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藝術

1 我找到趙思明的時候他正在繁華的大街上遭人圍觀。當時趙思明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這讓他一米九零的身高，更顯得高聳，挺拔。他全身粘滿了白色的羽毛，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屁股上掛著一個白色的雞毛撣子，造型怪誕，并不時地擺出各種姿勢。圍觀的人對他的行為指指點點，并不時地發出笑聲。

趙思明是我大學同學。在學校期間就以特立獨行著稱，被稱為怪人，大家一致認為他有精神病傾向。趙思明的表演終于結束了，我攔了輛出租車，然后我們甩掉身后一群好奇的人。出租車司機問我們是不是在拍戲。我從鏡子中看到了司機驚詫的眼神。趙思明說：“這是藝術，行為藝術。”

趙思明脫下將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問今天的表演怎么樣。我回答說：“非常成功，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寓意是什么。”趙思明脫口而出說：“寓意是鶴立雞群。”說完，出租車司機就笑噴了，玻璃上滿是唾沫星子。

趙思明是個富家子弟，畢業后，他有錢的老爹就給他在本市買了一棟別墅。這與我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因為我當時還在為每月一百五十塊錢的房租而愁得上躥下跳。趙思明非常慷慨，讓我住進了他的別墅。為此我至今對他心存感激。趙思明包攬了我所有日常開銷，他說友誼是無價的，只要他有一分錢就會分我一半，這讓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所以即使他真的有精神病，我也不能將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

富家子弟即使有精神病也不缺乏追求者，這其中就包括我的女朋友柳菲菲。柳菲菲和我好上之前曾追求過趙思明。但趙思明對她根本不來電，他似乎對所有女人都不來電，這讓我很不解。

柳菲菲是位流浪歌手，經常游走于酒吧、迪廳、歌廳賣唱。認識她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和趙思明在一個頗具規模的迪廳，隨著勁爆的音樂張牙舞爪，近乎瘋狂。趙思明一頭長發上下翻騰，惹得一群女性頻頻側目。就這時趙思明做了一系列驚人之舉，他開始脫衣服。先是上衣之后就是長褲，直到身上僅存一條鮮紅的內褲為止。全場都被趙思明這瘋狂的舉動所震驚，一雙雙驚訝的眼睛齊刷刷地投了過去。就連臺上最具魅力的歌手都被震驚得發不出一絲聲音，歌手就是柳菲菲。

趙思明當時已經完全到達了忘我的境界，上百人中只有他還隨著音樂扭動身體，旁若無人。

就在他的手伸向身上僅有的遮羞布的時候，從人群中突然竄出兩個大漢，將趙思明架出迪廳，扔到了門外。我趕緊拿著他的衣服追了出去，我找到他時，他正蹲在門口吸煙。

他對自己的行為所達到的效果十分滿意，正當他對我滔滔不絕闡述他的藝術觀和偉大抱負時，柳菲菲出現了，然后我們就坐在了一起。

開始柳菲菲也認為趙思明有精神問題。可是當趙思明對自己的藝術行為侃侃而談時，邏輯思維和語言表達能力幾乎無懈可擊。柳菲菲完全被帶進了他的思維當中，甚至到最后不住地點頭表示認可和欽佩。但這還不足以讓柳菲菲喜歡上趙思明。

柳菲菲真正喜歡上趙思明應該是在我們將她帶回家的那一刻，那晚我們一直聊到凌晨三點，最后趙思明用他那輛白色寶馬車將我們帶回別墅。寶馬車和豪華別墅，能讓一個男人變得格外有魅力，這種魅力能征服許多女人，沒有幾個女人不為此動心。柳菲菲就是其中之一。

柳菲菲追求趙思明失敗后，我對她說：“要是追不上趙思明就跟我吧，其實我非常喜歡你。”這是一句玩笑話，但就是這句話讓柳菲菲成了我的女朋友。她爽快地說：“好吧。”一切都像是在做夢，然后她就跟我一起住進了趙思明的別墅。

2 回到家，柳菲菲還沒有回來。趙思明把一身行頭脫下放進了一個巨大的衣柜里。衣柜里是他所有表演行為藝術的行頭和道具，他說這些東西等自己成名以后都是無價之寶。

我愜意地坐在沙發上對趙思明說自己找到工作了。趙思明瞪大眼睛看著我，嘲笑我沒出息。我不自然地笑笑。從我住進他別墅那天起他就對我說不用找工作，只要我陪著他就行，所有的開銷他都負責。趙思明認為人如果為了生存而奔波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人活著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活得瀟灑些。如果我有一個像他的爹一樣有錢的老爹，我想自己也會這么說。

我的工作是負責公司的企劃設計，就是每天對著電腦做形象畫冊和美工排版。企劃部門除我之外清一色女性。我想如果趙思明在這里一定會有驚人之舉，把自己也打扮成個女的也說不準，例如往自己胸前掛兩個饅頭之類的。他總會想出各種特立獨行的行為藝術來。

我雖然和趙思明相處了將近四年，但我始終摸不準他，不知道他的腦袋瓜子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想法，他一拍腦袋準會有個怪誕的想法冒出來。這讓我佩服不已。有時候我真想把他腦袋劈開，然后鉆進去看個究竟。

趙思明說生活其實都沒有邏輯，每頓飯，每泡尿都是沒有邏輯的，他認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最符合邏輯。如果一個搞藝術的人非常理智、中規中矩，那就和一般的俗人沒有任何區別了。而一個俗人搞出來的東西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

晚上回到家，只有我自己。柳菲菲是個晚出晚歸的主兒，工作原因，她每天都要十二點以后才能回來。但趙思明去了那里？打他手機也是關機狀態，莫非又去哪里向世人展示他的行為藝術？他雖然沒有工作，但總是很忙。

我從冰箱里找了點吃的，坐在沙發上無聊地調著電視頻道。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柳菲菲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大聲叫道：“你快來紅色酒吧！趙思明瘋了，他正在砸自己的寶馬車！”我一跳老高罵道：“這個敗家子！”

我風風火火地趕到紅色酒吧，酒吧門口圍滿了人。我沖進去，趙思明正舉著大號鐵錘揮汗如雨。玻璃，油漆散落了一地，車門也歪在旁邊搖搖欲墜。我上前搶過他手中的鐵錘吼道：“你瘋了！”趙思明不答話，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拿出相機又開始拍照。這時柳菲菲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說：“他瘋了！我制止不了他！”

一輛寶馬車是很多人奮斗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但趙思明僅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把它變成了一堆爛鐵。他這么做的動機僅僅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和對這種行為的諸多猜測。但我肯定人們不會認為這屬于藝術行為。

這時連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都聞訊而來，把趙思明包圍其中，又是采訪又是拍照。趙思明在人群中神情自若，泰然處之。開始記者認為趙思明與車主有恩怨，而對其座駕進行報復。但當趙思明將自己的身份證和駕車本拿出來證明自己身份的時候，記者和圍觀的人都噓唏不已。趙思明表情冷漠地站在中央，對所有記者的提問都惜字如金。

第二天，所有的媒體都對趙思明砸寶馬車這件事進行了報道。諸如“神秘男子的大錘為何揮向百萬寶馬”、“百萬寶馬車頃刻間變廢鐵”、“是行為藝術還是行為失常？”等等醒目標題都上了報紙頭條，同時還配有一張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寶馬車照片，照片上趙思明眉頭緊鎖似的在思考。這些報紙讓趙思明短時間內在這個城市內聲名鵲起，成了炙手可熱的大名人。我也有幸沾上了他一點光，因為其中一張照片露了我半張消瘦而棱角分明的臉。這讓我一到公司就被同事包圍，成了被關注的焦點。我從來沒有被人如此關注過，這讓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在報紙上我只露了半張臉，但我的身份卻被想象力豐富的記者杜撰出許多版本，而且似乎每個版本都說得過去。有的說我是寶馬車的主人；有的說我是趙思明的幫兇，是一個行為失常者；有的說我是被這一幕所震驚的路人……版本可謂五花八門，但令我遺憾的是，這么多說法沒有一個是接近事實真相的。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向身邊所有對此事感興趣的人解釋，并努力還原一個事情的真相，好讓自己完全置身于這荒唐的事情之外。

