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人事局的童書銘伙一塊打牌的四條腿都是久經考驗了的硬角,同一個單位的,誰也不拉下誰,尚不到下班時間,老吳叼著煙,晃悠著就到了童書銘辦公室:怎么樣,繼續?
牌局就在老吳一個相好的家里。老吳的相好叫余靜玉,是一個離了婚的美少婦,余靜玉原先的丈夫在國土局上班,因手上握有征地拆遷之類的便利,在四處幫別人忙的同時也順帶著把自己養肥了。養肥了的丈夫肚子里的下水多了,就不能在一個現洞里放水了,挖空心思在劇團里弄了個唱美聲的小演員,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也就只好把余靜玉給丟了。分手時,那男人給了余靜玉一百萬。余靜玉在市接待處工作,本身條件就很不錯了,沒想丈夫弄了一樁女案,憑白得了一百萬,外加一套房子,她幾乎是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跟丈夫把手續辦了。世界上只有奇缺的蛤蟆,沒有奇缺的男人。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余靜玉就讓老吳上了手。余靜玉很會過日子,男人搬走后,偌大的一套房子,花重金重新進行了裝修,樓上樓下屏風帷帳,并有小橋流水之聲,絲韻般嚶嚶入耳,是個很有格調的小女人,樓上的屋頂花園請人種了稚竹、小桂和紫葡萄,半敞的兩間大房辟出做了健身房和麻將活動室。
老吳帶著童書銘一干四人輕車熟路老鳥歸巢一般,風風火火進了余靜玉家。老吳說,晚餐別搞復雜了,弄兩個小炒就成。余靜玉說,家弄就那口味,還是喊外賣吧。童書銘笑著說,千萬別鋪張,吃自己的能省一個是一個。老吳說也是,都是長期在外吃喝慣了,吃別人的八兩吃自己的半斤,這還是要拎清的。很快麻將室就響起了筑長城的喲呼聲。
牌局一直打到深夜十二點,大丁的手氣這天特好,連續打了幾個大和子,差不多是一吃三了。老王心里不怎么爽快,就生著法子挑些話來說,說大丁,你別高興得太早了,賭場得意,情場失意,說不定哪天褲襠沒拉嚴,老槍走火,傷及無辜。大丁贏得心花怒放,你怎么說也是笑逐顏開的。
大丁正在興頭上,電話突然就響了,嗡嗡嗡地,聽起來有些鬧心。大丁打開手機只看了一下來電號,就起身到露天臺上去接聽了。
這話倒是一點不假,大丁跟他老婆關系不和已是十幾年的事了,相熟的人人都知道,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走到前臺的大丁一手捏著電話,知道三人又在拿他開涮,仍不忙回頭叮囑:積點德,不要老拿我以前那點爛事來當下酒菜。
大丁這人骨子里有些不安分,喜歡趕個時髦超個前,因此也就多有些花事。別人有花事都是潤物細無聲,他倒是常掛在嘴上顯擺,生怕別個不知道。沒調來市人事局前,大丁一直在下邊一個縣里的組織部門工作,大丁就常說起那時候組織部門考察干部喜歡找人談話的事,大丁說起一次跟部長出去找人談話,很簡單的一次班子考察,本來半天就完的事,結果部長在那硬是弄了兩天。其實第一天里那時候的小丁就看出部長在玩花活,白天里只跟男同志談,晚上了就專找女同志談,重要的培養對象,部長還會深夜單個談。那天深夜,年輕的小丁在睡夢里被隔壁部長房間綿軟的說話聲驚醒,粗重的喘息伴著聲聲掏心撓肺的呻吟,一絲絲一縷縷春天暖風般一下催生了小丁心里一片蔥綠。從此這個部長言傳身教調理出來的嫩芽,潛移默化在小丁年輕的土壤里生根、開花、結果了。
后來一次,大丁與人談話時,發現對方也是一個長相很不錯的女教師,就也學著部長把本該一次就可以談完的內容,分成了三次,每次他都談一個小題,并在談話時一邊靜靜地欣賞女教師動人心魄的美麗,一邊惴摸對方的心思,三個回合下來,女教師的那點想法就像慢慢破殼的小雞,小丁看到了火候,就及時終止了談話,作最后總結時,他說通過這次談話,對你這個人的情況我還是基本掌握了一個大致的,至于其他具體細節,尚待后期再作更深入的了解……
女教師本是奔著提拔副校長來的,節骨眼上,丁干部的一句話生生要了她小命,漂亮的女教師一時心揣了十八只兔子,胸脯急劇地起伏,粉臉脹得通紅。這在當時的小丁眼里就有如一朵時鮮的荷花,清新的香氣攪亂了他一潭心水。女教師一雙纖纖素手軟軟地伸出來,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小丁很解人意地及時握住了這一雙小手,緩緩地牽引著,就在那一張松軟的細布沙發上深入而具體地了解了這個女教師的全部細節。從那時起,大丁就發現權力部門的特殊職能,能讓外人看來很難的事變得很容易。
大丁說,人這東西其實也就活在欲望里,天底下那些未來、希望,說白了都是欲望。
思想里爬滿了欲念的大丁正式在河邊濕了鞋,濕了鞋的大丁后來就干脆洗起了腳,后來又一想既然洗了腳,還不如洗個澡。就這樣,當初的小丁后來的大丁,不可止息地在這寡湯渾水里游起了泳。好上了這一口的大丁,十幾年下來,又一直在這要害職能部門,不說閱人無數,也是飽嘗了人間春色。為此,他老婆一直跟他鬧,老婆長相有些老氣,跟大丁在外觀上尚存在差距,所以一般出入公眾場所,大丁是從不與其同行的。夫妻關系尚且如此,大丁有婚外情也是最正常不過了。
大丁接過電話,心性就像放了氣的皮球,回到桌上,拉了一副牛肉相,說牌不能打了。一般情況是寧拆一樁婚不拆一場牌,大丁氣色有些像老雞婆生寡蛋。童書銘就問,沒什么大事吧?
大丁說,一個朋友突然患急病送醫院了。
既如此,就收了。
回時,四人各揣了心事,都不說話。童書銘心想,大丁今晚雖說贏了錢,但無端一個電話,心里肯定不痛快了。老吳和老王心里也肯定有一肚子想法,從大丁的神色可以看出來,他是有話要對童書銘講,童書銘十分清楚大丁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態。
果然,到了家屬樓下,老吳老王下了車,大丁說,童科長你先不回,我倆商量個事。
童書銘隨科長大丁一道到了院外的南湖邊,這時的南湖寂靜無聲,空曠的水面秋風無聲地拂過,有細軟緞般的波紋蕩漾,湖南岸的龍山,幕墻般挺立著,黑黢黢一片。兩人在一處花崗石上坐下來,大丁很是沉重地說,老童啊,我們在一起十來年,關系一直相處不錯,我也就不瞞你,剛才的電話,是樂樂家打來的,說樂樂出事,送醫院搶救了。
樂樂是大丁的小蜜,童書銘在茶座里碰見過樂樂,樂樂都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偎在大丁身邊,大丁好像永遠生活在幸福里,一臉的燦爛。有一次,童書銘把給小竹買的一只小坤包送給了樂樂,那會他想的是大丁畢竟是科長,科長的小蜜就是他的心肝寶貝,不說怎樣地去迎逢,起碼的做派還是要拿出來的。
兩年前就跟隨了大丁的樂樂,感情還真算是專一,一直沒有改弦易轍,盡管大丁一年比一年蒼老下來,她自己也按摩院洗腳城換了好幾個地方,也有比大丁更會來事的男人打過樂樂的主意,樂樂都沒有動心。童書銘從部隊一轉業就跟大丁共事,對這個人還是了解得比較透徹,為人不怎的磊落,平時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童書銘想這樂樂長期跟了大丁,不知是腦子進了水,還是懷有其他什么目的,要不圖的什么呢?難道還真是感情投入,論年齡,大丁奔五十了,都做到外公了,只怕比樂樂的父親還要大好幾歲,怎么也般配不上。大丁就不同了,他這是老牛吃嫩草,何樂而不為,當然,在不出事的前提下,誰也不會說什么,花花心是男人的愛好,找點樂子無可厚非。問題是出了事,紙就包不住火了,總不能光顧一時快活,毀了一世名聲。
大丁看來是六神無主了,要不也不會把這事全盤端給童書銘。
大丁說,沒想到樂樂這回弄了個叫人頭痛的宮外孕,大出血,把人嚇死了。
童書銘聽了心里咯噔了下,腦袋頓時像一張潔白的被里子。這顯然是一個大事故,弄不好有可能出生命危險。
大丁跟童書銘說,樂樂的父母也從鄉下趕到醫院來了,剛才那電話就是樂樂的父親打來的,一是告訴他樂樂出了這件事,二是要他無論如何要給送八千塊錢過去,醫院等著錢救人。
童書銘說,這事可不能拖,救人要緊,趕緊送錢吧。
大丁卻一掌拍在童書銘的腿上,手緊了緊,好像是要傳遞一種什么信息。童書銘等著他說話,他卻又不說話了,張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灰暗的夜空,好半天后才緩緩道,能去嗎?我看不能去,這事誰沾上都是黃泥巴掉褲襠,說不清了。
童書銘看大丁都到這份兒上了,還在心里算計,就有了些氣,說,這事你比誰都清楚,千萬別顧此失彼。機關干部這樣的事每年都有,人家以前是怎么處理的,你自己心里拿個譜。
