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初,歷時九年的《1913至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終于竣工,又在北京勁松分到了一套房子,自命為“孤靜齋”,得以喘息片刻,享受人生。那時最愜意的事情,就是夜里沏一杯濃濃的苦茶,斜依床頭,一邊品茶,一邊閑讀周作人的散文。頗有周作人在《烏篷船》中所述的“困倦的時候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的滋味。
品讀當中,忽然對周作人的散文產生了一種感覺:“澀”。
澀”,不是生澀,也不是簡澀,更不是干澀,而是深深蘊涵于淳厚文字中的帶有甘味的苦澀,一種橄欖似的越嚼越愛嚼的雋永澀味。
當時,我就很想寫一組《散文品味錄》,頭一篇就是《說“澀”》。但是因為又忙于《中國魯迅學通史》的寫作,擱下了。
2007年著手創作文學版長篇小說體魯迅傳《苦魂》三部曲,經兩年多努力,終于寫出之一《會稽恥》前十六章、二十萬字,魯迅父親死了,二弟櫆壽、即少年周作人,要到杭州去陪待“斬監候”的祖父周福清。第十七章就是寫的這一段,我雖然兩次去過杭州,但都是走馬觀花,浮光掠影,不甚了了。少年周作人當時究竟是在怎樣的環境和氛圍中生活的?周圍的情景究竟怎樣?這些問題必須心中有譜,才能寫下去。否則,是無法寫的。這樣,我只得不惜代價,兩下杭州,盡最大努力尋覓少年周作人在杭州的蹤跡。
據《知堂回想錄》所記,少年周作人當時和祖父的潘姨太居住的花牌樓在杭州清波門附近,當時的杭州知府就在這里,周福清關押在旁邊的司獄司中。因為是官犯,所以特別優待,牢房中備有《唐宋詩醇》、《明季稗史匯編》、《綱鑒易知錄》等書。周作人每隔三四天去看一回,祖父給他講書,布置作文。下一回,要檢查,批閱。自此,周作人學問大長,由一個顢頇的孩子,成長為一位極有悟性的少年學子。我于是就在清波門不遠處的賓館住下了。
少年周作人住過的花牌樓和陪待祖父的杭州獄府早已蹤影全無,代之而起的是座座高樓,但他曾經去過的城隍山仍然矗立在清波門東邊。我循山而上,進了山頂的城隍閣。一層有關于南宋民俗的展覽,一個大玻璃罩里擺著《城隍閣斗茶圖》,幾個泥塑的斗茶人,栩栩如生。旁邊的文字介紹是:南宋的杭城“斗茶活動十分昌盛,風糜全國”。當時在理學思潮熏陶下,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希望能在莊嚴、肅穆、潛心、靜慮、面壁參禪式的斗茶活動中,通過內心的沉思,達到自身心理的凈化,從而使自己有較高的心理素質和涵養。
我驚住了。想起周作人的“苦茶”,又想起遍及杭州的茶館、茶店,莫不是周作人正是在品味苦茶中涵養心性的?而他散文的“澀”,莫不是苦茶的“澀味”?
下山就是吳山廣場,往東是新近恢復、重建的杭州古街——河坊街。這是杭州最著名的歷史街區,成名于南宋,因周邊曾為歷代行政中心,又依傍吳山、西湖,地理優越。故從南宋到明、清二代,這一帶形成了一條“藥鋪”長廊:南宋的保和堂、明朝的朱養心膏藥店、晚清“六大家”胡慶余堂、葉種德堂、方回春堂等。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信步走進去,走近新建的胡慶余堂時,霍然嗅到了濃郁的中藥味。這種味,有點兒苦澀,卻并不難聞,甚至有些甘香。香,又絕對不同于正在盛開的桂花香氣,不是那種輕飄的清香,而是沉郁的悶香,香中浸著苦味。此時,我不禁又想起了周作人的《藥堂雜文》、《藥堂語錄》和《藥味集》,和他晚年《知堂回想錄》的原名《藥堂談往》。周作人的散文豈不彌漫著這種藥味?
我恍然大悟:夜讀周作人散文時所感覺到的“澀”,莫不是苦茶和藥味攪拌、沉淀、醞釀而成的?
那么,又是用哪里的水沖茶煎藥的呢?西湖水嗎?不是。周作人縱然在杭州待了一年有余,卻沒有寫過西湖一個字。也是的。祖父在牢獄里等殺頭,在這般慘淡的背景下,怎會有心欣賞西湖之美?他還是惦記紹興家鄉的東湖。山西著名作家李銳從《周作人日記》中發現了剛剛十五歲的少年周作人歸家后在日記里隨手寫下的東湖游記,真有柳宗元的神韻,絕不在六朝小品之下。西湖浩渺,而東湖平和。周作人的散文沒有西湖那樣浩波縹渺的美態,卻具東湖這般平和雅靜的深邃。文章的最高境界是簡單。周作人的散文就像東湖那樣簡短而明哲。用東湖水沖的苦茶、煎的苦藥,浸泡著博雜的中國文化,后來又加進了夏目漱石、森歐外的日本文化濃汁,浸潤了古希臘文化的深湛,化入了隨和平易的京味兒,“雜糅調和”,最終形成了周作人散文特有的“澀”。他一生所寫的三千余篇散文,就是這種散放著“澀”味兒和簡單味的古舊、樸拙的文章長河,因其古舊,反轉新鮮;因其樸拙,反成巧思。永遠留在人類文化史上,供愛好者賞鑒、品味。其中道理,是用任何理念條文都無法解析的,只能自己慢慢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