其中我有一個女同事對這件事情非常感興趣。她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世界上怎么有這樣的女人，比豬還笨。這個女人就是周濤。我給她說了將近兩個小時，嗓子都直冒煙，她還是不明白，而且我越是解釋，她越是認為我和趙思明一起策劃了這起事件，并且我還是主謀，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出名。這讓我十分氣憤。但我還不能表現在臉上，因為她是我的領導。

周濤問我能不能讓她見見趙思明。我委婉拒絕說：“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和平常人一樣，就是腦子比平常人多根或是少根弦。”她鄙夷地看著我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朋友？”我尷尬地說：“我對事不對人。”

3無論外界對趙思明砸寶馬車一事的做法如何看待，但趙思明認為這是迄今為止自己最為滿意的杰作。通過這次事件，趙思明認為自己已經向世界級行為藝術大師邁出了最為堅實的一步。

趙思明告訴我他一直夢想成為像科拉因一樣的人物，因為科拉因是行為藝術的鼻祖。1961年，這個名叫科拉因的法蘭西人張開雙臂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當時被稱為人體做筆，從此享譽世界。趙思明說總有一天自己也要做科拉因做過的事情，從高處做自由落體運動，而且這個藝術行為一定要奉獻給自己所愛的人，因為這樣才最有意義。我想他真是病得不輕了。

趙思明對眾人的嘲諷嗤之以鼻。他說這是對他人格的批判，對他才華的否定。他發誓說總有一天會讓全世界都為他的藝術而瞠目。

那天晚上，趙思明就在客廳里呆呆地坐了一晚上，一動不動。

趙思明要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也從來不關心。但這一晚我徹夜未眠。我一直在想，難道趙思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對他父親的一種反抗？可是他父親怎么看也不像一個面目可憎的人，除了看別人的眼神略帶侵略性外，他柔和的目光一直都籠罩在趙思明身上。這是一種父親對子女特有的眼神。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柳菲菲問我怎么了。我回答說睡不著。然后就把她攬在了懷里。

任何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都有想通過不勞而獲得到需求的心理。所以柳菲菲也不例外。柳菲菲對我最大的不滿意就是我沒有一個好的家庭，家境一貧如洗。我問柳菲菲是不是想我也有個如趙思明一樣有錢的老爹，除了不能把我送到月球，任何地方都可以隨心選擇。柳菲菲厭惡地說：“神經病！”我說：“和趙思明在一起早晚得神經不正常！”在黑暗里，柳菲菲伸過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臉溫柔地說：“別瞎想了，睡覺吧。”

我拉過柳菲菲的手說：“其實你應該找一個像趙思明一樣有錢的人嫁了。”柳菲菲一腳把我踹到了床下：“你混蛋！”

我對柳菲菲始終不放心，雖然她也曾經表白自己如何愛我，這話聽起來讓人高興，但總覺得那么假。

4 公司的同事終于相信趙思明有精神病了，因為趙思明的寶馬車被砸后，他換了一輛破舊的“二八”式自行車，銹跡斑斑。周濤問我為什么要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我答非所問地說自己是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周濤又問：“你讓自己的女朋友跟大款的兒子天天在一起，不怕出事？”我問：“能出什么事？”周濤說：“他精神有問題，又不是性功能有問題，你說能出什么事？”周濤剛說完，自己臉就紅了。我也滲出了一身冷汗。

周濤今年二十六歲了，聽說還有半年時間就要結婚了。她是屬于那種小巧而嬌媚的女人，她有著女人固有的孤芳自賞。喜歡把自己當成弱者，讓別人謙讓自己，只要從別人那里得到一點小便宜，就會沾沾自喜。

她甚至有時會為了一個人不給她買根棒棒糖就把對方“本質”看得非常透徹，并把自己的分析講給其他人聽，讓別人引以為戒。為此，我用了不少小恩惠討好她，我也是情非得已，誰讓她是我領導呢。

通過周濤，我可以了解到公司的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例如老總的老婆是第幾任，現在的老婆又是以何種手段把前任老婆給排擠掉的……公司內部人員的種種特殊關系，人際間的冷漠，相互的利用……等等，我都是從她嘴里知道的。似乎這里就是世界上最為陰暗的，一切罪惡的發源地。當然她所說的每件事情，在公司都有不下三個版本，雖然每個版本都足以激發起人們的興趣，但卻以周濤的版本最為精彩。我每天幾乎都在這樣的氛圍之中度過，可見人們的無聊。

這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發呆的習慣，這個習慣就像是有一個頻率在我腦袋里，我的思維經常會跳到這個頻率上，然后長時間不能切換出來。要有人拍我一下，然后才能回到正常的思維。有一次，我竟然聽到有人在背后議論說我得了抑郁癥，這讓我氣憤不已。

首都的春天流行沙塵暴，石家莊也跟著追趕潮流。一天一夜的長風鼓蕩，塵沙被送到天上，黃澄澄的。為防止落進低胸的裙子里，女人們加了一件高領的罩衫；男人把領子豎起來，鼻梁上架起墨鏡。石家莊的四月很少如此莊重和嚴謹。然后風就停了，很突然，氣象部門都沒反應過來。像百米沖刺跑了一半，硬生生收住了腳。細密的沙塵在天上下不來，天地昏黃，空氣污染指數高得可怕。新聞里說，這種浮塵天氣不宜外出。說得相當正確，因為我上班回家了，嘴里像吃了土一樣牙磣。

柳菲菲失業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守著電視機。趙思明則每天騎著自行車風雨無阻，到處向人們展現自己的行為藝術，每天回家都像從土堆里爬出來一樣。他現在開始蓄胡子，兩腮和下巴上毛茸茸一片，弄得跟腿毛一樣難看。他說這是一個藝術家應該有的形象。至于柳菲菲和我之間也沒有什么話好說，每天只是吃飯睡覺，我說一句她就答應一句，仿佛只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

這樣的生活讓我很焦慮，覺得生活漫無目的但又無可奈何。

就在我每天生活得沉悶無比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周濤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了，也就是說她結不成婚了。我知道這件事情后差點拍著桌子大笑起來。我一點都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為那個從未謀面的男人感到高興。

周濤先是把他的男朋友罵得一文不值，然后又進行了惡毒地詛咒。那樣子好像他們有殺父之仇一樣。我問她為什么要分手，她告訴我，就為了讓她男朋友為自己買個手機。我說：“你男朋友真夠小氣的，分就分了，為這么個男人不值得。”她說：“可不是，分手前，他還讓我還他之前給我買的手機。”我說：“別還他。”周濤說：“還他？等著吧！他半年一共給我買了六個手機。我一個都不還他！把他氣個半死！”聽了這話，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濤讓我晚上陪她一起吃飯，說心煩想找人說說話。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

晚上，我們來到了一家頗有情調的小餐廳，暖紅色的格調，讓人心里暖洋洋的。周濤打趣地說：“想不到你挺會選地方的。”我說：“實在找不到好地方，領導大人你就將就點。”周濤撲哧一聲笑了說：“今天沒有領導，只有朋友。”我說：“我一直都把你當朋友，在公司也是。”周濤說：“別！在公司還得把我當領導。”

正當我埋頭品嘗著從來沒有吃過的西餐時，周濤突然問我：“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我告訴她是業余歌手。她吃驚地說：“掙錢不少吧？”我說：“失業在家呢，都靠我養著。”她又問：“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我回答說沒有想過。周濤吃驚地問：“那你為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如實回答說：“因為沒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只有她愿意。”周濤說：“那她一定很愛你。”我說：“這我也說不準，也許愛，也許不愛。”我覺得自己像在接受警察的審訊。周濤又問：“那你愛她嗎？”我搖搖頭。”周濤說：“那你有自己愛的人嗎？”就在這時我腦袋中那個頻率突然跳了出來，控制了我的思維。周濤用餐刀敲了下盤子，才把我拉出來。我猶豫了片刻說：“有！”她問是誰。我說：“你。”

周濤的臉馬上升起了一朵紅云。然后她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和女人在一起就只想和人家上床！”我剛要張口說話，突然看見玻璃窗外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看著我，我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掉了下去。然后那人就笑了。