大丁思考了一陣后,說,我們不是領導,平時積攢幾個錢不容易,你看這先期手術就這么多,那后續治療費斷不會比這少,還有在搶救過程中如果出了意外怎么辦,到那時說不清道不明恐怕就不只是幾千塊幾萬塊錢的事了,這事我考慮了下,你看可不可以先不聲張,靜觀其變。
童書銘聽了在心里一哆嗦,說這事的整個過程都是一目了然的,你想就這么開脫,只怕不那么容易,搞得不好會把事鬧大。
大丁說,是啊,這正是我擔心的,我既不能說這事與我無關,也不能說這事是我一手造成的?再說就她們這種女孩,朝秦暮楚的,誰知道她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其他男人?現在的情況不明,結論也就不好下,能不惹火燒身最好。
大丁不愧是在機關琢磨人搞了幾十年的老滑頭,原來他不吭氣,是在思謀萬全之策,可憐那躺在病床上的樂樂,還眼巴巴地等著這邊給送錢去救命,誰想這廂卻已抽刀斷水,毅然回首,不識爾等為何人了。
分手時,大丁情真意切地懇請童書銘,有時間代我去看看,曲線救國,說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城市進入夜的寥寂,空蕩蕩的馬路,偶爾駛過的小車,僵硬的樹木,都顯示著一種冷漠,使人油然生出悲傷的隔世之感。
童書銘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半晚了,小竹單瘦的身子軟軟地卷曲在客廳的沙發上。明顯她又等他來著,這是小竹的一個習慣,只要童書銘夜不在家,她就要熬更守夜地等。童書銘不知說過多少回了,叫她別等,她每次都滿口答應,過后卻又仍然依舊,這使童書銘心里很不是滋味,小竹有神經衰弱的毛病,長年吃著藥,童書銘總想讓她安靜地休息,她卻不能擺脫開這凡塵俗事,把一天天的日子過得異常的沉重。
第二天,童書銘沒見大丁來上班,這時“十一”節快到了,科里的工作恰好在十一前要給行政單位工作人員調整工資和離退休人員生活費,工作量比平時大了好幾倍,總人數算起來有三萬多人,要在一兩個月里把工作完成,每天就得給一千多人辦理審批手續,一天一千多個公章蓋下來,人的頭都是大的。科里一直就三個人,大丁負責工齡審批,小楊負責在職人員工資,童書銘負責的是離退休人員工資,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只有童書銘這一塊是最叫人頭痛的事。大丁來這個科,童書銘已送走了三任科長,從歷任的作派來看,他也沒指望大丁能有什么改變,果然大丁一來就把幾項關鍵性的工作攬過去了,讓小楊抓了在職工資這一塊,大丁考慮的是給自己留個方便,政策在職級對應套入上尚有彈性,也就是說在操作過程中可就高也可就低,這種軟性政策使操作人具有了一定的隨意性。也使一些人很輕易地就鉆了政策的空子。大丁把握了這個度,不讓童書銘染指,而小楊作為年輕人,絕不會對大丁的作為提出任何異議。由此也可推斷出大丁的花活還是玩出了水平了,要不就那兩工資怎么也應付不了情場上的開銷。這還不說出現異常情況。
可誰能想到大丁這桿老槍會把子彈打錯地方?
大丁這事一出,科里壓頭的事自然就落到童書銘頭上了。平時大丁雖說工作量不大,在科里有時候也能幫著接個電話,跟閑雜人等打個招呼。但他不在,這些事就都得童書銘來做了。不過童書銘一點也不覺辛苦,好像還有一股使不完的勁。上衛生間時,他一邊打著尿顫,一邊清理思路,想出這反常之態源自大丁的女案,內心里的一種幸災樂禍。他頓時為自己的這一小人之心而羞愧。
好不容易一整天挨過去了,老吳和老王先后都來了童書銘辦公室,想問問大丁的情況,童書銘什么也沒說,他想的是就算把這事捅出去,弄得沸沸揚揚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但到下班時,他卻又對小楊說,老丁最近可能有點麻煩,工作上的事我們倆得多辛苦點了。
小楊是前些年面向社會招考公務員考進來的大學生,有一股熱情,吩咐了的事從不打折扣,唯一不足的是太單純,因此晚她進機關的幾個女孩都提到副科級位置上了,她卻一直沒動。童書銘從自己身上推斷出小楊的未來,也不外乎就自己這樣了。他在內心看重這種保留底線的人,平時工作上也就時常幫她一把,兩人語言上雖說交流不多,但很多事情在舉手投足間兩人配合默契。童書銘覺得大丁的事不應對小楊隱瞞,同一科室兩個人,還是坦誠相處的好。分手時,又叮囑了小楊一聲:這事先不外傳,免得人家胡亂猜忌。小楊應道,我聽童科的。
二
一大早,童書銘去門口街邊的北方煎餅店吃早點,在路邊守候的老王追上去,飛快地把一個紅包塞童書銘兜里,說,你們科不是在選擇今年的工傷鑒定定點單位嗎?
童書銘躲了一下,沒讓老王把紅包塞進兜里,說,是有這事,不過這事一直是老丁在抓。
老王道,你怕什么,就兩個麻將錢。又說,老丁不是出事了么,還能不能繼續堅持工作,還難說。
童書銘道,可我也不能在這時候抽了老丁的梯子呀。
童書銘感覺得這事確實不是很好辦了,這事一直是大丁在運作,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被人攻了關,把點定在下邊一個區的血吸蟲病防治所。
原初定這個點的時候,局里的意見有兩個方向,一方提議定市區四醫院,市區四醫院的前身是市血吸蟲病防治所,雖說已是綜合性醫院,但它的主打業務仍放在血防上,因此四醫院也非常渴求市里面的血吸蟲病鑒定能定在他們醫院。
這項鑒定工作,雖說只是一個單方面的等級認定,但它鋪設面大,全市有六縣四區,以市直這一大塊,每年僅血吸蟲病工作等級認定就是好幾百人,每人鑒定費標準國家有明確規定為每次四百九十元,并由國家支付。所以每年要求作此鑒定的人迅速遞增,而作為一個小型醫院來說,每年能有此大幾十萬的收入,當然能解決很多問題。因此雙方都找人攻關,想攬到這筆業務。老王大概從哪聽說了大丁要把鑒定權放在區所,一大早跟童書銘說這事,是想把點定在四醫院,說,大丁把點定區里邊,這明顯是錯誤的,區所的各項指標都不及市院,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舍近求遠避實就虛的做法。
老王的話雖然有他的道理,但明顯帶有個人傾向,大丁定區所不外乎得好處,那你老王介紹到四醫院就沒一絲貓膩?婊子莫笑娼,叫花子烤火只往自個胯下扒,老王的用心也是不言自明的。
童書銘參透了老王的想法,大丁犯了女案,一時首尾不能相顧,如果童書銘霸氣一點同意定四醫院也就定了,但童書銘不是這么想,他考慮的是大丁能力排眾議把定點單位放在區所,肯定有他的原因,如果他這會另起爐灶,大丁那一鍋開水可能就要結冰了,再說大丁做事有他內在的一面,在大事大非問題上,向來是沒有商量的,對利潤大的份額,他甚至連分管局長都可以不說,就直接跟局長商量了。至于他怎么跟局長說的,外人不清楚,但事實是他每次都能得到局長的首肯,局長首肯了,誰還吱聲?有意見也只能自個在被窩里提。這次的定點,大丁說不定也早就跟局長達成了共識,像這種帶有行政指令性的業務,其中的蹊蹺明眼人不說也清楚。早些年這項工作還由勞動局負責,那時主抓這項工作的一個科長,就很有頭腦地在醫院的旁邊開了一家餐館。血吸蟲病鑒定要早上空腹抽血,還要做B超和背透等一系列檢查,每次忙乎下來,不是一整天也要大半天。為了檢查上的便利,組織者一般都會指令一家餐館,統一開餐。也就是說負責這項工作的組織者,只要有一點心思就不怕賺不來錢,不是要空腹抽血嗎,抽了血后吃早餐吧,早餐后繼續檢查,弄到中午,那就開中餐吧。尚有下午繼續的,就還得吃晚餐。由此可見,蝸居在這種單位的人,有權的撈錢,有錢的就貪色,如果還有不奢望這財色的,那就是傻B了。
童書銘承認自己是大傻B,但不承認他對財色二字就沒有想法。想法有。今兒被老王這么一說,他還真有點吃不透了。因為他也有一個朋友在區血防所,并也來過童書銘家,朋友關系特鐵,說話也就直接,要童書銘從中做工作把點定在他們單位,當下承諾事成之后必有重謝。既然朋友出了面,童書銘本想幫忙做些工作,但這話一出,他心里倒沒底氣了。就這事成之后使童書銘如芒刺在背,好些日子里都被這該死的承諾折磨著,踏實不下來,然他丁點也沒想要得人家的好處。
老王好像是童書銘肚子里的蛔蟲,說,我知道你拿不下面子,認為這么做是落井下石,但你也不想一想,大丁這女案是需要時間來磨的,工作可不等時間啦,說不定你童書銘還沒反應過來,領導就把這點給定了。
童書銘道,那是領導的事。
老王道,怎么是領導的事呢,你們科的事,是因為你工作不積極主動,才讓領導點了卯。領導會怎么看你,大丁有了這事,心思早不在工作上了,科長能不能當,也還難說,對你倒是一個機會,工作主動點,不去糊稀泥,還是有希望的。
童書銘笑道,說去說來你反正是想把這事定四醫院。
老王也笑,這不是要你配合嗎,工作上的事能硬就硬,盡量少把稀泥往臉上糊。
童書銘道,問題是我壓根就沒泥,咋糊?
