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剛開始,我從西班牙一個無名小鎮巴達霍斯(Bada joz)進入葡萄牙。從這里到里斯本只有205公里路程,是所有通向葡萄牙首都的陸路中最近的一條。高速列車一小時零十分鐘就把我送抵里斯本的新門戶——2003年由被譽為“結構詩人”的建筑大師Sant iagoCalatrava設計興建的東方火車站。
里斯本最后一只蜥蜴
法國詩人波德萊爾(Baudelaire)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到里斯本住段時間怎么樣?那兒的天氣一定很溫暖,你會像一只蜥蜴,在陽光映射下伸展腰肢,獲得活力。那是一座水之城、光之城和大理石之城,住在那里有益于沉靜和沉思。”

我不知道這位放蕩不羈的法國人是否真的到過里斯本。即使去過也是他老年之后,年輕的波德萊爾一邊寫詩咒罵巴黎一邊酗酒嫖妓,享受著“罪惡之都”的所有墮落方式。他到沒到過里斯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后人留下一個形象的比喻——自他之后,任凡一個前往里斯本的法國人都把自己比喻成波德萊爾那只蜥蜴,這也是里斯本被惡搞為“蜥蜴之城”(The City of Lizards)的來由。
事實上,里斯本與蜥蜴一點關聯也沒有。像歐洲大部分城市一樣,里斯本并不大,只有60萬人口,因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溫暖如春。由于它地處歐洲大陸最西端,與拉美、西非及地中海關系非常親密,1974年莫桑比克和安哥拉發起獨立革命時,許多難民不去法國和英國,而是悉數逃至里斯本,至今里斯本街頭仍隨處可見難民后裔。400多年前,葡萄牙曾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它的艦隊獨霸海上,里斯本則是這個帝國的中心,葡萄牙人驕傲地向世人宣布:“里斯本既是陸地的終點也是大海的起點。”
見證葡萄牙航海榮耀的是坐落在特茹河入海口的貝倫塔(Belem Tower)。這座純白色大理石建筑一面向海三面與陸地相接,屬于曼努埃爾風格的四棱古堡,建于1514年,完工于1520年冬,設計師是葡萄牙皇家工程大臣迪奧戈#8226;德#8226;波伊塔卡(Diogo de Boitaca)。由于是為紀念16世紀葡萄牙偉大的航海時代而建,在設計上力求美輪美奐——遠觀似一艘遠航歸岸的巨輪,近看又像王宮主塔。
貝倫塔見證了葡萄牙的光輝歲月,也看盡了世間凄涼。很多名揚天下的葡萄牙航海家從這里出發,開始漫長的環球之旅,其中包括名垂青史的哥倫布、達伽馬以及首次發現“地球是圓的”的麥哲倫,因此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隨著葡萄牙的衰落,貝倫塔的象征地位逐漸動搖,功能也發生了轉變,曾做過海關、電報站和燈塔。18世紀后期,里斯本人把地下的三層儲藏室改裝成地牢,專門囚禁犯罪的貴族——罪行越重,關押得越深。因為貝倫塔建在淺灘上,每逢漲潮地下牢房就被海水灌滿,最下層的囚犯禁不起潮起潮落,被活活淹死。
告別日漸蒼涼的貝倫塔,我向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去。
慢吞吞的里斯本“欲望號街車”