玻璃窗外邊是個衣不蔽體的乞丐。一面破鼓從脖子上掛到胸前，右手還拿著一個缺了口的瓷碗，胡須和長發隨風舞動，形如厲鬼。周濤也嚇得大叫了起來。引得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然后外邊的乞丐大搖大擺地站在了餐廳門口，敲打著鼓，壓著嗓子唱歌，內容不知所云。這時一個服務員趕緊跑了過去，把錢放到了他的破碗里，這個人才住了聲。但他并不走，他沖著我一個勁地笑。

我跳了起來，剛想發火，突然感覺不對勁。我忙走到乞丐面前，這個人竟然是趙思明。

5我吃驚地說：“怎么是你？”趙思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讓我脊背如針扎般難受。這時周濤走了過來問怎么回事。我尷尬地給他們互作介紹。周濤噢了一聲，好像在說這就是趙思明呀。我忙到柜臺結了賬，逃離了餐廳。

由于趙思明的出現，我只好和周濤告別。因為趙思明以現在的樣子，出現在此時此地，這讓我十分難堪。

我坐在趙思明自行車后面，他兩條腿蹬得飛快，耳邊呼呼生風。這是我第一次坐趙思明的自行車，與坐寶馬車的感覺簡直是天壤之別。自行車在趙思明兩條強而有力的大腿的帶動下一路狂飚，我緊緊地抱住趙思明的腰，生怕兩個車輪隨時會飛得不知去向。趙思明這時更加興奮，兩條腿如風火輪般旋轉。

趙思明在民心河邊終于停了下來。我們在河邊席地而坐，水中的月亮時扁時圓，恍惚不定，不時還有魚躍出水面，“啪嗒”一聲濺起一個水波。趙思明脫下破爛的上衣擦拭身上的汗。我問他是不是瘋了。趙思明笑笑說興奮。我問他為什么興奮。他回答說：“因為我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讓你吃驚的行為藝術。”

說實話，剛才在餐廳，趙思明突然出現確實嚇了我一跳。他出現的時間、地點和一身的裝束，都是我始料未及的。之前他所有的怪誕行為，即使身邊的人眼睛瞪得像銅錘那么大，我都如同有免疫能力，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這讓他很失落。所以他一直都想做一件可以讓我動容的藝術行為。我告訴他并不是因為他的行為讓我吃驚，而是我沒有想到他會在那個時間和地點出現。這話讓他情緒一下低落到了極點。趙思明低著頭一語不發。我想自己這么說真有點殘忍，因為我又讓他失望了。

一陣風吹過，讓人感覺有些冷。趙思明突然問我和剛才那個女人是什么關系。我告訴他是同事。他點點頭陷入了沉思。我說：“只是普通的朋友。”趙思明看看我說：“你說世界上有愛情嗎？”我肯定地說有。他說：“除了男女之間的愛情，還有沒有愛情？”他這么問讓我摸不著頭腦，我疑惑地看著他。趙思明又說：“我說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間。”我說：“男人和男人之間是友情。”趙思明問：“沒有愛情？”看著他一副認真的表情，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試探著問：“你說的是同性戀？應該有吧。你不會是同性戀吧？”我吃驚地看著他。趙思明給了我一拳說：“你他媽才同性戀呢。”

他要是同性戀，我馬上就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去。趙思明給我的一拳讓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因為這一拳的力道非常之大。

趙思明對我說今天的事他會對柳菲菲保密，我告訴他不用保密，實話實說。他神秘地笑笑說：“往往這個時候男人說的話都心口不一，這也沒什么，哪個男人不花心？”趙思明讓我放一百個心，放心大膽地去做。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趙思明說他遲早要做一個讓我也為之驚嘆的藝術行為。我說：“這很難，你這輩子也許都不可能做出什么讓我驚嘆的行為了，因為我對你所有行為都有免疫能力。”趙思明說：“那我就努力一輩子。”我笑著說：“你可別這么說，好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一樣。”趙思明說：“那倒不至于。”我問他覺得柳菲菲怎么樣，趙思明說柳菲菲是一個對生活有追求的女人。我告訴他自己不能給予柳菲菲所追求的東西。趙思明說：“自己追求的東西，要靠自己努力去爭取，而不是寄托在別人身上，如果一個人把自己的追求寄托在他人身上，那只能算是寄生蟲。”我說：“但我有義務幫助她。”趙思明看了看我，問我愛不愛她。我反問：“你說呢？”趙思明說：“我覺得你不愛，至少柳菲菲她并不愛你。”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趙思明繼續說：“不過我對她不感興趣，即使全世界的女人就剩下柳菲菲一個我也沒有興趣。”這話我相信。之后趙思明又說愛情就像一場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付出最多的人往往受傷最多。

回到家，柳菲菲又在看電視。她瞥了我們一眼，眼睛轉回到電視機上問怎么現在才回來。我說：“去和同事吃飯了。你吃了沒有？我給你做去。”趙思明換了他的行頭去洗澡了。柳菲菲說：“不用，我吃的方便面。”我坐在她身邊，拿出一本雜志隨意翻閱。柳菲菲起身去拿了瓶飲料說：“我覺得生活挺沒有意思的。”我說：“你這是在家里待的，以后你可以跟趙思明多出去轉轉，天天在家憋著容易長蛆。”

這時，趙思明從浴室出來，圍著條浴巾，身上還帶著水珠，在燈光下閃著光澤。他過肩的長發一縷一縷地搭在肩膀上，一臉的胡子也很有韻味地粘在一起。看起來還真有藝術家的韻味。我對他說：“明天讓菲菲跟著你出去遛達遛達，讓她幫你打個下手，就算是免費請了個助理怎么樣？”趙思明扭扭腦袋說：“她行嗎？”我說：“沒問題，她比我好用。”

關了燈，我和柳菲菲躺在床上，我對她說如果自己將來對她變心了怎么辦？她輕松地說各奔東西，誰也別覺得對不起誰，誰也不用為誰負責任，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說要是哪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怎么辦？她說：“即使有一天你真的做了，你也不用自責，因為說不準在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之前我就先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她停頓了下又說：“我們能在一起本來就很有戲劇性，戲劇性的開始往往都會有一個非戲劇性的結束。”聽她說完，我轉過身，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煙頭在黑暗里一明一暗。

第二天一大早，柳菲菲就跟趙思明出去了。我想她今天一定會過得很開心。

我早早地來到公司，把衛生打掃干凈后，人們開始陸續地來了。每個見到我的人都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因為我從來沒有主動打掃過衛生。我告訴他們從今天起，一個嶄新的自己即將展現在世人面前。周濤今天一身光鮮的打扮，光彩照人，引得許多男同事頻頻側目。這讓一向自信滿滿的她頭揚得更高，胸脯愈加高聳。我稱贊她說：“今天你真漂亮。”這奉承話讓她臉上笑開了花。

臨近下班的時候，我問周濤明天休息有什么打算。她說打算在家睡覺。我說：“這樣吧，我明天陪你逛逛街，看看電影。”周濤說：“不用陪你女朋友？”我低頭沉默了一會說：“我們出現了危機。”聽完，周濤就笑了說：“哎，你們男人啊！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羞恥。

6 正如我所料的那樣，晚上柳菲菲回到家非常興奮，可以看得出她今天頗有收獲。趙思明的表現很平靜，他問我明天是不是休息。我說不休息，公司要加班。他失望地搖搖頭說：“別上班了，一個月就他媽的一千多塊錢，你為了那點錢值得嗎？人一輩子能有幾年？不要把時間都浪費在掙錢上，你不覺得悲哀嗎？你缺錢我給你！你要多少？”這么激烈的反應他還是第一次。為了掙錢而活著確實是件悲哀的事情，但世界上又有幾個趙思明？又有幾個不悲哀的人？

說到底是這個悲哀的社會，造就了這么多悲哀的人。而我們又無法擺脫社會的存在，所以只能悲哀地活著，直到麻木，感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曾經也有崇高的追求，想當一名畫家。可我家沒有錢來培養我，我父親是個農民，我父親的父親也是農民，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還是農民，到了我這代，我要擺脫禁錮在幾代人身上的農民身份，我要做個城里人，我要活得比祖祖輩輩都有模有樣。

當然我要感激趙思明，因為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方，但同時我也恨他。他為什么就能擁有這么多東西，而且可以肆意地揮霍。就因為他有個有錢的父親？