老王道,你不還是副科長嘛,該做主的你就得作主。
童書銘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后面要說有權不用什么的了。
老王道,還不蠢嘛,怎么一到拐彎的地方,就跟出土文物似的。
童書銘笑道,那不成國寶了,古董越放越值錢,沒想我老了還能化蛹為蝶。
老王見童書銘松了口,就仍想著把那個包給童書銘。童書銘說,這東西你別給我了,就這事你還得去領導那打聲招呼,去領導那里你也不能空著一雙手。
進辦公室后,童書銘端坐辦公桌前,腦子有些犯糊,思想漫無邊際地在空中行走。這么著信馬由韁地想了老大一會,覺得有些事還是要有個具體的安排,還真不能蹚大河似的順流子漂,就把隔壁的小楊喊了過來,說,老丁這幾天不在,你看看是不是有工作拉下了。再一個,你清點一下各單位申報工傷鑒定的人數,還有這次調資的進度,你都歸納一下,形成一個文字的東西,不要等領導問起來,一點內容也回答不上。
小楊說,是。
童書銘瞟了一眼中規中矩的小楊,人好像找到了一絲感覺,到底是什么感覺呢,一時也說不上來。
小楊以一個標準的姿勢轉過身,回辦公室去了。這使童書銘從小楊的姿勢一下想到了電影里國民黨軍官的禮儀,那是一種十分鮮明的等級觀,原來這感覺源自這種頤指氣使的跋扈,凌駕在別人之上的虛榮。原來當領導的感覺竟是這般舒服,難怪人人都爭著要當領導了,何況這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科長,也能指揮別人滿足自己。不過,這想法也只是在腦海里一閃,更多的是想著小肚雞腸的大丁,這次未能如愿,恐怕會生出一些事端來。這么琢磨人本不是童書銘的風格,但在這人事局機關,本是琢磨人的地方,你不琢磨別人,別人就要琢磨你,別看當面都是笑臉相迎,實則是笑里藏刀,說不定什么時候軟刀子就會封了你的死穴,你連血都難見到。
在工傷定點這事上算是把大丁忽悠了,童書銘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就利用中午的空閑時間去了一趟醫院。
這時樂樂已從搶救室轉入了普通病房,童書銘進去時,樂樂在病床上睡著了,一個眼屎巴叉的女人坐床邊一晃一晃地打盹。童書銘把手里的水果輕輕放在床頭柜上,又默默地站床前看了熟睡中的樂樂一會,樂樂的面容遠不是白里透紅花朵般地嬌嫩了,看不出一點血色,有一咎頭發軟阘遢地耷拉在臉上,粗看就像一個紙扎的頭型。床角下一把小電水壺燒著的水開了,壺蓋怕冷似的叩著響聲,很快驚醒了打瞌睡的女人。那女人看見童書銘有些吃驚,童書銘示意她別吱聲,把電水壺插頭拔了,兩人到病房外說話。
女人告訴童書銘她是樂樂的母親,問童書銘是干什么的,童書銘只說是朋友,問起樂樂的病情,樂樂娘就哭起來,說,一直到現在也沒把住院的費用湊齊,醫院下單子趕人了。
童書銘心想這大丁肯定是沒盡一點責任了,既是如此,他又何須跟樂樂見面呢。他甚至想不起他來醫院的理由,是出于對大丁的同情,還是對樂樂的憐憫?他把身上帶的一千塊錢給了樂樂娘,就匆匆下樓走了。
三
這天,老吳在廁所發現了一個秘密,提著褲子去了童書銘辦公室。
童書銘這半天給幾個退休干部核算工資,腦袋被攪了個昏頭轉向,剛想靜下神,門就被老吳一腳踢開了。老吳的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瓣,他用腳后跟把門合上,神神秘秘地對童書銘說,丁的女案事鬧大了,對方告發,市紀檢介入。
童書銘心里咯噔了下摸不著底,大丁自從事發后,好像就在人間蒸發了,一直沒跟童書銘聯系過,其后想必是異常困擾,問老吳,真把他告了?
告了。老吳十分肯定道。
老吳有一大毛病,便秘。通常一個廁所能蹲小半天。
老吳告訴童書銘,早一步入廁并安享著快樂的他,沒想到局長會因套房廁所管道壞了也到公廁方便,公廁對領導們來說是諱莫如深的地方,既要看重身份,不愿在下屬面前大小便,又要時時注意言行,稍有不慎就有秘密從電話里泄露出去,領導的電話都是帶有私密性的,位置坐到了這個份兒上,身體再不濟也會有一兩個小蜜吧,小蜜的電話就不可能不接了,再有就是匯報工作的,送禮的,也不能不接。局長就是在方便的同時接了一個電話,并讓沒有一點聲響的老吳盡數收入了囊中。
童書銘問其詳情。
老吳卻不回答,另岔了話來說,前天局長五十大壽,雖沒帖告天下,許多人還是自己找上門去了。
你去了嗎?
沒有。童書銘是真不知道。他內心有些懊惱,這是第幾次了?局長家的事他怎么就都不知道呢。
同事們都去了?
十之八九。
自己想不想到也罷了,同事一場,相互間也沒一聲招呼。
老王道,不打招呼是個性,都打招呼就大同了,一個一個悄悄地去,顯示出的是關系上的特別和親密,禮數也是自己把握,單個見面,雙方都不尷尬,領導甚至還可以不請客,給人排除斂財之嫌。
經典啊,老吳,我也是四十的人了,在你面前我幾十年算是白活了。
老吳壞笑,所以你只能原地踏步,局長五十大壽你不去,誰理解你是不知情呢,局長因此肯定會有想法,局長夫人更會有想法,同志們也會有想法,不說局長看重你這份小禮,但他會認為你是在內心上看他不來,局長夫人會認為是局長跟下級之間關系不融洽,同志們會認為你跟局長有矛盾。
童書銘開始心里沁涼水。
能有解救措施嗎?
老吳慘然道,你想怎么解救?就這五十大壽的過失,說你先不知情?那大家怎么就都知情,你是結婚生子,還是出國公干?非也,你不天天在家哪也沒去嘛。其實像你這種連局長家門都摸不著的人就不必談什么補救了,你總不至于一下提上兩萬塊錢送上門去,說我以前一直沒來送禮,今次一并奉上。別說局長有錢,就是再沒錢,他也不會收你的,盡管你是誠心的,不壞他的事,但他會壞你的事,錢會如數上繳紀檢部門,你會因此身陷囫圇,而他倒成了楷模標兵。
童書銘聽得如醍醐灌頂,就這五十大壽,領導還真這么計較?
老吳道,這可不單單是一個五十大壽的事,五十大壽這次可以不計較,那局長公子上大學呢,后又出國就讀呢,還有局長老父老母壽辰,局長夫人貴體欠安,局長本人割痔瘡,有幾次你是去了的?都沒去,都沒去那就不是不知情了,一次兩次還說是有原因,十次八次叫化子也會尋上門,你就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了。
一指點在痛穴上,童書銘只有嘬牙縫的份了。
你說實話,你去沒去?
我去了還會跟你說這事嗎。
童書銘感覺寒意撲面。
老王和大丁呢?
老王前天在外打牌,他老婆不是財政局的科長嗎,自然是得到了消息,但老王關了機,今天上班一副焉頭相,就知道是挨罵了。
老吳取下鼻梁上的寬邊眼鏡,指尖在眼角抹下一坨淡黃的眼屎,續道,這次局長過壽,對大丁來說,恰好是個機會,從今天局長回復紀檢的語氣可知深淺。
這么說大丁這事有局長出面作保?
