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初雪十月就下起來了。
雪使城市變得迷惘,樓群失去棱角,人的行走慌張起來。我去一家農行辦點小款。此處是奮斗路北來南去的一個凹蕩,坡面已凍上了結實的冰凌。所有的人走起來都十分地注意,不過外地人笨拙的動作使人一看便知罷了。這些天我已經不止一次地摔跟頭了,學著市民們貓著身子,爪起腳步,漸漸進步了一點。一看那銀行高高地在陡坡上頭,不免嘆了一口氣,心想我為什么要背井離鄉到這種地方來呢?那樁倒霉的商事被騙案落在我的頭上,使我不得不孤苦伶仃地在這里受罪。
從銀行下來,雪落得更密了,真有天山雪花大如席之嘆。公交車頂蓋了一厚層雪,像一塊白色被子。車輪在深深的雪道上犁出了兩道轍,車內外的行人都穿上了棉猴,打扮得更像一位北方人。獨有我顯得衣衫單薄,寒風裹著雪片從正面襲擊我的臉龐。很快地一片雪就落到我的睫毛上,冰涼涼地化不開。我感覺它會變成一粒小小的化石,停在上面,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標志,等待悠久的夏天來融化。
頭場雪冰鎮了爭吵。
城市被雪覆蓋,遮去了許多骯臟,變得純凈而寒氣逼人。在路上行走有點抖擻。這場騙中騙的鬧劇由一家私人小店承擔。我下了橋轉個彎就看見那所鐵皮小屋,只是與我們聯手以后,才被租用當成辦公室。對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皮包公司,貨全由我們提供,從遙遠的南方包車皮發過來。而貨一到手就由他倒騰了。結果全軍覆沒,只能打官司。我坐進那鐵皮屋,門口就是一棵歪脖子老樹,很像它的主人——那被燒傷過的疤臉老吳。他兩手一攤說被騙了,我們就拿不到貨款了。我看室內除了一張桌子外,幾乎一無所有,像它的鐵皮屋頂那樣令人寒心。
而我們同去的四個人,還在不停地板爭吵;又想抓那個油腔滑調的中介,又想趕早去找另一處接貨人。這樣的爭吵差不多進行了一個星期。等那場雪下得厚厚的,似乎封住了我們的嘴巴,才停息下來。決定兵分兩路,兩個人在這邊起訴,一個人去延縣林業局收款。當我走出鐵皮屋,聽先來那人說,這屋已幾易其主了,象征了我們那場官司的麻煩。轉到小院墻畔,只見一堆狗屎硬梆梆的蜷縮在潔白的雪地上,就像好好的一筆干凈的交易被無辜污穢了一般。我趕緊別過頭去,不忍看純凈的雪和污穢的狗屎,這兩個極不協調的東西,一起進入我的視線。
東北的雪遮蓋了令人煩心的東西,也遮蔽了浮躁的眾生相。北京路上有矮矮的木柵欄,歐式的小樓群,標明了上世紀俄國人曾在這里做過大肆殖民的美夢。多少年來,一些人仍然處在坑蒙拐騙度日的不發達境況里。下雪天就是他們的節日了。小木屋酒店里坐滿了各式各樣的戴禮帽、穿皮夾克的高個男人。他們的臉久經風霜,經高度白酒一染,變成血氣方剛的炯炯逼人的氣概。似乎一切都好解決又一切都不好解決。其實這時他們的思維早已飄飄欲墜,根本不負任何責任。是雪使這些東北人豪爽熱情起來。寒冷的氣候養成了他們粗放的性格,用他們的話來說,是喝點小酒,暖和暖和身子。這樣的氛圍里,騙子們極易得手。
二場雪冷藏了陰謀。
下二場雪的時候在夜里,我沒發現。第二天一早,雪覆蓋的城市在陽光里明明滅滅,我就要去延縣了。在三棵樹汽車站乘車,已沒有心情去看它的藥材市場。呆呆地坐在拉了棉簾子的亂哄哄的候車室內,聽廣播喇叭喊去哪兒哪兒的車次。這是一次穿越雪原的神奇經歷。行走本身的意義遠遠超過了辦事的目的。因為,這樣的催款十之八九不會有效果。
東北的大客車在冬季都有暖氣。我就挑那暖氣管上邊的座位,坐到車的后角里。一路上不斷的上客。后來的人都沒座,背個大貨兜,戴個皮帽子,傻傻地站著,擠著,留心地聽下站地名。等到下站哄地一聲走人了,就有老實巴交的農民喊我的錢丟了,我的錢丟了!再喊也找不回來了。我慶幸坐在車角,無人可及,錢也丟不了。
這時,雪山開始出現在面前。離我十幾里地的山被雪蓋得斑斕蓊郁。遠近的山頭為雪連成一體,互相攪纏,有似玉龍般逶迤曲折地騰空在天際。山因了雪的迷離而深邃莫測,雪因了山的挺拔而高遠清幽。山上的林子在雪的映襯中,顯出楞青的毛發般,疏疏密密,暈染出山的丘壑。山嶺在雪中變成一幅古畫,似是與世隔絕的另一世界。
現在我就要進入這突兀的山川,東北的老林中了。它給我一種想象,一股興奮。車到山前,不巧發動機出了點故障要我們統統下車。踏入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原,一踩就是一個雪洞。那冰冷的寒氣一點不客氣地向我逼來。我只有渾身擺動,抖擻精神與它抗衡。但是我呼吸到了最為純凈的空氣,帶著雪地連貫一氣的冰清玉潔,深入我的肺腑。我被這種難得一見的潔白清涼陶醉在車外,有點不想進去了。
呵,東北的雪!它是如此浩渺而又細致,使我體驗到真正的純潔是什么樣子的。雪是大自然的驕子,滌蕩靈魂的夢。雪原上的我,極欲與它融為一體,一切渾濁的世象似乎與我割斷了!