我用沉默回應了趙思明，直到他給我道歉。柳菲菲說：“你們兩個怎么像個小孩似的。”我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回到了房間，把身體沉進了松軟的大床里。在腦子里盤算著明天和周濤的約會。這時柳菲菲也進了房間，她趴在床邊問我怎么了。我說：“我覺得自己是個混蛋。”柳菲菲過了良久才說：“我也是混蛋，趙思明也是，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混蛋。”我說：“對，我們都是混蛋，全世界的人都是混蛋。”

我說：“趙思明挺好的。”柳菲菲躺在我身邊說是不錯。我又說：“很多女人都想嫁給像趙思明這樣的有錢人，即使他所作所為難以讓人接受。”柳菲菲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之后我們就是長時間的沉默，直到房間里一片漆黑。

趙思明把飯做好了，來叫我們去吃飯。這讓我有些愧疚。我們三個坐在一起，桌子上是西紅柿炒雞蛋，一盤花生米和一扎啤酒。趙思明最拿手的就是西紅柿炒雞蛋，他只會做這一道菜，還是我教他的。他對我說：“剛才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告訴他，我們都沒錯，只是看不清楚一些暫時不懂的事情。

趙思明興奮地說：“你說得太對了，因為我們都是獨立的人，有獨立的思想，有不同的經歷，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追求，很多很多的不同。”我點頭承認。趙思明繼續說：“但是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那就是我們是朋友。”我說是朋友。我們舉杯相碰，然后一飲而盡。

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整個晚上都在想一個問題，趙思明是我的朋友嗎？如果不是，那我的朋友是誰？沒有，除了趙思明，沒有任何人。

7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先洗了個澡，對著鏡子梳理頭發，刮胡子。當一切都收拾完后，我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很久。我變了，變得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感到害怕，鏡子中的自己完全是一個失去自我的人，兩眼滿是迷茫。我痛苦地蹲了下去捂著臉真想大哭一場。這時手機響了，是周濤的短信：起床了沒有？別遲到。我回復：我已經出來了，正在路上。

我趕到約好的公園門口，周濤還沒有到。我買了煎餅和豆漿蹲在路邊吃，直到我吃完她還是沒有出現。我看看表九點整。這時人一下變得多了起來，仿佛忽然從地下鉆出來一樣，人們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拼命往公園里擠。

我靠在一棵大樹下抽煙，眼睛不時往人堆里瞅。突然從人堆里鉆出一個紅色身影，竄到我面前，把我嚇了一跳。是周濤。她看著我驚魂未定的樣子笑彎了腰。看得出她今天是經過精心打扮的。一身紅色的裝束，紅色的小皮裙，腳蹬白色的小筒靴。披散著頭發，還挺好看。我說：“你遲到了。”她漫不經心地說：“是嗎？”然后我們就進了公園。

天有點陰，不多會就下起了小雨。但這絲毫不減人們的興趣，公園里的人似乎還多了一些，特別是成雙成對的男女。一朵朵傘花在公園里開得到處都是。

一陣涼風吹過，我有點發抖。周濤說我今天精神有點不好。我撒謊說：“為了今天的約會，昨晚興奮得一夜都沒有睡好。”她說：“鬼才相信。”

我買了把傘，兩個人同撐一把傘在雨中漫步。周濤說這樣很浪漫，并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之后我們坐在湖邊撐著傘聊天。她問我有什么理想。我說自己最大的理想就是買一棟大房子，然后再擺上七張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大床，一個星期每天都睡不同的床。她說我是不是還想每個星期都有七個不同的女人睡在不同的床上。我說：“你能不能不把人想得都那么猥褻，那么骯臟。”她哼了一聲說男人不都一個臭德行？看來她已經把男人的本質都看透徹了。我說：“你不能因為你男朋友的過往行為，就一棒子打倒一片，其實還是有很多好男人的。就好像一個人熱衷于買彩票，但也不能下定論說他不務正業一樣。”

周濤看看我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說：“我雖然不好，但也不能算壞吧？”她說：“至少說明你對感情不夠專一。”我問為什么這么說。她理直氣壯地說：“如果你專一就不會背著自己的女朋友和另一個女人來約會。”我告訴她沒有愛情的感情是悲哀的，維持已經瀕臨死亡的愛情是痛苦的，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放棄。“這么說你已經放棄了？”她問。我說：“確切地說是準備放棄，然后重新開始。”周濤說：“那你這是拿得起放得下？”我低下頭說其實自己并不是她想的那樣，我只是想用一段感情的開始來遺忘另一段感情。

雨點打在湖面上，偶爾冒出半個水泡，隨風在湖面上輕輕漂蕩。一滴雨水順著傘邊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很快觸到了我的皮膚，這一細節馬上被周濤捕捉到了，她把傘稍稍地向我這邊靠攏。她問：“你真的想和你的女朋友分手？”我點點頭。

周濤問我什么時候與柳菲菲分手，我對她說這主要取決于她的態度。周濤斜了我一眼說：“真不要臉。”的確，我也覺得自己非常不知羞恥。良久，周濤又說：“這種事還得你自己拿主意。”

我撿起一塊石子，斜著身子甩了出去。石子在湖面接連跳躍后沉了下去。湖面上留下幾個水圈，漂漂蕩蕩向四面八方擴散，煞是好看。周濤也撿起一塊甩出去，“咚”的一聲沉了底。

下午，我和周濤去了電影院，看了時下最火的美國科幻大片《變形金剛》。小的時候每天放學我都會守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版的《變形金剛》，我童年很大部分快樂都出自于此。那么遙遠那么愜意那么值得懷念的感覺。時光流逝，我再也找不到那時的感覺，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尋找可以讓自己的生活變快樂的方式。《變形金剛》這部大片除了美式固有的幽默和令人眼花繚亂的特技效果外，絲毫沒有深度可言，但周濤卻看得津津有味。我問周濤小時候有沒有看過動畫片《變形金剛》，她搖搖頭說自己只看過《聰明的一休》，當時總是幻想自己是小葉子。我笑著說自己小時就是一休，一年四季都剃光頭。

從電影院出來雨已經停了，地上的水洼可以映出人的倒影。我給周濤買了爆米花邊走邊吃。這時候，趙思明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公司。他笑著說：“扯蛋！我都看見你了。”我停下來，環顧四周問他在哪里。“往右看。”電話里說。在一個角落里我發現了趙思明。他正蹲在一個角落里吸煙。我向他招招手，趙思明立刻笑呵呵地跑了過來。他說：“你這也是上班嗎？”我反問：“你跟蹤我？”他漫不經心地說碰巧遇到。我很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我突然發現趙思明蓄了好幾個月的大胡子沒了。我驚訝地說：“你的胡子呢？”他輕描淡寫地說：“刮了。”

趙思明向周濤打招呼說：“你好，咱們又見面了。”周濤笑了笑沒有說話。我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柳菲菲。趙思明說：“就我自己。”我尷尬地笑笑。周濤給我打圓場說我經常提起他。趙思明露出一口白牙說：“這說明我們關系好。”

8事后周濤對我說從趙思明的言談舉止怎么也看不出他有精神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優秀俊朗的小伙子，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我告訴她，趙思明屬于間歇性精神病，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發作，只要外界事物觸及到他那根與常人不同的神經，他就會突然發作，絲毫沒有前兆。周濤非常惋惜地說：“可惜了這么一個好小伙子。”

當天回到家，趙思明問我和周濤發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說就差上床了。趙思明翹起大拇指贊賞地說厲害。他問我柳菲菲怎么辦：我說決定和她一拍兩散，只是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趙思明眼睛一亮說：“用不用我來幫忙？”趙思明對我的事總是熱心快腸，什么事情都肯幫忙。我問他怎么幫。他說：“還沒有想出來，不過我相信一定能想出一個絕妙的方法，而且一定能把你也震驚了。”我說：“你又要搞行為藝術？”趙思明說：“藝術無處不在，藝術來源于生活。”

無論趙思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是可能的，而且我都有理由原諒他，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朋友，為了我。

