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歷上海,不必把行程重點放在南京路、淮海路以及外灘、東方明珠這樣的繁華勝境,也不必將大把的時間花費在城隍廟、靜安寺、茂名路這樣的美食場所,上海灘開埠以來百多年的風華和風骨恰恰與繁華無關——想要探尋上海的優雅身段,必須深入到它的腹地。

Day1
走進多倫路名流濟濟的舊日
多倫路為許多外地人所不熟悉。這樣一條不過500米長的L型小街,卻因上世紀30年代彌集了當時上海灘各類精英以及湯(恩伯)白(崇禧)孔(祥熙)三家公館而聲名遠播。走進景云里,稍不留神就會踩在茅盾、夏衍、陳望道等人的足跡上。
多倫路在虹口區,舊時叫竇樂安路,因被光緒皇帝賜予“進士”稱號的英國傳教士竇樂安曾在巷口的鴻德堂傳教而得名。它北起東江灣路,向正南伸展,在東橫濱路折而向東,直抵四川北路。
雕像是多倫路的一大特色。從四川北路進去,大牌樓下面就是著名的“賣報童”雕像。很多人只在意舉著小手賣報的孩子,卻往往忽視了買報的大人,其實,這個大人可是位大人物——大教育家葉圣陶先生。

1927年至1935年,葉圣陶在這條街的景云里住了八年。他當時擔任《小說月報》的主編,每天坐人力車下班,在四川北路路口下車、步行走進多倫路時,必從路口的報童手里買一份當天的報紙。現在的賣報童早已被賣報亭替代,當年穿梭在多倫路口的報童也被凝固在牌樓下。三月多春雨,如果趕上一個春雨綿綿的早上從那里經過,你會看到一位上海阿婆拿一個小板凳坐在雕像下賣新摘的花兒:“梔子花——白蘭花!”細細糯糯的聲音讓人情不自禁想起唐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的意境來。
多倫路深處共有九尊雕像,全都是新文學時期在此居住過的赫赫有名的作家——馮雪峰、沈尹默、茅盾、丁玲、柔石、瞿秋白、郭沫若等均身列其中,最有名的一組雕像是“魯迅與青年”。當時魯迅住在多倫路景云里23號,經常有進步文學青年如柔石、蕭紅、胡也頻等前來討教,魯迅便搬幾把藤椅,坐在多倫路的樹陰下與他們暢談,這就是許廣平所說的“景云深處是我家”。
作為“海上文化第一里”,從未修繕過的景云里格外古舊,幾排石庫門老房依然保持著當年模樣。魯迅最早住在17號。1928年3月,上海料峭春寒,衣衫單薄的柔石居無定所,魯迅便將他安置在23號居住,還讓他到住在10號的弟弟周建人家里搭伙吃飯。
柔石在這里寫下了成名作《二月》和《為奴隸的母親》。一年后,茅盾夫人孔德沚女士效仿“大先生”(茅盾一家對魯迅的敬稱),把11號甲宅免費讓給躲避國民黨追捕的馮雪峰居住,馮雪峰就住在茅盾寫作《毀滅》、《動搖》、《追求》三部曲的屋子里。11號甲的隔壁住著葉圣陶,葉圣陶的對門是魯迅——當年的文學圈子說小,小得有些逼仄;說大,大得“須仰視才能看到”。
多倫路的中心是“朝花夕拾樓”和相鄰的“老電影咖啡館”(Old Film Cof f ee),前者因紀念魯迅在此寫作《朝花夕拾》而得名,后者則是一家懷舊影吧——門前一座老式郵筒,臺階上點兩盞煤氣街燈,屋內既有趙丹的親筆山水和周璇的密紋唱片,也有供客人自助播放影片的八毫米德國電影放映機。電影演繹的無非是舊上海的歌舞升平和男歡女愛,多倫路卻真實地記錄了一樁慘案——