是非曲直一時還不好定論,但要想安穩過關,還要看大丁的工夫能下幾成。
日子一天天翻過去,大丁的事終是沒有捂住,很快就在各個單位傳遍開來,就像市場上價格瘋長的豬肉,一時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童書銘每次出去,都要被相熟的人問來問去,好在童書銘能理解這些人,都是機關里呆著的,大家伙們平時都是旱透了,好不容易有了這出葷的地方,思想里盡想著把干癮過足。童書銘面對著這一雙雙渴求饑餓的目光,總是聲情并茂地把事件過程說得繪聲繪色,能添枝的添枝,需加葉的加葉,只是自己在心里懇請大丁諒解,誰叫你把事犯下了呢,既然做了,就好比樹上的果子,無形成了別人的精神食糧,豐富他人的業余生活,也算是為社會作出了一份特殊的貢獻。
好在機關里這種類似的個案經常發生,沒出幾天,市廣電局長被雙規了,巨大的經濟問題后邊其誘因也是女案。人們的眼球很快就轉移到新的內容上去了。
果如老吳所料,大丁的女案,因有了局長出面,紀檢部門伸出的手又縮回去了。用老吳的話說,紀檢干部也是人,生活在這一畝三分土地上,面對權力職能部門誰沒個求人的時候呢。
大丁也算是絕處縫生了。
這天,童書銘去樓下秘書一科送報告,不想在樓道里聽到局長打電話,
這兩天老想你,過來一下,到我辦公室。
……
沒人,放心好了。
……
你那事我就給工資辦打電話。
聲音綿軟,耐人尋味。
童書銘沒有去樓下秘書科了,人有些僵癡地站過道里,他自己也有些不知所以,難道是為了偷窺別人隱私,還是想抓住別人的把柄。心里似乎有一個結,來自模糊的幻覺。外面常有人說起機關男盜女娼,未必真實,但當這一幕戲耍在你面前時,童書銘頓然覺得自己也是那么地不干不凈。
恍惚中有高跟鞋叩擊地面的鏘鏘聲入耳。
童書銘看見小宋漂亮的身影隨著點點步履聲,由遠及近,慌忙做出剛從廁所出來的樣子。到了跟前,小宋展一臉燦爛的笑容,溫柔地跟童書銘打了個招呼,就閃身去了局長的辦公室。
童書銘本來還想跟小宋說說話。跟小宋說話是一種松軟的享受,這樣的女孩就像一陣清風,他想說她今天的打扮很美,牛仔褲包裹的臀部曲線勾人,但她的辮子位置靠后了,而且頭繩沒有打出蝴蝶結。
他目送著小宋進了局長的辦公室,厚實的木板門在他眼里嘭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一時目光收不回來。他就那么盯著那道門,死盯著,直到小楊叫他聽電話,他才醒過神來。
電話是局長打來的,說了一個基層單位的領導的身份問題,讓童書銘給認定一下。大概就是剛才電話里提到的事情,因為牽涉到工資,這事本來歸大丁管,局長這么一說,童書銘想起來是有過這么一回事,這人來找過大丁好幾次,與童書銘差不多也認識了。這人原在一家小集體飯店燒鍋爐,后挪到食雜果品公司,再后來通過拉關系進了財辦下邊的一個二級機構,這人有膽魄,在單位橫五橫六的幾年下來,混了個副職,相當于股級。人就是這樣,沒混上道時從不把自己當人,混上道了就想往上爬了,想給自己弄個正式國家干部身份。干部錄用早在幾年前就已停辦了,這時候唯有確認,確認身份也有明確規定,除非已經正式錄用,后因其他原因遺失了檔案材料的,或是計劃內的全日制大中專畢業生。除此之外,幾乎不可能。但這人很有韌勁,與大丁搭上橋后,幾個回合下來,大丁好像有所松動,沒想大丁鬧了一樁女案,把這事給拉下了。
童書銘讓對方把檔案送過來,認真看了,知道了這人叫王首,事情也確實不好辦,檔案里根本就沒有任何錄用手續,也沒有學歷登記表,僅有的一張招工登記表,還涂改過,公章模糊。
童書銘問,怎么連入黨材料也沒有?
那王首說,已經是幾十年的老黨員了。到底是不是黨員,檔案里沒有任何能說明的東西,但事實是這王首確實已經是黨員了,就好像一把上了銹的鎖,這時候沒了鑰匙,門打不開了,還得指認它就是一把鎖。這種情況出現,明顯的是基層單位不負責任的作為,像這類材料是不可能不進個人檔案的,既然檔案里沒有登記,那就說明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加入過組織,一個連組織關系都沒有的人,還想著解決干部身份,還想著平步青云。
童書銘心里不覺有了一點煩,莫明其妙的煩。他說,這事毫無根據,很不好弄,政策條文明擺在那里,憑空捏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沒想王首早吃透了童書銘的心思,你們領導打過招呼了,還要調檔看。王首看來是有備而來,很會揣摸人的心路,他掐著童書銘的脈向緩緩道,童科長,這事看來是有點難度,但這世上的事有什么是因為難辦就不辦了的,干部提拔,崗位調整,項目審批,資金運作,有哪一件是容易的呢,就說這處級干部提拔,你也見多了去了,有幾個是真材實料的,有些明明是酒囊飯袋,品行不端,領導和組織其實心里都有數,可還偏偏就用了,還有,一些領導干部成千上萬地腐敗了,群眾都能一一例舉出來,大家都以為會處理了,沒想他搖身一變,在另一個會議的主席臺上就坐,擔任更重要的職務了。這是我們當前這個社會的一種怪現象,畸型。在這樣的環境當中,當然是適者生存,我之所以也要弄個身份,目的是不想被這股洪流淹沒了,哪怕就是上不了岸,也要撲騰他幾下。
聽了這一段實話實說,童書銘差不多被說動了。王首收起檔案,跟童書銘告辭,又道,不過,我這事童科長認為不好辦,那就先放放,只是你們領導都點頭了,你又沒辦,你們老板那里我還真不好怎么回復,我絕不做小人,主動去匯報這事,就只怕他反問起來,叫人怎么回答呢,難道我說,童科長頂著不辦。你別看你在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但無形中得罪了領導,領導明里不說你,內心是有了想法的。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即怕你們領導反問,又覺得對你不住,無端地給你制造了矛盾,做人其實是很難的。
童書銘心里好像有一根筋被扯動了一下。他讓這個人先坐下,道,先別忙著走,這事你說得有道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領導首肯了,我不辦,遲早別人也會辦,但得罪領導的事我做下了,虧不虧啊?你說。
所以我說,要么您就給辦了,要么就把硬漢做到底,人總不能兩頭吃虧吧。既想順了章程,那就得得罪領導,上下級關系,說白了也就是一層網膜,絲絲縷縷地相連著,就看如何把握,把握領導其實也就是把握了自己。
童書銘對這人差不多是刮目相看了。
您應該去黨校任職,或者是去宣傳部講師團,您精辟的見解和具有煸情性的語言表達能力,在您目前這個單位實在是埋沒了。
那人笑起來。您是第一個發現我能力的人,我真的很高興。我這事,您看?
童書銘扯過一頁信函紙,道,這樣吧,我給出一個便函,證明你可作干部使用,此件作有效依據,組織保存,這對你以后的發展還是有用的。
那人很高興,不假思索道,好,就依您意思辦。言畢,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條名煙,很隨意地放在童書銘桌案上。
童書銘也不吭聲,等把字函寫好,蓋上公章后,連同那煙又一同遞給了對方。您今天給我上這一課已經是謝了,受之有愧。
送走那人,童書銘一掌拍在自己頭上,心里恨道,都是大丁這鳥人,弄出一個什么宮外孕,殃及池魚。回走時,在走廊上又碰上小宋,小宋顯然剛從局長辦公室出來,一見童書銘粉嘟嘟的臉蛋就紅了。童書銘心里越發不是滋味,好像他是故意守在這走廊上等她小宋似的,而心里又禁不住涌起一連串的想象,怎么進去了那么長的時間?都談了些什么呢?小宋的臉怎的就平白無故地紅了?目光怎的就如此閃爍慌亂?那么我站在這又是干什么呢?誰會相信你不是故意而是送客返回恰好給碰上的呢?這些問題有如一條條毛毛蟲爬在童書銘臉上,他猛然看到小宋剛進去時掛在左邊褲腰帶上的鑰匙串移到了右邊,發辮上的繩結變成了漂亮的蝴蝶,額前散落的頭發以及胸前松散的衣襟都能看出內容。
過道上,童書銘有些神情不定,仍傻呆呆地想,局長辦公室的廁所不是壞了嗎,如果三分鐘內局長出來上廁所,說明兩人有過性事,如果三分鐘內不上廁所,那只能說兩人僅僅只是手談而已。他不知自己何以有這一份耽心,難道內心真有什么愛慕割舍不下?他十分地希望局長不上廁所,那怕是在第四分鐘內出來也好。然事與愿違,局長室門一開,匆忙出來的局長,徑直去了廁所。
童書銘想自己這會的臉色肯定比哭還要難看。
四
這個早晨,童書銘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跟小宋上床了,整個過程充滿著新奇和刺激,小宋笑靨如花,氣吹若蘭,打開的身子如莽莽山崖上綻放的雪蓮,但他在這溪流口遲鈍了,如粗野的孩子找不著山門,他是多么迫切和焦慮,多么的希望小宋能伸出綿綿小手幫他一把,小宋卻故意撒著嬌,就是不幫這一下,如水的目光告訴他,你來呀,你進來呀。他幾乎絕望極了,小宋卻在他耳邊道,既然進不來,那就排體外吧,大不了弄個宮外孕。
這話就如一記重錘敲在童書銘的心鼓上。
宮外孕,又是宮外孕。
正在夢鄉里,童書銘讓老吳的電話突然給打醒了。老吳昨晚上加班,一直忙到了深夜,想平時出來老婆看得緊,這加班到是一個絕佳的時間段,就沒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去了余靜玉那里,沒想在余靜玉那黑燈瞎火的樓道里把腰給閃了。本來挺興奮的一個打算,因閃腰未能如愿,空歡喜了一場。這時候,一早只好給童書銘打電話,要童書銘去把他接回來。
趕到余靜玉家,老吳正觍著一張苦瓜臉,半歪在椅子上。余靜玉著一套柔姿紗睡衣,扭進扭出的,風情萬種的樣子。童書銘暗道,這不是寒磣人嗎,明知老吳不行,還弄得這般風生水起,故意叫老吳難受了。
童書銘攙扶好老吳,問有沒有叫醫生來看看?