從趙思明的房間里傳出了高分貝的搖滾樂，他每天晚上都要聽一個小時的搖滾樂，只不過今天聲音特別大。衣柜上的塵土被震落下來。我拿把椅子踩在上面，用手一摸，竟然滿是灰塵。于是拿來抹布和水開始徹底打掃房間里的衛生，令我不敢想象的是我竟然在房間里清掃出了三大袋的垃圾。三年前的報紙、破鞋、爛襪子甚至還有已經只剩下一層干皮的死耗子。我敢肯定，自從這里住進人以后，從來沒有人像我這么徹底打掃過衛生。打掃完房間，我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疲憊地坐在床上，看著煥然一新的房間，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我洗完澡，然后坐在床上等柳菲菲回來。

夜已深，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客廳里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我依然坐在床上，失落地看著窗外的星星，說不盡的孤單。我看看表，已經是深夜三點。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我把頭藏進了枕頭下邊。這晚，柳菲菲一夜未歸。

第二天下班回家，柳菲菲蜷縮在床上睡得正香，我就勢坐在她身邊。彎眉、圓臉、小酒窩、小巧的鼻子和略微上翹的嘴唇，我伸出手剛想撫摸一下柳菲菲的臉，她就醒了。她用手捶捶頭，有氣無力地問現在幾點了。我告訴她六點半。她應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著我。我問她昨晚去哪里了。她說在一家歌廳找了個新差事，第一天得賣點力氣，整晚都沒有睡。九點還得去歌廳。我問她吃飯了沒有，用不用給她煮兩個雞蛋吃。她有氣無力地說不用。

我在床邊坐了大概十分鐘覺得無趣，便來到客廳拿起今天的報紙，報紙上有篇報道城市車況的文章，說無車日第一天發生了七起車禍并有兩死三傷，原因是主干道禁止私家車通行，私家車都涌向了非主要路段造成交通混亂。我想相關部門大概明天就會把寫這篇報道的記者給封殺掉。

看完報紙，趙思明還沒有回來，我起身來到窗口，趙思明的別墅遠離鬧市，沒有城市的喧囂，外邊是兩排筆直的路燈。我突然有想到外邊走走的沖動。

自從住進趙思明的別墅，我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晚上出來散步過。因為我總覺得這里的人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里是他們的家，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寄宿者，一個隨時都會滾蛋的寄宿者。

夜風很涼，吹在身上十分清爽。一只碩大的飛蛾沒頭沒腦地撞擊著路燈。我靠在路燈桿上，看著不時從我身邊經過的人，突然生出許多的落寞感。有成雙的妙齡男女，有晚年恩愛的花甲老人，亦有老夫少妻忘年戀，有一路歡跳的小孩，還有屁顛屁顛跟在主人后面的哈巴狗。

這時，一個鬼鬼祟祟人走到我面前問：“哥們兒要盤嗎？”他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問都有什么片。他說：“美國大片、港臺片、恐怖片、言情片、槍戰片，什么奧斯卡、金雞獎、百花獎，只要你想看的，我這里都有。”他從包里掏出幾張讓我挑，我沒有相中，他又拿出十多張，我搖搖頭說沒有中意的。他問：“那生活片要不？”我讓他拿出來看看。他問我是否確定要。我說：“有好的就要。”他說：“這類片都是一個動作，光看封面能看出好壞？你要我給你拿。”我說：“不拿算了。”轉身就走。

他連忙叫住我，讓我跟他去拿盤。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跟他去看看。我跟在他后面沒走多遠就來到一個下水道井蓋旁。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然后拉開井蓋跳了下去。他在下邊貓著腰說：“這種東西不能放在身上，被逮住了就麻煩了。”我問他在這里賣盤多久了，他回答說半年。

他終于從下水道里爬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布袋，打開布袋，光盤的封面上盡是白花花的大腿和白花花的乳房。我問他多少錢，能不能便宜點。他問我要多少，如果多要可以便宜。最終我們以四張六十的價錢成交。臨走他給了我張名片，說以后有這方面的需要就給他打電話，送貨上門。名片做得很精致，藍底紅字。寫著：大眾影音銷售部，聯系人和手機號碼，背面還寫著：提供各種光盤，送貨上門。結束語是：用我的服務，換取您的滿意。

回到家，柳菲菲已經走了，但趙思明回來了。他剛洗完澡，正在做健身操。他看到我手中的光盤，吃驚地問我怎么還有這個嗜好。我說正常人都有這個嗜好，不分男女。我拿出一張放進DVD機，是日本的。要說日本人的色情文化絕對沒得說，無論從質量，還是演員的敬業精神都是一流。唯一的不足就是女主角的叫聲和表情永遠都是那么痛苦，就像是在受罪一樣，這一點和西方A片是不能比的。我剛找到點感覺，趙思明就給關了，他把剩下的三張都跳躍著放了一遍然后說沒意思。他問我在哪里買的，我告訴他在路邊。他讓我帶他去找幾個有特點的片。我拿出賣盤人的名片，遞給趙思明。他看了看吃驚地說：“現在連賣A片的都這么專業啊！”

趙思明撥通了對方的電話，說需要大量黃盤，能不能給送過來。對方問清了地址后爽快地答應了。

還不到十分鐘，就有人敲門了。我打開門，對方見到我先是一怔說：“是你啊！我把家底都帶上了。”我把他讓進房間，他把盤一股腦地鋪在了茶幾上，讓人眼花繚亂。這時趙思明從臥室里走出來，一臉嚴肅地說：“我是警察！”

對方的臉“刷”一下白了。

小販嚇得臉像白紙一樣。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他后退了一步，差點被沙發絆倒，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我忙解釋說：“逗你呢，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趙思明也換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說：“玩笑，玩笑。”小販一下跳了起來說：“嚇死我了。”

我連連道歉。小販說：“開玩笑也沒有這么開的，會出人命的。”趙思明走過來，拍拍對方肩膀說：“不好意思，我多要幾張盤，都有什么好盤？”趙思明邊挑邊問有沒有特別點的。小販說：“毛片還有什么特別的？都是干一件事。如果干別的事就不叫毛片了。”趙思明說：“我的意思是另類點的。”小販不明白趙思明的意思，不解地看著他。趙思明說：“有沒有同性戀的。”小販說有。他從滿桌子光盤里拿出兩張。趙思明又問：“有沒有男人和男人的？”這句話把我都嚇了一跳。

小販看看趙思明又看看我說：“這個我還真沒有看見過。”小販的眼神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忙說：“你是不是心理不正常？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趙思明被我說了個大紅臉。他說：“什么樣的都見識見識。”我罵道見識個屁。

我從桌子上隨便拿出四張交了錢。臨走，小販對趙思明說他回去好好找找，如果有那種就給送過來。 我對小販說有需要我們會打電話的，然后就把他關在了門外。趙思明樂顛顛地把光盤放進了DVD機。

9我已經連續三個月的績效考核分數不到六十分了，為公司最低。公司對我意見非常之大，說我不拿工作當回事，態度不嚴謹，并非常嚴肅地對我提出了警告。這讓我氣憤不已。我靜下心來后突然發現公司的每個人都在裝，裝得人模人樣，裝得忙來奔去，裝得一本正經，不懂的裝懂，懂的裝不懂……但私下里卻干著讓人費解的事情，恨得讓人牙根癢癢。我真想在公司每個人的腦門上給他們蓋個章——裝逼犯。公司的氛圍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壓抑得我都快要炸掉。相對于趙思明，趙思明從來不裝，不做作，他永遠都是那么真實，那么灑脫。

同時我與周濤的關系發展神速，我們都開始談論什么時候買房子，什么時候結婚，甚至連結婚時買什么樣的牙刷都想到了。周濤完全沉浸在我給她規劃的未來藍圖里，現在她唯一不滿意的就是我什么時候和柳菲菲分手。看得出，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取代柳菲菲的位置了。我對她說快了，正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她問我是不是舍不得，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如果是這樣她可以當面去對柳菲菲說明。

女人是可怕的，因為有時候她們比男人更直接。

這時趙思明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終于想到了辦法來幫我。我問他什么辦法，他神秘地笑笑說是好辦法，而且絕對是最具有創意的辦法。他想出的辦法一般人是想不出來的，弄不好還會是史無前例的。我問他什么時候實施，因為周濤已經等不及了。趙思明挖苦我說：“是你等不及了吧？”我說：“誰等不及都是次要的，關鍵是辦法要有效，并且可行。”他說：“明天你就知道到底可行不可行了。”我問他到時候自己應該做什么。他說我只要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特定的地點就行了。