1927年7月2號深夜,時任中共江蘇省委代理書記的趙世炎在此被捕,兩周后就義。他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領導人之一,與周恩來、羅亦農等一起領導了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當時《救國時報》曾評價:“人們公認他是上海部工會的靈魂,中國共產黨的天才領袖,中華民族不可多得的英雄。”
與魯迅、茅盾等人居住的景云里的寒酸形成鮮明比照的,是國民黨高官的公寓。多倫路210號是抗戰后白崇禧的居所,也是白先勇在上海的第一個家。九歲的白先勇自幼體弱多病,乍從天高野闊的北方來到上海非常不適應,很快染上了肺病,只在這里住了七個月就被送到虹橋路養病。
1987年白先勇回到上海,專程到這里探尋兒時痕跡。他圍著舊居轉了一圈又一圈,指著堆放在花園角落的一張乒乓球桌說:“下學后我經常與哥姊打乒乓球,那個年代的乒乓球很是稀罕。”
Day2
聆聽張愛玲的上海足音
從我住的小區步行三分鐘就是武定西路的開納公寓——張愛玲故居之一。路邊有上海愛樂樂團、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有貴得嚇死人的M西餐廳……張愛玲住過的常德公寓也是我到上海后第一個尋找的地方,當時還沒掛上“張愛玲故居”的銘牌,后來剛掛上去我就發現上海人把張愛玲的出生年代寫成1921年——他們把張愛玲退后了一年出生,現在的銘牌是2005年修改的。

電影《色戒》的熱播后,數不盡的“張迷”來到上海尋找屬于張愛玲的“海上舊夢”。
其實,張愛玲的出生地是蘇州河南岸的康定東路87弄,當時叫麥根路。1938年臘月二十八,與后母吵架后,張愛玲離家出走來到武定西路1375號的開納公寓,與生母、姑姑住在一起。她在《私語》中說:“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于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一年后,母親出國,19歲的張愛玲與姑姑搬到赫德路(現為常德路)195號的愛林頓公寓,住在五樓51室。五個月后,張愛玲離滬赴港進入香港大學讀書。1942年夏季回滬仍然住進愛林頓公寓,這次住的是六樓65室。應該說,張愛玲生命中最重要的幾部作品——《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傾城之戀》、《金鎖記》、《連環套》、《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等都在這里寫成,當時的上海小報還因此嘲笑她是“公寓作家”。“張迷”們耳熟能詳的許多經典句子,如“這世界上的感情,哪一樣不是千瘡百孔的?”、“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等,也都出自六樓65室的那張書案。
如今的愛林頓公寓已跟隨馬路更名為常德公寓,是一座八層樓房,外型是舊上海非常流行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格,大門兩側各有一條裝飾水泥柱直通樓頂,六層白色的陽臺裸露在樓體外面,門楣上方掛著一塊“張愛玲故居”青銅銘牌——這是目前為止上海為張愛玲七處故居懸掛的唯一一塊銘牌。上面的張愛玲浮雕小像取自《對照記》里那張少女時代的舊照,頷首垂眉,“仿佛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進入公寓,左手是至今仍保持原樣的木板收報箱,天長日久無人使用卻沒有腐朽,不知當年張愛玲訂閱的那份“我們的《新聞報》”是不是被報童準時塞在里面。乘電梯上樓,張愛玲住過的屋子現在是別人的房產,無法進入,外墻涂料和門上油漆都已斑駁,殘留著昔日痕跡。大樓通往屋頂的小臺階也被封死——那里是《心經》主人公小寒的住處,張愛玲在這篇小說的結尾寫出了上世紀40年代最絕望的句子:“這里沒有別的,只有上海與天與小寒”。
事實上,張愛玲不僅在六樓65室迎來了她的創作高峰,這間屋子也是她與胡蘭成秘密戀愛、結婚的地方。那個時候的胡蘭成是汪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上海“孤島時期”臭名昭著的漢奸不知靠什么贏得張愛玲的一片芳心。由于兩人的名聲太大,不能公開露面,只好躲在屋子里訴說喁喁情話。有一天胡蘭成預言“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張愛玲聽了一震,送走胡蘭成后寫到:“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1947年6月,張愛玲給胡蘭成寫下了決絕信:“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然后搬離愛林頓,住到南京西路1081弄重華公寓11號。
重華公寓距離愛林頓并不遠,沿南京西路向北直行就是,路上經過《色戒》里面王佳芝與易先生挑選皮衣的“西伯利亞皮裘店”和他們時常約會的“凱司令”面包房。“凱司令”還停留在原地,“西伯利亞皮裘店”卻已被一棟商廈取代,專售全球奢侈品。
在重華公寓居住的兩年里,張愛玲沒有寫出任何作品。1949年5月,張愛玲在這里看到解放軍進城,隨后搬到帕克路65號卡爾登公寓(現黃河路長江公寓)的301室。1952年7月寫完《十八春》后由這里去香港再去美國,“到底是上海人”的張愛玲終究死在異國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