余靜玉說,深更半夜的到哪叫去,有認識的也不好往這叫哇。
也是。童書銘說,應急方法還是弄了下吧,正紅花油,跌打膏藥之類的。
老吳說,膏藥我貼了。又說余靜玉,你這膏藥怎么一點效果也沒有。自己撩起衣服去摸,搗鼓一陣沒摸到什么膏藥。說,昨晚上我明明給貼了,咋就不見了?
童書銘和余靜玉也都幫著掀起衣服來看,一身松垮垮的老皮上膏藥的影子也沒有。余靜玉說,你是不是真貼了?
老吳有些生氣道,咋沒貼呢,你睡著了,我就自個對著鏡子——
老吳話沒說完,三人同時看見廳墻上的鏡子上生生巴著一張膏藥。昨晚喝高了的老吳,迷糊著把膏藥給貼鏡子上去了。
回來的路上,老吳告訴童書銘,局里這次又出事了,一名軍轉干部在局長辦公室喝農藥了。
軍轉干部安置工作長期來一直是一個香餑餑,因此安置計劃也就一直在領導手里捏著,如今軍轉干部的安置經費得到了很大的提高,這第二次就業面臨的是一生一世,關乎著全家人今后的發展方向,所以誰都想進個好單位。既然都想進好單位,競爭也就激烈了,不符合安置條件的也能遂心如愿,不難看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關健就看誰能拋出孩子套住狼。
這次事件出在同一個縣的兩名軍轉干部的安置上,兩人同時入伍,同時任職,同一級別,又同時轉業。一劉姓干部家屬早年因工作調動,就已進了市區,按照政策理應在市區安排,可在做安置計劃時局長仍把他劃入了回縣。而另一王姓干部,是實實在在的縣區安置對象,因走了關系路線,倒在市區安排了,并進了一個較好的單位。這本是一件不正常的正常事,歷年來做計劃都會空出一些較好的單位,便于照顧各級領導打招呼,這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了。然計劃定了不到三天,劉姓干部從縣上王姓干部的一個親戚那里,得到了這一情況,他是一個在邊防戈壁駐守了二十多年的軍事干部,腦瓜子裝的多是機槍大炮,對地方人事關系尚不怎么開竅,回來后除了按要求到軍轉辦報了一次到外,就再沒跟安置辦的人見過面,更沒跟領導親近過,死認個明文規定的理。聽到情況,他一下蒙了,中央政策怎么到了下邊也就是一碟下酒的菜呢。于是三番五次地找局長,說明情況,遞交報告,然后就回家等回復。在家左等右等,市里的計劃已報送市領導審定了。市領導審定了的方案是不可更改的。因此劉姓干部的計劃安置出現錯誤,既是組織上人為的亂作為,同時也是他個人對形勢認識不足的失誤。既已如此,劉姓干部的心就死了,老父老母、妻子兒女都在市區,自己一人要回鄉下去了,從此天各一方,子不能盡其孝,父不能盡其責,知道的是組織上的原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犯了啥錯誤,罷罷,人世尚且如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就在局長辦公室把農藥喝了。
幸好搶救及時,保住了劉姓干部生命。
童書銘聽得心潮起伏,渾身冒出一層細汗。問起這事怎么收場,老吳說,局長做孫子了,既給劉姓干部賠禮道歉,又滿口答應補償,并承諾讓劉姓干部隔一年再安置,市區范圍由他自己選一單位。
童書銘有些忿忿然,想這事弄的全然一個混淆黑白了,這世道還有什么公理可言。局長如此受挫,也是自作自受,好在劉姓干部,最后還是得了個善果。
五
大丁的事看來是越鬧越大了,雙方都撕破了臉。大丁請了公安出面,也叫了一些社會上的不良青年去了樂樂家,他想用不正當手段解決這個問題。對方看來也有高人,很快就找了律師,并同時向各級領導分別發送短信,闡明事情真相。
這一招確實歷害。對簿公堂大丁倒不怕,畢竟在這單位工作幾十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執法者心里自然會有一桿秤。
好些日子,他根本就不公開露面了。
既然事已公開,單位為大丁女案一事專門召開了一次大會,會上局長大發雷霆,他也是心里憋了一窩火,借此機會發泄,百幾十號人心知肚明,只是不做聲罷了。不管是局長本人,還是大丁的女案,對這個單位來說無疑是馬桶上畫彩——臭在內邊了。好在喝農藥這事,局長安撫工作做得細致深入,對方才息事寧人,再則知道這事的人就那么幾個,張揚出去的可能性不大,要不攪渾了這一潭水,還不知要捉出幾條魚。
晚上三人去余靜玉家打牌,聊起機關女案不約而同發現了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與女人的直接關系。余靜玉說最近廣電局局長被雙規,主要是得了基建紅包和設備維修回扣,但也帶出了女案。前些天,市領導宴請辦案有功人員,席間他們聊起這局長,平時不茍言笑的,卻把單位上年輕有姿色的女性都弄了一遍,審訊的時候,他一口就說出來二十多人,如今弄得整個廣電局人心惶惶,男人總懷疑自己老婆被弄了,女人更是氣惱,沒想這鳥人這么不經銬,連一兩次的也都往外倒。
老吳道,他這是一種伎倆,避重就輕,想以作風問題,掩蓋經濟問題。
老王道,他老婆在另外一個局任正處級副局長,聽說也是斂財好手。
老吳道,貪官背后無賢妻,所有的領導下臺,都有其始作俑者,不是老婆就是情人,女人與錢天生就是一對姊妹花。
深夜里,三人回了家屬院,在院里的一棵桂花樹下,三人遠遠看見了樹下暗影里的大丁正用手機跟人說著什么,不停地踩著碎步。童書銘知道大丁是來找他的。
大丁果然急忙拉他到一旁說,對方現在是獅子大開口了。
童書銘問,錢的事?
大丁說,是呀,這錢是肉包子打狗,算是白掏了。又說,要能有其他辦法我也不會這個時候來麻煩你。說著話,把頭低下來給童書銘看,后腦勺上頭發剃去一大塊,裸露的頭皮上貼著一塊紗布。
童書銘吃了一驚,這是怎么弄的,都傷到頭上來了?
大丁苦笑了下,說,前晚走夜路,被人在暗處拍了一磚塊,還好人家也算是手下留情了,要不再稍重一點,小命就算拿去了。
看來是有人有意要給大丁一個信號,要不犯犟的大丁也不會這么手忙腳亂地到處弄錢了。大丁一副慘兮兮的落敗相,多少有些令人同情,前些日子太平時,風流倜儻是何等地神氣活現,哪想也就這一女案,就讓一個人的斯文徹底掃地了。
童書銘想了下,自己一平頭百姓,能拿出多少錢來?但不拿也說不過去,人家落了難,大忙幫不了,力所能及地伸把手也算盡了同事情誼,就說,你還要多少?