這真讓人充滿了期待。

掛斷電話，我坐在工作臺前陷入了沉思。從認識趙思明開始到現在，我把所有的事情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有酸楚也有少許的快樂，我不知道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想這么做，我想通過這樣改變現在的一切，我不知道改變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但現在我痛恨此時的一切。因為這一切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正當我想得入神的時候，突然一個巨大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砰的一聲把我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發現了一張方正的臉，表情嚴肅。領導訓斥道：“知道這是什么時間嗎？”我還未來得及張口，他便開始充分發揮領導的職能和特長，把我從頭到腳數落得一無是處。他一張一合的嘴滔滔不絕，我仿佛看見無數的蒼蠅從他嘴里涌出來，然后圍繞在我耳旁嗡嗡地響個不停，我真想一拳打落他的牙齒，然后把手伸進他的嘴里攪上兩圈，再把他的舌頭揪出來。直到他說得口干舌燥，讓我自慚形穢之后他才閉上了嘴。我對自己說哪天老子不干了非找機會抽你幾個大嘴巴不可。

回到家，家中一片沉寂。趙思明一言不發，每當他計劃做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之前，他都會保持沉默，有時甚至會兩三天不說一句話。柳菲菲今天也沒有去歌廳，她左腿壓著右腿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我在她面前轉了幾圈，但她連頭都沒有抬，只說了句：飯已經好了，我們都吃了。我應了一聲，鉆進廚房簡單地把肚子填飽，然后與柳菲菲并排坐在沙發上想和她說說話。這時趙思明的房間里傳出了貝多芬的鋼琴曲。我想趙思明此時一定在養精蓄銳，準備大干一場。柳菲菲打開電視，調好頻道，電視正在播放最近熱播的情景喜劇。她不時地被喜劇內容逗得笑出聲來。我始終找不到談話的切入點，我就這樣坐了大概半個小時一句話都沒說。空氣中似乎充滿了不安的因子，吸入體內讓我煩躁不安。我站起身，用力伸展了下身體說：“我累了，先去睡覺。”柳菲菲應了一聲，我沮喪地進了臥室。

躺在床上，我很快就睡著了。夜里我做了個夢，夢到柳菲菲從云彩里飄了下來，我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抓不住，她沖我嫣然一笑就越飄越遠，我拼命在她身后追趕，直到她消失不見。我一下從夢里驚醒，發現柳菲菲就睡在我身旁，我仰望著黑洞洞的房頂，淚流滿面。

太陽剛剛升起，我和往日一樣早早地離開了家，我并沒有去上班，而是來到離家只有五分鐘路程的一個公園。我要在這里等趙思明的電話，準備好在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在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地點，制造一個人為的巧合。我在一棵大樹下坐下來，遠遠地望著公園里晨練的老人，他們排成方陣，隨著緩慢的音樂表情專注地伸胳膊，蹬腿。

早晨的空氣清新怡人，太陽已完全探出了云頭，顏色如蛋黃。透過濃密的樹葉，我可以看到趙思明的別墅靜靜地沐浴在朝陽里，玻璃上折射出的陽光直打我的眼睛。

八點多的時候，周濤打來電話問我為什么沒去上班，我說自己今天鬧肚子不舒服。她說那也應該往公司打個電話，不然公司還得找麻煩，弄不好還得把我開除。我說：“早他媽的不想干了，愛怎么著都行！”然后就氣憤地把電話掛了。馬上，周濤又打來電話問我這是什么態度，我說心情不好，別見怪。她停頓了一下說：“我給你想辦法把這事敷衍過去吧。”

我在大樹下一直坐到中午也沒有等到趙思明的電話。陽光透過樹葉投下點點光斑，我懶懶地坐在地上，靠著大樹昏昏欲睡。我摸出煙，煙盒空了。我站起身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兩條腿已經麻木，我靠在樹上用力繃著腿。過了好一陣才有了知覺。我正準備去買盒煙，趙思明發來一條短信：十五分鐘后回家。

在回去的路上，我順便買了盒香煙。到了門口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雖然這個時間我已經等了很久，但我還是猶豫了。直到鑰匙被我攥出了汗，我才打開門。

客廳里沒有人，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滿了大半個房間。我看了眼室內的一切，家具陳設靜靜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就像一群無言溫順的奴隸。從趙思明的房間傳出了竊竊私語，在說著什么。為了聽得更清楚一些，我徑直地走了過去，房門并沒有關，我只輕輕一觸，門竟然開了。

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趙思明和柳菲菲幾乎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趙思明像觸電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柳菲菲也是面如死灰。她慌亂地穿上衣服，滿臉通紅。然后從我身邊倉皇逃走了，她大概覺得以這樣方式見面讓她無法面對。

柳菲菲走后，趙思明長出了一口氣。他癱坐在床上，把臉扭向我，一臉的輕松。我竄過去一把將趙思明從床上揪起來大聲罵道：“你混蛋！”趙思明掙脫我的束縛質問：“你瘋了？”我再次撲了過去，他抓住我的手，擰向了背后，把我摁倒在床上。我大罵他下流無恥。 趙思明氣喘吁吁地壓在我背上質問：“你怎么了？現在你可以和柳菲菲分手了，我給你制造了很好的理由。即使你不說分手，她也沒有臉和你在一起了。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我說：“那我也沒有讓你和她上床。”趙思明也火了：“我們什么也沒有干！”我罵道：“沒干你那是在干嗎？”“我干嗎了？”他反問：“我那是在表演！”我說：“去你媽的表演！我要和你絕交！和你這個精神病絕交！”

他壓在我身上的力道突然小了，我翻身把趙思明壓了在身下，舉起拳頭揮了下去。趙思明平靜得出奇，他甚至都沒有反抗，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的拳頭停在了半空。他看著我很認真地問：“你真的要和我絕交？我們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我放下拳頭說：“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了。”他痛苦地說：“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

的確，他這么做都是為了我，而且我也有理由原諒他，但是我不能。確切地說如果我原諒了他就會對不起自己。

我很自私，我不在乎對不起誰，但我要對得起自己。

10 我從趙思明家搬了出來，搬到了郊區。房間很小，只有二十個平方，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臺電視機，僅此而已，房租也很便宜。房間雖然狹小而簡陋，但我住在里面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陽面是一扇窗戶，每天早晨第一縷陽光都會照進我的房間，這是我最滿意的。從現在起我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窩，一個完全屬于我自己的領地。

這里雖然是偏遠的郊區，但卻有一幢本市最高的建筑，二十一層的東方大廈。聽說城市規劃要把這里建成商業區。大廈主體已經完工，鋼筋混凝土赤裸裸地完全暴露在外。大廈離我住的地方大約半公里的路程。有時我會爬到大廈的頂部去看日出。隨著繁星漸沒，天空的顏色先是灰蒙蒙的，繼而由灰變黃、變紅、變紫，漸漸地在地平線附近裂開一條縫隙，縫隙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寬，同時越來越亮，幾道霞光射向天空，忽然一彎金黃色的圓弧，沖破晨曦，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宛如一盞巨大的宮燈，懸掛在東方的天邊。天上霞光萬道，紅云朵朵，下邊連綿云海。每當這個時候我都非常興奮，沒有一絲雜念，身體里的欲望都被抽空了，只能感覺大自然的魔力，和生命的生生不息。

我站在大廈上面，整個城市都在我眼前一覽無余，整個城市都籠罩在薄霧里，這個嘈雜的城市只有這個時候才會顯得安靜。

我準備在自己人生的軌跡上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我要遺忘掉過去的一切，每件事情，每個人。我換了手機號，沒有人能找到我。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去過公司，我也不用看老板那張臭臉，整個公司的人都不會想我，因為他們巴不得我走。當然除了周濤，她現在應該滿世界找我，因為我答應過這輩子非她不娶，當然這是謊話。

為了讓外邊的世界也把我遺忘掉，我在這里蟄伏了整整一個夏天。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吃飯睡覺看電視，以前，我從來沒有覺得電視機是個好東西，但在這個夏天我幾乎離不開它了，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機，通過電視機，我可以了解到世界各個角落發生的事情，我真要感謝發明這個玩意兒的家伙。