早年讀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8226;佩索阿(F e r n a n d o P e s s o a)的《惶然錄》(T h e b o o k o fDisq uiet),詩人咬牙切齒地說:“即便我握住了整個世界,也會統統將它換成一張返回到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讀詩時我不明白:一個人已主宰了全世界,為什么還要乘坐電車返回里斯本?當我按圖索驥找到拉多雷斯大街才恍然大悟——
原來紅黃兩色的電車已根深蒂固地網住了這座城市:無論通衢大道還是板石小巷,無不“空中布滿電線,腳下伸展鐵軌”。兩條鐵軌和無數電線把這座具有千年歷史的城市點綴得面目皆非,而當年詩人居住的拉多雷斯大街無疑是各路電車交錯穿行的典型街道之一。
帶著幾分好奇、幾分懷舊,我從拉多雷斯大街隨意跳上一輛電車,親身感受一下里斯本的“欲望號街車”。然而很失望——電車的速度實在不敢恭維,最快車速也只比行人的步伐快上一丁點兒,如果同去一個目的地,一個健步如飛的人肯定比坐電車的人先到。

和意大利首都羅馬、捷克首都布拉格一樣,里斯本也是一座山城。電車從柏夏區開往巴里奧托區,一路全是上坡路,電車毫無表情,慢吞吞地拐彎,慢吞吞地爬坡,就連丁丁當當的鈴聲也透著無精打采。
快到奧托山頂時,幾個行色匆匆的游人三步兩步就把我們趕超過去,看我在車上不住傻笑,其中一位洋哥們一邊抹汗一邊騰出手對我做出一個“小烏龜慢慢爬”的手勢。其實我不是笑他那難看的莫希干發型,是想起我的朋友曉瑋在她的旅行書《近乎私奔》中描寫里斯本電車爬坡的一段話:“人行道上的行人只能貼著墻側立著,靜靜等車通過再行,如果此時在車上看到哪個路人不順眼,撩起手掌摑個巴掌也是綽綽有余的。”面對這個討厭的莫希干發型,我真的有這種沖動。
里斯本最著名的電車是28路車,這條線路從埃斯特拉教堂開始,經過卡默恩斯廣場、城區纜車總站、著名的Chiado購物街,一直行駛到隱藏在阿爾法瑪區角落深處那些里斯本最破敗的古跡。想像中這車不知該何等豪華與時髦,然而等到它駛過來卻不禁大失所望——只有一節木制黃色車廂,里斯本的暮色中,我與十幾個葡萄牙老兄坐在車里隨著山勢左一轉右一拐,向暮色更深處駛去。開始路邊還不時有街燈,后來車里車外便黑漆漆一片。中途,司機突然把車剎住,原來路邊停著一輛小轎車,車屁股占據了電車行駛的空間。司機下去用拳頭量了量車屁股和鐵軌的距離,搖搖頭,然后回到車上用葡語一通吆喝,大家紛紛下車去推那輛轎車,我也急忙下來加入,卻找不到插手的位置。
好不容易抵達終點圣喬治古堡,我像孩子一樣一邊伸開雙腿丈量鐵軌一邊思索——如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城市已徹底淘汰了這種隆隆作響且有礙觀瞻的有軌電車,改成漂亮時尚的公共汽車或地下鐵,比如紐約、比如倫敦,甚至包括北京、上海,如今想要重溫上海有軌電車的舊式風景,恐怕只能進入張愛玲的小說中翻尋了,但里斯本卻仿佛一個遠離現世的糟老頭子,遺世獨立,固執得近乎變態,雖然也發展地下鐵和城區巴士,古老的電車卻從未拋棄。以28路車為例,那些黃色車廂自從“二戰”之后就沒有更換過。
這究竟是為什么?佩索阿說出了里斯本人的心聲:“我坐在老電車上,車上的椅子好像帶我回到從前——對我而言,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現實都在成倍增長。我下車的時候往往筋疲力盡,好像剛剛夢游過,又好像過完了一輩子。”
電車也許就是里斯本的一輩子。