大丁說,你先別問我要多少,你只說你有多少。
童書銘笑起來,你以為我是市長。又說,我那油水你清楚,都在水面上漂著,多也沒有,湊起來看有沒有一萬塊。
大丁有些絕望,說,這點錢真不好意思拿你的,可我現在是抓著根稻草就想救命,一萬就一萬,好歹先應個急。
童書銘就讓大丁在樓下等著,自己回家去拿錢來。走到半道上,一陣冷風吹過來,人猛地想起,那錢是小竹剛從銀行取回來準備交單位新住宅定金的,剛才怎么就沒把這話說清楚?又一想,既然都已經答應人家了,總不好又不借吧,大丁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尋到他跟前來。
童書銘回屋后,沒有開燈, 而是光腳在黑暗里賊樣地摸索著打開了大柜抽屜,他不愿去想要是這時候小竹醒來了,問起他偷錢的事,他能怎么說。拿到那個被小竹用毛巾包裹了幾層的小布包,他汗都下來了,想這輩子就偷這回錢了,平時看到的是強盜吃肉,沒感受到強盜也受罪。
把錢遞給大丁時,童書銘心里有了無力回天般的悲壯,說,不好意思,老丁,就這么多了!
大丁沒說話,把錢接過去,揣兜里,抓住童書銘的手緊搖了幾下,意思是盡在不言中。然后就把身子弓起,衣領也豎起來,國民黨特務一樣飛快地在樓道間消失。
六
童書銘被局里指派和小楊一起去考察一位準備記功的對象。童書銘看了縣里的申報材料,知道那人叫畢幸福,四十多歲年紀,在鄉民政崗位上干了二十多年,年前不幸檢查出患了肝癌,卻一直瞞著家里人,堅持在崗位上,直到前些日子累倒在山路上,被人抬回家才真相大白。當地組織發現這一情況后,立即上報了市里,請記二等功。這項工作如今已歸小楊負責了,第一次接觸這項工作,小楊有些拿不準就跟領導說了,讓童書銘帶著去實地考察一次,也算是帶個班。畢幸福家在一個叫雞公嶺鄉牛角樹的地方,離市區有大幾十公里。
事情定下來,童書銘就去辦公室落實車子,辦公室新來了個主任,也是領導安插的關系,這人也是看人下菜,不睬童書銘,只說沒車了。單位其實有六七臺車,除了領導專用車外,也還有機動。而且童書銘去要車時,看見樓下正好停了一輛。
童書銘一聽就來氣,說,你們這車都是干嗎用的,家養?
新主任也不生氣,悶著頭說,我們保證的是領導用車,從級別上說你老童是正科,我總不能把車給了你正科,而讓處級領導出門搭公車吧。
小楊在旁見兩人要頂上火了,忙解勸,算了算了,我們就搭車去。忙把童書銘拉了出來。
氣憤歸氣憤,總不可能因為氣憤而影響工作,到了路上,滿眼里的青山綠水,心氣也就平緩了,于是就找些話來說,小楊啊,你第一次跟我出差就坐公共汽車,心里不會別扭吧。他心里耽心小楊會看不起他,一個大男人,在機關混了這好些年,出趟長途差,竟然連臺車都要不到,辦公室新主任才來不到兩年,不但管理了辦公室,看他平時的張揚,局長第一他就是第二,家里孩子上學老婆上班哪天不是專車接送,局里幾臺車,每年的開支都在四五十萬,大事小事的,一個個都是撒著歡在跑,你童書銘真正給派了公差,人家一句沒車就把你打發了,你還有出息沒有?是男人只怕沒誰能咽下這口氣。
好在小楊是個很通情理的女孩,不是童書銘想的,說,我不會因這事看不起你的,你是一個好人,童科長!我很高興跟你一塊出差,在你身邊,我心里就踏實。
童書銘說,你要這么說,我更無地自容了,你看我都混成了啥樣,幾十歲了,坐公交車出差,還連帶你一個大姑娘家也坐公交車,要是讓外單位的人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
小楊說,這不正好說明你的品質與眾不同嗎?
童書銘笑起來,你真會寬人心。你想這次考察,縣鄉兩級肯定非常看重,而我們兩人,作為市里的考察干部,竟坐著公交車來了,你說人家會怎么看。我們也不說人家勢利,但他們絕不會認為這兩人是因保持傳統本色,甘愿坐公交車辦公差,再說我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楊笑起來,沒想到童科長說話還真幽默。又說,我還真沒把問題看透,這機關里的人和事,藤藤蔓蔓的還真復雜。
童書銘說,也別把它看成龍潭虎穴,只要你能以平常心對待,身心也就輕松了。
童書銘要去的牛角村,要途經有名的古鎮——雙橋鎮。
雙橋是樂樂的家鄉。聽大丁說起過,樂樂家在北橋邊,屋前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正好蝸牛樣的破車在北橋熄了火,司機說是馬達壞了,要大家下車休息。童書銘一下車就看到橋頭樂樂家門前的歪脖子樹。秋日里,白色蟹菊在萎蘼的綠葉中綻放。
小楊興高采烈地摘著肥美的野菊,童書銘獨自一人取道去了樂樂家。
樂樂家的房子是新起的,有尚未揮發完的油漆味,樂樂一人斜躺在堂屋的竹榻上看書,看見童書銘,吃了一驚,說,童科長,你怎么來了?
童書銘說,我去云山村搞慰問,路過這,想起來看看你,就來了。
不是大丁叫你來的吧?
不是。我也有好久沒見到他了。
樂樂無意識地把書翻得嘩嘩響,目光一直掃在童書銘臉上,好像要看出破綻來。
童書銘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問,你還好吧?
樂樂咬了咬嘴唇,說,不好。眼淚一下就吧嗒吧嗒地流下來,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
樂樂告訴童書銘,這次的手術做大了,子宮切除,好端端地就這么絕了生育。這在農村,沒了生育能力,再好的女孩也談不上好了。
童書銘知道農村的生育觀念,心里也很沉重。看樂樂原先紅撲撲的粉臉變得蒼白了,寫滿了悲寂,他很為她痛惜,說,你可要靜養,不管怎么,身體還是自己的。
樂樂說,可他卻連醫藥費都不肯出,還拿屎盆子扣我。
童書銘說,他可能也是昏了頭,作為朋友,也該伸把手的。
樂樂恨恨道,也不怕他不承認,不是還有DNA鑒定嗎,用科學說話,到時候就不是現在這個態度了。
童書銘道,這事你們雙方一定要冷靜,好好商量,總能找到一個雙方都能認同的辦法。
樂樂說,我跟了他兩年,沒看出這人這么陰毒,不講感情。兩年里我為他打過三次胎,我就像侍候皇帝老子樣服侍他,讓他舒服,到頭來他卻什么壞手段都用上了。
童書銘在心里嘆了一聲氣,想這人怎就如此的不爭氣,短短一生,非要弄了些事折磨自己,何苦。
童書銘問,你父母都還好吧?
樂樂道,他們吃人的心都有了,日子能好到哪去。又說,你走吧,父母眼光淺,別讓他們看見了讓人不愉快。
童書銘就站起身告辭,說,大丁這人也有犯糊的時候,你別往心里去,他在這么個單位工作,顧全一下自己的面子,還是可以理解的。
樂樂冷笑了聲,說,你這么替他說話,好像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了。你要能見著他,就說我不會放過他。
到達雞公嶺鄉,已近正午了,縣鄉領導果然都在鄉上恭候著,縣里來了一位組織部的副部長,人事局來了一位主任,鄉上正副書記鄉長大小一干人等,齊聚一塊,顯出了他們的莊重。他們也許真沒想到,從蝸牛樣破爛公交車上下來的灰頭土臉的兩人,就是這次來考察的市里干部。
童書銘早有心理準備,也不覺尷尬,自我介紹,不才姓童,名書銘,圖有虛名的近音,很好記。這位是小楊,我們單位的同事,專門負責獎勵工作的專干。
副部長也是官場上混成了精的人,即刻就恢復了心態,熱情地跟兩人握手,氣氛一下就熱烈起來。
吃飯時免不了要勸酒。童書銘曾有過胃出血,不敢喝酒。
鄉上書記顯見是久經沙場,不慌不忙道,童科長,是看鄉里人不來不?我們鄉窮,只能上土釀,拿是拿不出手,但也是我們的一片誠意,二位要是把我們窮鄉的人還當人,就把這碗酒喝了。
這話就言重了,上綱上線就是階級感情的問題。兩人一時面面相覷。副部長拿捏著分寸,要不這樣,小楊確實不能喝就免了,女孩子嘛,童科長你就還是得喝了,人家實心實意地忙乎了幾天,總不能讓人熱臉貼在冷蛋上吧。
話到了這個份兒上,童書銘就下不來臺了,知道人家是不相信他不會喝酒,這會大伙的目光全聚在他童書銘一個人臉上。童書銘硬下心,誰叫你是這鳥命呢,一不會當官,二不會喝酒,三不會嫖娼,活在世上也是浪費了這百幾十斤。有了這一份悲壯,心氣就起來了,端碗一口下肚。
只一會,童書銘心里就開始刀絞一般地痛了,頭上的汗一層層地出來,臉也寡淡地泛白。
副部長看出童書銘難受的樣子,問,你真不能喝酒?