這個夏天，我就像進入深山修行的老道，清心寡欲。這是我有生以來過的最愜意的日子。直到第一場秋雨過后，我感覺這個世界已經把自己忘得差不多了我才出來。

細蒙蒙的雨水，一天一夜才停住。雨過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現一彎巨大的色澤動人的彩虹。我從家里出來，街上十分美麗，樹葉變得五色斑駁，晚菊在路邊的花壇里成叢地怒放。我的心情好極了。我興致盎然地決定去附近的一個湖游泳。

傍晚天已經很涼了，偌大的湖面沒有幾個游泳者，只有幾個游船在夕陽中蕩漾。我把衣服卷成團夾在自行車后座上，下水慢慢游了起來，湖水很涼很有質感，每劃動一下都感到沉甸甸地既有分量又有彈性。水波在我身后分開跳躍著向兩邊愈推愈遠，形成了一個不斷擴大延伸的人字。夕陽幾乎平行于水面，晚霞染紅了天際和湖畔的建筑樹木以及綢緞般抖動的水面。

我來了精神，奮力撲打水面，水嘩啦啦直響，我把翻騰的水花丟在身后，身體快速前進，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這時一只船從晚霞燦爛奪目的光暈中駛過來，木槳一起一落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水面。船上有兩個人，在晚霞里猶如一幅油畫。我猜這大概是一對情侶。

我繼續向前游去，與船交錯而過，船上是一個長發及肩的女子，她背對著我，看不清楚面孔，與女孩對面坐著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胖老頭，發福的肚子，從船沿上突出半個圓形，頭發稀疏而整齊地梳理到后腦勺上。老頭沖我笑笑，我也沖他笑了笑。我繼續向前，游過一孔橋，游入另一處湖面。這兒更是寂寥，湖堤茂盛的荒草浸于水中，一排垂柳低拂湖面，成群的蚊子貼著水面嗡嗡飛行，綿密柔長的水草不時拂過我的兩腿。

身后傳來攪和水的“呼啦”聲，一只尖尖的船頭緊緊貼著出現在我的頭側，船身一點點增大然后無聲地與我并行。我側過臉，看見了一個突起的半圓。我剛想打聲招呼，突然看見半圓的對面是一張美麗的臉——柳菲菲的臉。

我突然感到很累，便停了下來。船也停了。胖老頭笑著對我說：“小伙子上來。”他伸過一只滿是皺紋的手。我猶豫了一下伸手抓住船幫，水淋淋地翻身爬了上去。

柳菲菲坐在船上，平靜地注視著我，她未加修飾但驚人地美麗，如同一粒珍珠于暮色里閃閃發亮。

沒有想到我們會這樣地不期而遇。我內心如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我整整一個夏天的努力都在此時化為了灰燼。我發現所有的事情自己并沒遺忘，它們只是被壓縮成很小的一部分，存放在我大腦中的某個角落里，在某個時間里就會在腦袋里炸開，炸得我頭暈目眩。我坐在船上，躲開柳菲菲的目光，把頭扭向一旁。胖老頭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讓我更加窘迫。柳菲菲說：“咱們好好聊聊。”

船終于靠岸了，我率先跳上了岸。胖老頭也下來了，他伸出手，柳菲菲搭著他的手上了岸。

我穿好衣服，用手撲打了下濕漉漉的頭發。我問柳菲菲去那里，這時一輛黑色奔馳開了過來，停在我和柳菲菲面前。車門打開，胖老頭坐在駕駛位上。柳菲菲讓我上車，我笑著說：“我有車。”我的笑容很僵硬。她愣了一下，身子探進車和胖老頭說了幾句話。回身關上了車門。奔馳車開走了。我騎上自行車，柳菲菲跳上了后座。我載著柳菲菲迎著晚霞行駛。

晚霞紅如血，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11 夜色降臨，燈火斑斕。我和柳菲菲之間有一個桌子的距離。她說下個月要和那個胖老頭結婚。她告訴我胖老頭對她很好而且還很有錢。這證明了我先前的猜測。

柳菲菲告訴我胖老頭知道我是他以前的男朋友。我淡淡地說：“他很隨和。”柳菲菲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問她想和我聊點什么。她看著我說想給我道歉。我說：“你只想和我說這個？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感性了？完全沒有必要。你之前不是說過，即使誰做了什么事情，都沒有誰對不起誰的。”柳菲菲說：“你不怪我？”我安慰她說：“不怪，你有自己的追求，我也有自己理想的生活。”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世俗，為了錢就要嫁給一個比我父親還大的男人。”我搖搖頭說：“只要你覺得值，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你愛過我嗎？”柳菲菲突然扔過一句話來。我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繼續說：“我愛過你，可是愛情不能當日子過。請你原諒，原諒我的自私。”

未等她說完，我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離開了座位，我的心如被刀剜一樣疼，疼得我直流眼淚。我走出餐館去開自行車上的鎖，我要立刻離開這里，一分鐘都待不下去。我的手抖得厲害，鑰匙半天插不進鎖孔。柳菲菲追了出來在我背后大聲說：“我什么都知道！”我停下腳步渾身冰冷，問：“你知道什么？”

她說：“你是愛我的。”我沒有回答，低下了頭，開鎖。

車鎖終于打開了，我推出自行車說：“把我忘了吧！其實……”話到嘴邊我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我騎上自行車很快淹沒在了斑斕的城市中。

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一切依舊，那種熟悉的凌亂和隨意就像我今早才離去，所有衣物用品都在老地方，使我感到少許的松馳和舒適。

就在我躺在床上睡意正濃的時候，突然有人敲房門。我坐起來，問是誰。門外的人沒有回答，只是不緊不慢地敲門。我罵了句神經病，然后去開門。

打開門，我一下驚呆了，竟然是趙思明。他蓬頭垢面地站在門外，滿面的黃色，如同重癥的黃膽病人。怎么會是他？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竟然讓我接連見到我最不想見的人。趙思明那無神的眼睛立刻充滿了光澤，可以看得出他找我找得很辛苦，而且很有可能他一直就在找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許他是今天遇見我尾隨到了這里，但是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最好現在就能夠馬上在我面前消失。我剛想關門，趙思明的半個身子已經卡進了房間。他用手撐著門說：“你聽我解釋。”我說：“我不認識你。”趙思明說：“你真的這么絕情？就為了一個娘們兒？就要斷絕咱們好幾年的交情？”我不回答，只是把他已經進入房間的半個身子往門外推。趙思明死死地把住門，就是不放手。我說：“我讓你進來，你先放手。”他剛放開手，我用力把他的身子推搡出了門，迅速關門，我聽到了一聲慘叫。

趙思明的右手腕被夾在了門上，血馬上流了出來。我嚇了一跳趕緊松開門，趙思明的手迅速縮了回去，用手捂著傷口。他的臉由黃色變成了白色，疼得他鼻尖上都冒出了汗。他看著我說：“你就這么恨我？”我說：\"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人睡了，你會怎么樣？”趙思明說：“我根本就沒有睡她，這只是一場事先安排好的表演。”我厭惡到了極點說：“去你媽的表演！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媽的表演。”

他說：“你怎么才能相信我？”我說：“我相信你，但我已經再也不能忍受你了。”我把心里的實話說了出來。他看著我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不想和一個精神病人做朋友，更不想和一個精神病人住在一起。我之前和你在一起完全是因為你有錢。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有把你當朋友，我一直在利用你。”我一口氣說完，心里說不出的痛快，我感覺此時我徹底得到了解脫。

我的話極大地傷害了趙思明的自尊心，他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和所有的人一樣，把他也看成一個精神病患者，趙思明這個一米九高的大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淚。他站在門外邊像個無助的孩子。我把他讓進房間，翻箱倒柜地找東西想為他包扎正在流血的手腕。最后我把枕巾撕成條，給他作了簡單的包扎。我看著他已經腫起的手腕說：“你最好去醫院看看。”他簡單地回答說：“不用。”我為他包好手腕抬起頭，正好與他的眼光相對，他的眼神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站起身說：“從今天開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就當誰也不認識誰。”