咖啡館外憂郁的“法朵”讀過佩索阿傳記的人相信對下面這一幕永難忘記:1935年11月26日黃昏,正處于文學創作巔峰的佩索阿夾著黑色公文包回到位于科埃略達羅沙街16號的公寓。像往常一樣,詩人在樓下的Trindade`s酒吧對酒保說:“2毛、6毛和8毛。”他說的是當時葡萄牙貨幣埃斯庫多(Escudo)——一盒火柴2毛、一包香煙6毛,一杯威士忌8毛。酒保早已熟知詩人的習慣,麻利地把三樣東西擺到他面前。佩索阿先是撕開香煙,取出一枝含在嘴里,然后用火柴點燃,待噴出一口煙霧后,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扁壺,把酒裝好,揚長而去,躲進樓閣開始新的創作。這是詩人最后一次出現在小酒吧,也是最后一次回家——四天后,人們在公寓里發現了他的尸體。
在柏夏區尋找科埃略達羅沙街時,我迷路了。我沒有地圖,也不懂葡語,遇見的幾個路人又不懂英語,只好一遍遍重復著佩索阿、Pessoa,期待這個在里斯本家喻戶曉的名字能夠換回一個滿意的指引。
當問到第N個眼鏡美女時,美女痛快地點點頭:“Pessoa?”我連呼:“Yes.”美女纖手向遠方一指,怕我不明白,又熱心地把我送到15路電車站,用純正的英語囑咐我在終點下車。
可下車后我卻發現情況有些不妙——15路電車終點是泰汝河岸的杰洛尼莫斯修道院。佩索阿死后本來葬在他祖母墳塋所在的快樂墓園,隨著他名聲越來越響,1985年深秋,里斯本市政府決定把他的靈柩遷到洛尼莫斯修道院,讓他與達伽馬、卡蒙斯和葡萄牙皇室成員一樣享有身后哀榮。
天啊,我本來是找佩索阿的故居,眼鏡美女竟把我指到了他的墓地。
既來之則安之,花六歐元買張門票逛了一遍修道院,從另一大門出來時,發現全然不是進來的景象,最可恨的是任我怎么努力、怎么轉圈也找不到來時的電車站——問路不易,迷路卻來得如此容易。索性一個人沿街慢慢轉悠,我曾耗時三天徒步轉遍龐大的羅馬城,只有羅馬三分之一大的里斯本還能困住我不成?
三個小時后我終于還是疲了,再美的路程永遠走下去也會令人疲憊。累到極點時我選了一家街邊咖啡館坐下休息,點一杯位,趕路的繼續趕路,游覽的繼續游覽,我卻靜靜回味這場免費的法朵演奏——在我聽來,憂郁的法朵就像我國的陜北花兒,它傳遞出來的惆悵也好,遁世也罷,其實代表了葡萄牙偏居歐洲大陸一隅的無奈和對昔日輝煌一去不返的難舍難留。
兩天后,我離開里斯本。啟程的剎那,我想:如果每一個來過里斯本的人來世真的變成一只蜥蜴的話,我情愿自己是最后一只。

Tips
1.目前北京、上海都有直飛里斯本國際機場的航班,基本每天一班,由瑞士航空公司、英國皇家航空公司和荷蘭皇家航空公司承飛。廣州則為不定期航班,由南航承飛,須提前三周向機場或南航查詢。眼下是飛行淡季,加之全球性金融危機,往返票價最低可以拿到6折——4500~5500元人民幣(不含燃油費和稅)。里斯本國際機場位于城區北面七公里,可以搭乘機場巴士或地鐵進到城區,車票均為2歐元。
2.里斯本市內公共交通很發達,除地鐵和公交巴士外,有軌電車幾乎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如停留時間超過三天,建議購買“全能交通卡”,可以乘坐各種車輛,不限乘坐次數,按天購買,每天2.5歐元,買卡時收取0.5歐元成本費。
3.從市區去辛特拉需要搭乘觀光火車,車站是Rossio火車站而不是著名的東方火車站,千萬不要搞混。從上午十點起,開往辛特拉的火車每20分鐘一趟,慢慢悠悠行駛約40分鐘,最后一趟返回火車是晚上六點整,千萬不要錯過——因為辛特拉只有兩家很小的酒店,如不提前預訂根本沒機會入住。
4.里斯本最著名的美食自然是海鮮,城中心的羅西奧(Rossio)廣場左轉有一條美食街,集中了所有葡萄牙名吃,最受游客青睞的是煎青魚和海鮮雜燴,滿滿一銀盤只要八歐元。柏夏區的“巴西咖啡館”和科埃略達羅沙街那家Trindade`s 酒吧也很有名,在那里品啤酒,賞令人心碎的法朵,不知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