童書銘強顏笑道,掃各位的興了,我就這么個沒出息的人。
鄉下人畢竟都憨實,見兩人真不能喝酒,就不再勸,氣氛淡下來,草草把飯吃了。
飯后,副部長和人事局的主任回縣里去了,鄉上的領導因事務繁忙,也各自散了,童書銘和小楊由鄉民政助理老柯陪著,老柯說要給兩人安排休息,童書銘說,算了吧,老柯,就這一天時間,再一休息,事就沒法辦了,既然都來了,還是去看看吧。這里離老畢家有多遠?
老柯說,不遠,就二十來里路,小半天就到了。
童書銘多了個心眼,山里常有隔山跑死馬之說,二十來里路,說不定大半天也到不了,就說,我們還是把時間往前趕,中午不休息了,現在就出發,早去早回。
三人就取道前往牛角村。
這次考察,鑒于情況特殊,童書銘就把平常一些繁文縟節的程序省了,對小楊說,我們去見見老畢就行了,這人都到閻王殿了,最真實的感受是讓他知道組織上對他工作的肯定。至于立功,我想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了。
小楊說,行,我聽你的。
路上,童書銘就吐了,雖說只是一碗酒,對童書銘來說卻如一碗毒,喝下去就萬般難受,中午吃的一點東西都吐了,最后吐出了血糊糊的膽汁,嚇了小楊一跳,恐慌地說,危險大了,童科長,要不要去醫院?
童書銘說,沒這嚴重,酒這東西挺一挺就過去了,再說這考察沒完,我也不會就這么撒手走的。
老畢早些天就已經躺床上不能動了,見了童書銘他們,他竟一下坐了起來。這是一個干瘦的山里漢子,病魔已將他吞噬得僅剩一架軀殼。
童書銘說,我們代表組織來看你了,你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跡,我們謝謝你。
老畢流下淚來,緩緩道,我沒想到老天這么快就要收我去了,我實在想為老鄉們干點事,看來是不成了,對組織不住啊!
訪談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憩下來時,天色將晚了,童書銘說,得往回趕了,搭乘最后一班車回市里。
老畢卻怎么也不同意了,說什么也得吃了飯再走,最后一班車是七點,吃過飯后走,來得及。
老畢孩子上學去了,老婆是一個啞巴,啞巴女人很明事理,屋里來了客人,她就在屋外忙碌,大家也沒在意,這時她見老畢發了話,立馬就給端上來幾樣菜,還殺了一只雞。
童書銘為難道,我們怎么能吃您的飯呢。老柯也說,鄉上備了飯,不能給你添麻煩了。沒想老畢生氣了,說,我是一個馬上就要離開你們的人了,陪我吃餐飯就讓你們為難了?
大家就都不好再說什么,只好坐下來,但誰都不愿動筷子,老畢叫老柯倒酒,老柯說,都不喝酒的。
老畢說,那就少喝點。老畢自己顫顫地端了一小杯,一口干了。
童書銘說,老畢,你身體不好,不能喝酒的。
老畢勉強笑了笑,說,已經是遲早的事,不顧忌這么多了,你們來我心里痛快,痛快的日子對我來講沒幾天了。實話說,我也不想當什么先進,一個要入土的人,帶著這么個先進走,心里倒愧得慌。
大家都沒想到老畢會有這想法,老柯說,你是我們鄉上的一面旗,領導的意思是要大樹特樹,讓全市人民都知道。
老畢道,別拿一個死人來做文章了,領導們的想法我清楚。又說,人一生其實很短暫,要做的事又是那么多,要懂得珍惜啊。
童書銘感嘆,老畢是有思想的。
老畢道,別這么說,人只要是多想想別人,少想些自己,就都高尚了。接著老畢說起他一遠房親戚的女孩被人給弄出了宮外孕,沒想對方不但不認賬,不承擔責任,還想盡了辦法來折磨人,真叫人心寒。童書銘和小楊一聽就知是大丁的事,但老畢是何等明事理的一個人,他肯定清楚兩人跟大丁是同一個單位的,但他沒點破,是不想讓童書銘和小楊難堪。
就這一些話,令人汗顏了。童書銘心里躥起一股舍身成仁的激動,把酒杯端起來,說,老畢,就憑你這些話,這酒我們喝了。
小楊見狀,突然從童書銘手里把酒接了過去,說,童科長,這酒我替你喝了。小楊喝了童書銘的酒,也把自己的喝了。
臨走時,童書銘悄悄給了老畢啞巴老婆五百塊錢,他想,老畢走后,這兩間小土屋就是啞巴帶著孩子過活了,那時候還有誰能記住這個立二等功的鄉干部呢,以后的日子能讓人想出許多的心酸來。老畢真的是走早了,孩子還那么小。
七
無端地,童書銘讓人給舉報了。
舉報說童書銘受賄給人家違規辦事。
因是指名道姓的舉報,不可不查,局里把這事交由督查室和計錄科老王來調查,老王還好,督查室卻把這事當一件大事來弄了。童書銘跟領導的關系從無密切過,自然無人替他說話,單位上又連續出了幾樁事,領導心里也窩了火,正好童書銘又撞在這槍口上。
督查室的人接連幾天搞調查、取證,氣氛搞得很像那么回事,單位上的同事見了童書銘神色就有些不對勁了,能躲的躲了開去,躲不過去的見了面,也是面笑心不笑的很不自然。童書銘心里也覺得別扭,就盡量坐辦公室不出去,免得跟大伙見了面使人家尷尬。
有一天,老王私下問童書銘,到底給人家辦沒辦事。
童書銘說,我天天坐辦公室,一天也不知要給多少人辦事,你說我能光拿工資不做事嗎?
老王說,你也別說自己處男了,像我們這種單位誰沒個劍走偏鋒,宮外孕都是很正常的事。
童書銘說,我無職無權,既沒彈藥也沒地盤,怎么能把紅旗插上制高點?
老王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童書銘,你在我跟前也打埋伏了,最近是不是有人找你辦干部身份了?
童書銘說,這事的審批權可在你們科啊!
老王說,可人家沒有舉報我。
是啊,沒有舉報人家就是辦得再多也可安然無恙。說來這事人家既然有舉報,事實應該還是存在的,至于經誰手辦出去指證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也許就是老王。如果真是老王的話,老王這賊喊捉賊心里肯定樂開了花。
童書銘道,就是,該我無心插柳,問題是這審批公章不是在辦公室嗎?我就是有心給人家幫忙也是瞎子摸墻——沒門啦。
這么一說,兩人的思路就漸漸清晰起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人家平白無故干嗎非跟你童書銘過不去?
童書銘想了一下,道,還真有。就把那次局長打電話給一基層單位領導認定身份的事講了。
老王埋怨道,你怎么就這么缺心眼呢,領導有電話招呼,你也要填個呈報,讓領導白紙黑字地簽上,再不成也要作個電話記錄,免得過后領導拆橋不認賬。那人也是德性不好,人家給你辦了事倒反口咬人家,真是莫名其妙。這事就說到這了,你該干嗎干嗎去,別說這事你并沒收人家的東西,收了也不外乎就是一條煙。
童書銘又道,作為當事人,我還是請求你們能實事求是地把問題弄清楚,萬不可草率,一個機關就這么些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弄出莫須有,就不能說是關心同志,而了扼殺同志了。
這天他走出辦公樓,明晃晃的陽光天里,突然下起了暴雨,風也是一陣一陣的,幾只塑料袋像風箏一樣騰空而起,飛上了屋頂。雨點打在頭上,似乎能聽見嘭嘭的響聲。
也是不正常啊。他在心里道,殺人放火的吃飽飯,敬神念佛的卻餓死人。
走到大門口,他聽見有人喊他,卻不知聲音來自何處,扭過頭四下里看,就看見在門口的崗亭一側站著避雨的小宋,連忙跑了過去。小宋把身子往里靠了靠,本來就細小的空間,一下擠進兩個人,就有些貼胸挨背,小宋倒不見有什么,問童書銘,故意淋雨,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
童書銘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激動,他不敢直視小宋的眼睛,就把眼睛挪開來,卻又一下盯在那張揚的豐胸上,臉一下就熱了,又生怕被小宋看出來,就說,人不知怎么的,老感覺這心里發燒,讓雨淋淋,說不定能把心火滅了。
小宋親切地笑了,說,有些事是讓人生心火,不過也別往心里去,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循環往復的,瞎子也有把眼開的一天,誰說誰就一輩子不能翻身?
童書銘心里到又是一熱,說,謝謝你開導。
雨不過是一陣,轉瞬又云開日出。兩人走出亭子時,小宋似乎是有意把身子往童書銘身上靠了靠,說,聽說丁科長的事麻煩大了。
童書銘問,聽到什么了?
