婆跑了,可家里還有一雙兒女,女兒妙云15歲,兒子才六歲。妙云懂事早,她咬咬牙輟了學,把弟弟安頓在奶奶那兒,自己用塑料袋提著衣物上了漁排。老葉死命打著攆著讓她回去,連鼻血都打出來了,妙云卻不躲也不閃,抄起鐵锨就去分魚餌。等父親氣下去了,妙云說話了:“爸爸,我要讓弟弟上最好的學校,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管好漁排。”
妙云沒有食言,沒過兩年,老葉真的翻身了。他家的漁排單產現今是全排最高的。可老葉說,那錢不是海水泡出來的,是藥水煮出來的,天底下沒有幾個做父親的能看得下去女兒這樣受苦:“這丫頭吃的苦比海水還深呢!”
隨著近海水質的逐步惡化,魚病成了漁排上談之色變的憂患。可老葉霉透了,偏又遇上和以前一樣的情況,當他把死魚撈上來一看,頓時腦袋就大了。妙云知道不好,可她卻安慰著父親。半夜,她一個人上了岸,高一腳低一腳地往縣城漁業局給她們上過課的老師家趕,途中從山坡跌落到山腳,爬起來繼續走。天亮了,老葉看見女兒和老師回來。后來,女兒按老師的辦法,硬是守候了三天三夜沒合眼。魚病治好了,老葉又高興又內疚,父女兩人哭成一團。
在福建霞浦一帶的海上,生活著一群特殊的人。他們靠打魚拾貝為生,一條船就承載了一家人的全部。由于他們常年隨著漁排在海上漂泊,因此被冠以“海上吉普賽人”之稱。
舊時還流傳著這樣一個傳統:只有男人才能上漁排,女人上則不吉利。然而時至今日,漁排上不光有男人, 也有女人。漁排上的生活是不是像我們遠觀的那么美?我用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走進她們的生活,與她們共同度過了無數個漁排上的日夜……
我見到妙云時,她正在讀函授中專。說來也奇怪,她上小學時考試總是不及格,可現在讀海水養殖專業門門主課都是優秀。她能從海水的顏色和流速判斷出水質的變化和潮汛的大小,能從魚鱗的光澤分析出需要添加的元素,至于常見的魚病,她已經是漁排上最厲害的診斷醫生了,連縣里漁業局的專家都對漁排上去求計的人說:你們以后不要再舍近求遠了,葉妙云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棒的,找她絕對沒錯。
老葉說:這丫頭怎么就那么懂海,前世怕是海怪呢。我心想:哪是什么海怪呀,妙云是海的精靈、海的女兒。
謝臘香:為丈夫上漁排
在海邊的漁民中流傳著這樣的傳統——只有男人才被允許上漁排。但謝臘香卻是例外,她不僅是女人,而且是個寡婦。謝臘香原本并不是“海的女兒”,而是三峽移民安置到霞浦的山里人。三峽再險峻,那長江天塹終究是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對岸的,可大海無邊,臘香第一眼看見大海時非但沒有表現出欣喜和激動,反倒嗚嗚地哭了起來。離開了大山的她覺得自己成了大海上漂浮著的樹葉,從此無根無底地沒了著落。

臘香一開始對大海敬而遠之。為了謀生,她開始上街賣菜,并因此認識了后來成為她丈夫的添水。添水那時還沒上漁排,常陪著父親去買魚飼料。一次見到城管掀翻了臘香擺的菜攤,覺得那人太橫,仗義說了幾句,結果差點打起來。以后再去,不會獻殷勤的添水就只會不斷去買臘香的菜。臘香漸漸地看出點什么,說你家有幾口人,買這么多菜,別盡糟踐錢。添水聽了這話,愈發喜歡上臘香,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臘香父母不應允,說“再窮不嫁捕魚郎,船是房來網是被”。臘香跪求父母,硬是把膝蓋都跪出了血。爹娘嘆了一口氣,認了。
婚后小兩口那個恩愛,誰見了誰眼熱。臘香懷孕后,為了讓臘香、也讓未出世的孩子將來能過上好日子,添水不顧臘香和父母的反對,上了漁排。沒過三個月,一場臺風卷起了漁排上一根碗口粗的毛竹,重重地打在添水的腦袋上。臘香得到消息后,人立馬昏死過去。醒來后,她拼死要親自到漁排上去接添水,說要幫他最后洗個澡。父母公婆拗不過她,只好小心看護著她那出懷的大肚子,陪著她去了。沒想到的是,臘香那天始終沒有放聲哭,只是誰都看見她的淚水順著蒼白的面頰一滴一滴地落到了海里。
孩子周歲時,臘香再次來到漁排,這次大哭了一場,漁排上幾百米外的男人聽了都流下了眼淚。那天,臘香哭完了,奶水也沒了。她找到漁排的“排長”,指定要承包添水做的那片排。排長知道她的心思,和臘香公婆商量了一下,答應了。
跟臘香聊天時,她已經在漁排上過了兩個春秋。說起漁排上的生活,臘香幽幽地說:漁排不是女人待的地兒。她之所以堅持上漁排,除了想把添水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好,還想掙點錢讓孩子以后不要再走這條路。
她說這話時,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探出一縷集束光,照在臘香身上,她頭頂上那朵白花顯得格外耀眼。
尤春煥和救過他的狗
我在漁排上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漁排上幾乎家家都養狗。在尤春煥家,他給我講了一個漁排上人人皆知的狗救主人的故事。
漁排上過去狗不多,因為海上風浪大,房子被海浪一掀就吱吱作響,狗也跟著叫個不停。于是有的人家帶來了狗,又送回去了。阿黃原來是條流浪狗,因為偷吃紅薯被打傷了一條腿。尤春煥看它可憐,就用飼料袋子把它拎上了漁排。阿黃在他家養了一段時間后徹底改變了模樣,成了主人的護衛犬。
有一次逢大潮,海浪大得嚇人,尤春煥擔心漁排被打散,半夜起來照看。沒料想一個浪頭打來,春煥腳底一滑掉到了海里。

他的水性很好,放在平時撲騰幾下就可以抓住竹排爬上來,可那幾日正好感冒發燒,身子弱,加上浪太大,結果一沖就沒了蹤影。阿黃看到了,箭一般跳進海水里,緊跟著春煥消失在夜幕中。
天亮后,海上漸漸風平浪靜。春煥和阿黃被沖到了離漁排20多里遠的山崖下。春煥躺在沙灘上,阿黃則忠實地守在一邊。尤春煥迷迷糊糊從昏睡中被阿黃的哀鳴聲驚醒,卻看見阿黃悲傷地舔著一堆血團無助地朝主人看著——原來阿黃一心護主,卻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春煥一陣顫栗,爬起來抱著大狗,眼淚奪眶而出。打那以后,漁排上家家養狗。漁排上的人們都說:狗有靈性,忠誠,比有些人還好。
在尤春煥的漁排上,我見到了那只大黃狗,“狗”視眈眈的,很是威風。我叫了一聲“阿黃”,它沒理我。春煥說,那不是阿黃,是它的兒子。阿黃死了。死在一個民警的槍下。當時阿黃的一個崽也在排上不遠的一戶人家,那警察酒后和它的主人糾纏起來。小崽和阿黃一樣護主認死理,咬住警察的褲腳不放,被那人狠狠踢了一腳。阿黃聽到小崽的慘叫狂奔過去,警察一緊張,掏槍就打,阿黃當場就不行了。春煥說不怪那警察,他要不開槍,阿黃上去也會咬他個半死。阿黃下葬那天,全家人和阿黃的崽們都去了,排上的人都說,村里死個人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