趙思明繼續看著我不說話，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并沒有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我問：“你看我干什么？”

趙思明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找女朋友嗎？”這我確實一直都想知道，他雖然精神有問題，但以他的家世找個女朋友還是很容易的。我拿起煙點上，遞給趙思明一支。他接過煙，用左手點了幾次都沒有點著，他的手抖得厲害。我幫他點上，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

趙思明結結巴巴地說：“因……因為……我不喜歡女人。”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深情地看著我說：“因為我愛你！”

12 這話讓我差點從窗戶跳出去。我怕自己聽錯忙問他說什么。他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表情說：“我愛你。”

我揮舞著拳頭沖到趙思明面前，揪住他的衣領說：“別他媽的在我身上搞行為藝術！”趙思明現在出奇地冷靜，一副就是把他打死都不還手的樣子 。這讓我滿腔的憤怒無處發泄，最后我提起暖水壺從窗戶扔了出去。“砰”的一聲摔在了外邊。外邊傳來了罵聲：“操！這他媽誰啊？”我探出頭回應：“滾你媽的蛋！”那個人不敢言語，灰溜溜地走了。然后我回過身對趙思明說：“你他媽的也滾！”

趙思明站起身說：“對不起，我知道這很荒誕，但我只是想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別無所求。以后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他走出房間，我用腳把門踢上，玻璃嘩啦碎了一地。

晚上一覺醒來，我感到異常地口渴，便起來找水喝。我光著腳找遍了整個房間，才想起水壺已經被我扔到了窗外，我拿起杯子到外邊的水龍頭接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在回房間的時候腳下一陣鉆心的疼，我腳下如安了彈簧一般跳到了床上，一塊碎玻璃直挺挺地插到了腳底板上。我忙拔出來，血立刻冒了出來，止都止不住。我用趙思明未用完的枕巾，把傷口綁了起來。血馬上浸透了枕巾，我用手緊緊勒住腳，疼得我直冒汗。我覺得自己好像就要死掉了一樣。我抱著受傷的腳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醫院，大夫為我能挺一夜再來看傷大為驚嘆。醫生為我處理完傷口，又給我打了一針。我才出了醫院。

我坐在出租車上，靜靜地思考我將何去何從，這個城市我是不能待了，如果待下去我真害怕自己會精神崩潰。在經過一家豪華飯店的時候，飯店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鞭炮齊鳴，是有人在結婚。我看見新郎背著新娘在眾人的簇擁下從轎車里下來，新娘的白婚紗在紅地毯上拖了好長。新郎終于把新娘背到了臺階前，他把新娘放下然后被眾人簇擁著照相。我突然發現新娘是那么眼熟，我讓司機停下車，把脖子伸出車窗，想看個究竟。我終于看清楚了，新娘竟然是周濤！她一臉甜蜜，笑得那么燦爛，那么幸福。我之前猜想我消失后她一定會瘋了一樣到處找我，但沒想到她現在卻結婚了。原來這個世界缺了誰都可以有條不紊地進行。

我并沒有回家，在半路我就下了車。我一瘸一拐地買了包煙，然后坐在馬路牙子上抽。

路人稀少。一陣旋風吹過，卷起滿地的落葉嘩啦啦地翻滾。這時我看見馬路對面一個穿紅色短裙的時尚女郎迎著秋風而上，緊縮著身子，一路急走。一個滿臉猥褻的男人緊跟其后，貓著腰把手機探到了女人的屁股下邊，旁若無人。

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非常可愛，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因為這些人使一切都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即使眼前這個偷拍者我都覺得那么可愛。

我一直目送兩個人消失在街頭。

13初秋的夜晚，風格外地涼。我抱著肩膀在風中瑟瑟發抖。我實在走不動了，腳底鉆心的疼，我想傷口大概出血了。我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把寒冷關在了外邊。

下了車，我買了兩個面包，三根火腿腸和一瓶礦泉水，算是晚飯。我一整天都沒有喝水，嘴唇干巴巴的。

打開房門，我小心地避開滿地碎玻璃，然后拿起掃把清理一地的狼籍。地上還有昨晚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色。清掃完玻璃，我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脫下鞋。腳上的紗布已被血滲透成了紅色，鞋底也有一大片鮮紅。腳已經麻木不再那么疼，只感覺傷口處一跳一跳的。我用干毛巾簡單地擦了下腳，然后打開電視，拿出買回的食物，吃了起來。

兩個面包，我大概吃了兩個小時，雖然一天沒有吃東西，但我一點都不餓，我幾乎是強迫自己吃完的。然后我斜靠在床邊看著電視發呆。直到屏幕上滿是雪花，我才睡去。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從窗戶照進房間，鋪滿了半張床。我翻身下床看看表，已近中午。

肚子餓得直叫，我蹬上褲子，披上外衣，睡眼惺忪地出了門，找了個面館要了碗面。剛要吃，旁邊一個人興奮地說：“東方大廈有人要跳摟自殺，快去看看！”然后兩個人便向前跑去。有幾個愛看熱鬧的人也緊跟了過去。我站起身向大廈看去，樓頂上的確有個人。那個人一動不動。樓下站滿了人，都仰望著樓頂。

我坐下來，繼續吃飯。直到我把面吃干凈才一瘸一拐地出了面館。我向東方大廈看去，樓下的人越聚越多，導致交通都堵塞了。我決定也去湊湊熱鬧。

東方大廈下邊已是人山人海，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吃力地仰著頭，望著大廈頂上的自殺者。他所處的位置，正好是我經常坐在那里看日出的位置。只不過我是坐著，他是站著。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準得摔成肉餅，我在心里盤算著他落地后的慘狀。我真想看一看他現在的表情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許多治安警察投入到這場搶救自殺行為的戰斗之中。拿著話筒向上喊話的人至少有五個。熱心的善于為他人著想的人們也已自發地組織起來。我看見幾個記者已在人群中奔來跑去，一個個不知是為這一事件可大做文章而激動，還是為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即將死去而焦急，總之他們大汗淋漓，臉一律地漲得通紅。一群武警或是一群消防隊員在有可能成為自殺者落點的地方拉開了繩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秋天正午的烈日烤得人脊背發燙。人群也開始躁動起來，不知道誰突然叫了一聲：“哥們兒你倒是跳啊！”人們發出一陣哄笑。人越聚越多，許多看熱鬧的人似乎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有噓聲，有挑釁的尖叫聲，更有肆無忌憚的笑聲。

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面無表情。

一些維持現場秩序的民警過來制止大家不要刺激對方，以防他真地跳下來。但這似乎更加劇了人們幸災樂禍的心態，人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噓了起來。

站在樓頂上的人一動不動，不知道他現在想什么。突然他緩緩地舉起了右手，一直舉過頭頂，這個舉動讓下面的人們異常興奮。

我看著他的右手時心里突然緊張了起來，因為我發現他的右手腕纏著布條，那布條的顏色竟然和我為趙思明包扎傷口的顏色有些一致。難道樓頂上那個人是趙思明？

我忙拿出手機撥趙思明的電話，而此時樓頂上的那個人竟然也拿起了電話。

我忙問他：“趙思明你在那里？”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在那里？”我說：“我在東方大廈下邊。”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在你的頭頂上。”我剛想制止他千萬不要跳下來。就聽到手機里傳來了呼呼的風聲。我忙抬頭向上看去，一只手機從上面掉了下來，“啪嚓”一聲摔在地上，支離破碎。

人群沸騰了，許多人發出同一種喊叫：“跳下來！跳下來！”

我突然想起，趙思明說過他要做一個法蘭西人做過的一種叫做人體筆的行為藝術來結束他的藝術生涯。這種行為藝術就是張開雙臂從高樓自由落體而下。而且他還要把這個杰作獻給他所愛的人。

此時，趙思明正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勢向著天空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他是在向誰揮手，是他的生命？還是他的愛情？或者是其他？此時，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趙思明張開雙臂昂起頭似乎要展翅飛翔，然后一躍而下。時間似乎就在此刻停止。

人們的叫喊聲突然間變成了狂嚎。我的心瞬間被撕得粉碎。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想大聲制止，但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砰”的一聲，我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慘白。

(選自原創力量文學聯盟http://www.ycll99.com ）

責任編輯：弋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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