但是車進山中,人就只覺上上下下,山道的狹窄顛簸。近處看山幾乎完全失去觀賞的意念了。我又回到人世,去認識一個陰謀。因為這中介是我先接觸的,單位內部就刮起一股黑風。他們要我單身處理這件大事。還含著以我為誘餌,釣出那條逃走的中介魚來的意思。可事情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這里邊有幾幫互不關聯的黑手在吞噬貨款。于是,我就處在一個內外交錯的困境中。
在那個雪花飄飄的冬天,我和另兩個同事去過一次西林,那里有筆很大的款。我們麻痹到貨已到火車站,竟無人接貨。停了幾天被二手人分割一空。去要款他不是原主,盡可推托。盡管那合同不是我訂的,我還是去了,我不能不去了解一下真相。然而半天的車只摸到一個空家,兩只狼狗栓在門外對我們狂吠。
在西林我看到了一次壯觀的雪原上的火車。
駐足佇立,東北的大地幾乎沒遮沒蓋地橫在面前。黑色的鐵軌從遠方,鋪到腳下。鐵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雪野。近處幾個高大的煙囪一直伸到天空深處,冒出厚厚的乳白色煙云,一齊飄進那高高的天際。一輛火車穿過廣袤的林海雪原,從兩排林子中間自遠而來。
這個龐然大物吼著汽笛,轟轟隆隆奔騰著越來越近,與這邊壯闊的風景立即產生一種大氣磅礴的共震。西林的工廠樓房煙云,火車構畫出草明的小說《原動力》的大工業背景。但大煙囪下有這樣一群騙子是何等地令人不安! 一個陰謀逼近了我,對那遙遠的雪原上疾馳而來的火車,我遠沒有初來乍到時的興趣了。
后來我又去過幾次延縣。有一次在那里吃了一頓辣子粉條燉白菜,犯了胃病又吐又嘔。事主竟默不作聲,不給我叫醫生。長長的白晝里,我躺在床上聽一聲聲暖氣管里響著的滴水的叮咚。想起那個絡腮胡子的浙江人李某怎會在這里出現,而且聲稱可以為我們討到西林的款?他在這次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所有的意念隨那水滴慢慢地消融。我硬撐著起床,看看院子里是否突然有我們的人進來。結果只看到幾只麻雀在雪地上跳來跳去尋找食物。一陣北風刮進院子,吹起迷人的雪粉撲到臉上。那時,雪變得很可惡,變成一個賴皮的痞子,沖著我,阻擋著我的出路。所有的陰謀都被它冷藏起來了;使我迷惘,苦苦思索,但是得不出結論。面對這種繁難事件,需要用文化的定力一絲絲解構,才不至傷及五內。
東北的雪也使我默默地懷念故鄉。
亞布力小鎮的火車來往密集。我愛聽那火車漸近漸遠的節奏,那咯噔咯噔越來越近愈來愈響的回音,使我知道一輛車進站了。不多時,又有這種咯噔咯噔的遠去的回音,愈來愈沉,使我知道又一輛車開走了。但那不定是一輛,也不定是同向的車。車輪震動了大地,傳入我的床位,使我感知了大地不安的顫抖。我不知又將乘哪趟車離開?
窗簾外的天空,一朵黑云正在追逐另一朵黑云,像兩輛火車的競爭,把夜變得瘋狂起來。黑云是滿含雪意的凍云,把人類放在大地不起眼的底層,懶得理會。我想今夜一定有大雪了。早早地鉆進被子,許多奇怪的夢令人害怕,又想在夢中來一次擁抱。一個幻覺越來越近,那黑魆魆的鐵軌發出最后的亮光,照亮了兩邊的羊群,一邊是北方的白羊,另一邊是南方的黑羊。它們都在捉摸不定的向前奔走。來的時候我跨過了站臺鐵軌上冰凍的雪,對快速方便的火車產生過沒來由的親切感,寄以某種期望:它既能把我送來,相信也能把我送回!
我醒了過來,在床上嗶嗶嚗嚗地翻轉身體,好像一趟列車從我的脊梁上走過,碾碎了故鄉的夢。亞布力的午夜始終有列車經過,那咯噔咯噔的聲音催動了我的鄉愁。仿佛有老鼠格卜格卜地咬嚙那心中一寸寸難熬的時間。第二天早上爬起來一看,哇!哪來一點雪?原來是干燥的西南風吹走了一場大雪。這一次,雪與我捉了個迷藏。
鄉村下起了大煙炮,封門閉戶,把房屋籬笆都罩在厚厚的雪里。生活一下凝滯了,使人有種與塵世阻隔的感覺。一望無際的雪花那是什么?是隔離親人的無人地帶。不像南方下了雪照常營業、工作、回家。你要是不幸被東北的雪困住了,那就犯愁一個星期吧!天天在旅店的火坑上打磨時間,想那些愁不完的事。沒個說話人解悶,那種無奈簡直比拘留還難受。
我就這樣在東北的雪里來來去去,從城市轉到鄉村,鄉村轉回城市。有一次午夜下車,從尚志出口處還沒走出車站,就有一個冒冒失失的小子緊跟著我。雪花飄飄里他見我的同伴黑胡滿臉,身材高大,放過了他。而在我下臺階的時侯上來踢了一腳。我憤怒地罵他幾句,他仍不走。待我們的人回頭趕上來,他才離得稍遠。一直跟到大街轉彎,我們兩人指著他大罵一頓,又裝模做樣地追趕他,他才隱入夜幕。這是個趁夜打劫者吧?幸而有兩人同行。
最后的一次雪下在三月三十日。一大早我懶洋洋地起床,聽同伴說又下雪了,不免有點驚奇。都春暖花開了,還能下雪嗎?拉開窗簾,果然看到一片片碩大的雪花,慢慢飄落在樓群的天空里。下得從容不迫,綿密溫馨;像一次軍陣的檢閱,激動著我的心情。因為我們已經勝訴。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訴訟,我為它付出的艱難是不可以時日計數的。東北的雪可以為我證明,我曾在大雪里痛苦地躑躅,雪緩慢地雕刻著艱難的異鄉時光。我孤獨地在寒冷復雜、陌生、并且心中無數的境況里,堅守內心熱乎乎的陣地,直至取得遲來的轉機。
第二年春天,我已不記得六個月中,我來到的城市下了多少場雪。但是我記住了這些雪的特點,記住了它們給我的驚喜感嘆、瘋狂、恐懼、詛咒和等待。至今,東北的雪里閃爍出一個個好看或難看的面孔,仍頑固地留在我的印象中。他們是助我一臂之力的客棧旅友,始終堅持公正的法院干部,和許多頻頻接觸卻叫不出名來的普通人。還有我的對手們處心積慮的奸詐表情,馬路上互不相識的微笑,列車上售貨小車的賣力喊叫。一切都在紛紛大雪里遠去了。
在世界改變得全不相識的多少年后,這樣的故事在我的記憶里復活。而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對世情的觀察,做事的原則,和性格的鍛造都使我走進了真正的成熟。但對東北的雪懷戀、欣賞、感激、情有獨鐘卻絲毫沒有減少。很清楚,在雪的拷問中,我調動了身體里所有的力量,與冷酷的環境抗衡,堅挺了一個完整的自我。像一尊雕像,任憑頑童的口水,市儈的潑污,和冰雪的覆蓋,都無損于它本質的真實。
以前我問過自己:做了冬的孤兒,雪便永遠不能活潑了么? 在鐵道兩畔的遼梅香里,列車上初生的嬰兒在強勁啼哭。我看到了雪興奮地手舞足蹈,酷了一個世界。雪地上的烏鴉們無事可干了!
呵,我終于穿越了迷惘的雪,看清了銀裝素裹的大地原來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