小宋說,也沒什么,就是對方要錢數額大了,老丁急了火,想憑空撈一把,就去買地下六合彩了。
童書銘聽了心里就想壞了,這違法的事,能讓人傾家蕩產喪失心智,想來大丁斷不會這般不明事理。
晚上,童書銘身子開始有些不適,可能是心情郁悶,加之白天又淋了一場雨,到半晚上發起了高燒,燒得燙人。小竹找了些家用常備藥給服下,身上冒了些黃汗,到臨晨了才昏昏睡去。
早上小竹見童書銘睡得死,沒喊醒他,自己也向單位請了假。差不多半上午了,童書銘才醒來,一看上班時間早過了,一骨碌爬起來。小竹說,你還沒好啦,怎么去上班?
童書銘說,這時候能不去嗎,人家正在查你,你一不在單位露臉,還真以為你出事了,再病也要去。起身喝了一碗小竹熬的稀粥,就去上班了。
童書銘的想法是對的,像他們這種單位沒有幾個人的屁股是干凈的,他聽老王說暗里辦錄用國家公務員的事,大都是領導子弟,比如一個下邊縣委書記的千金,大學沒考取,混了一張成招文憑,把公務員手續一辦,進財政局了。一個市委常委的公子,也是個不愛讀書的小爺,高中沒畢業,送國外混去了,先是英國,讀預科,不到半年,與英國籍愛爾蘭姑娘發生情感沖突,只好轉入日本,到了日本,這小爺仍不讀書,天天一把吉他,浪跡街頭,同時跟兩個日本姑娘好著,家里的錢就像流水一樣嘩嘩流入東瀛小島,一年春節,這小爺回來,別的能耐沒見著,日本浪人的派頭倒是學得十足,一頭披肩長發,碗口大的耳環,黑墨鏡遮了半張臉。就這爺也糊弄了一張洋文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外行看不懂。常委出面直接辦了手續,到公安局上班了。童書銘心想,就這爺到公安只怕也是只禍國殃民的鳥。國家政策一而再強調,行政事業單位進人必須考試,但這考的都是些什么人?摸不著門的普通百姓,領導們照老常規辦事,我行我素,似乎不知政策為何物。平常除領導直接過問特事特辦的外,每個季度還辟出專門的時間用來研究解決其他一些領導的關系,每一次都在三四十人左右,每次的例會上,局長都要說,我們走程序化方式,集體研究,不搞個人行為,雖說這些事都是領導批條子打招呼的,但以組織決定的形式確定下來,還是符合組織原則的。童書銘聽了這話很想不通,到底什么是組織原則,就因為是團伙決定,就屬正確的組織原則了?這種集體行為能公布于眾嗎?有時童書銘會萌生出把所了解的情況一并舉報出去,說不定能捅出天大的洞來。后又一想,你不還在這單位混嗎,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你就真成孤家寡人了。真不敢。
也許是童書銘的態度,也許是情況調查無法落實,也許這本來就是一個糊涂案,反正接下來的日子里,再沒人喊童書銘談話,領導們又開始了新的重大決策,決定做一棟十五層的現代化辦公大樓和一棟十八層的住宅。大家的注意力更多的是關于房子的事,童書銘一時像臟抹布一樣被人遺忘了。
決定正式下來后,局里相繼成立了由多人組成的基建辦,局長負總責,兩名副局長親自抓。
消息在社會上一傳開,各色人等連綿不斷地來了,都想分一杯羹。童書銘這里也來了一個基建老板,是童書銘一個老鄉帶來的。
那天三人在門口的小酒館里吃了一頓便飯,童書銘說這事他一點忙也幫不上。基建老板說,項目上的事不為難你,你只要作個介紹,讓我認識一下你們局長。老鄉在旁說,你只介紹一下,其他事我們自己來弄。老板及時地摸出一個大牛皮信封,放到童書銘面前,說,這是一萬塊,你先用著,事成之后,我再重謝。
童書銘拿起那個信封掂了掂,把錢遞了回去,不是我不想要這錢,也不是我思想有多純潔,是我能力不夠,我跟你們說實話吧,我跟領導關系根本還談不上親密,你說關系沒理順能作這個介紹嗎?
老鄉看樣子是仍不死心,你看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弄個小項目做做,土石方,水電安裝,室內裝飾?都行。
童書銘道,人家怎么會給我工程做呢,領導在一個單位任職一屆,有時就是幾屆也難碰上這種大動作,現在招投標那一套,你們比我更清楚。還是找其他人吧。
送走了老鄉和基建老板,童書銘想,其實領導也不好當啊,一年不知要死多少腦細胞啊,官場的復雜也是叫人始料未及的。如自己一介布衣,干分內事,吃分內飯,盡管偶爾也會遇上不順心事,只要不像大丁那樣搞出一個宮外孕,日子也算太平了。
八
樂樂那邊還是把大丁告了,法院的傳票直接寄到了單位。
童書銘覺得有必要跟大丁談一次,當局者迷,也許他一直走不出自己的那個心結。
這天天黑以后,在街的拐角處,大丁看見了等待已久的童書銘,愣了一下,說,童科,你咋來了這里?
童書銘裝出很偶然的樣子,哎呀,老丁!把大丁的手緊緊地握住,見不著你呀老丁,你也不跟我打個電話。
大丁蔫蔫道,還是那爛事,讓人心里焦躁,就沒心思跟你們聯系了。
見大丁主動提到這事,童書銘關切地問,事情到底處理得咋樣了?
大丁道,還能怎么樣,對方要求人身賠償,開價由原來的三十萬,提到五十萬了。
童書銘想告訴他法院的傳票到單位上了,又想只怕小楊已經告訴了,就沒提。他拉大丁一下,說,找個地方坐坐?
大丁看了下左右,好像擔心什么,有些心不在焉,說,不了,約了別人,得趕過去見面。邊說邊往前走。
童書銘就也跟著走,一邊說,老丁,前幾天我到過一次雙橋鎮。
大丁聽了就停了下來,看著童書銘,滿眼的疑問。
童書銘說,我去雞公嶺經過那,想起樂樂,就去見了。樂樂一個人在家,我跟她談了這事。
大丁問,她怎么說?
童書銘說,其實樂樂還是一個很重情的女孩。想起那天樂樂孤苦無助的眼神,心顫了一下,說,從她口里能感覺出她還是很看重你的態度的,老丁,你能不能退一步,放下架子,好好跟人家談談,興許會有轉變。大丁低下了頭,童書銘發現低著頭的大丁,真的是顯老了,傴肩僂背,也就這么一段日子,頭發也花白了,老態畢現。他又道,人往往是要溝通的,樂樂這個人我看也不是個愛錢的人,她跟了你兩年,找你要過多少錢?如今是弄僵了,才出此下策,你何苦非要爭這一時之氣。
大丁重重嘆聲氣,抓過童書銘的手緊緊地搖了下,謝謝你,童科!說過,就往街里去了。
童書銘很想就這會問一問大丁,是不是參與地下六合彩賭博活動,世上斷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但大丁的態度是不想跟他多說話,就把話吞了回去。
九
大丁很快就來上班了,盡管人變了個型,但精神氣還算不錯,人前人后的總展著一張笑臉,好像是從外榮譽歸來。也有些人背后議論,說大丁厚顏無恥,做下了這種禍害人一生喪天良的事,倒跟沒事人一樣。那些平時跟大丁有成見的,更是不待見了,說一些無原則的話,甚至說單位態度過分曖昧要向上舉報。說各種話的都有,好在大丁事已做下,心里承受能力也不像剛開始那般脆弱了,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任人去說。
這天,大丁主動邀童書銘、老吳和老王一起去余靜玉那里打牌,三人心里都很高興,大丁終于又歸隊了,這也正好說明大丁正式走出了女案這個圈子。
打牌時,難免不說起這事,大丁自己說,也是一時鬼迷心竅,周邊那么多女人不愛,偏偏喜歡上了這么個風塵女子,到頭來吃虧了。
老吳說,失手的事是難免的,更何況這種子彈跑靶,誰也預料不到,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身體太好,家里紅旗不倒,外面紅旗飄飄。
老王說,人家是一雙手捉一條魚,你到好,把魚塘都抽干了。
四人插科打諢地說些找樂子的話,大丁也不惱,也許是心里去了一樁爛事,顯得輕松了,也就跟著痛快,說,到我這年紀,只能說是趕上了好時候,搭個末班車。讓大家見笑了。
老吳說,吃一塹長一智,下次慎重些就是了,別再讓子彈脫了靶。
大丁道,還是向你老吳學習吧。
這一晚的戰績卻是三吃一,大丁一個人輸,大丁卻很高興,好像他不這么輸一次就不愉快了,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一直打到半夜,三人都說累了,童書銘提出來結束。大丁卻不同意,說我們在一起也有二十來年了,又一直玩在一塊,相知相熟,我是從內心感激你們的。自從經了這事后,人的心也就散了,難得有這機會。今晚就讓我陪陪你們,盡盡興,玩個痛快。既然大丁這么說,輸錢的又是他,大家面子上就抹不開了,于是就繼續打,一直打到凌晨過后才歇手。
第二天,童書銘自然是起了懶床,小竹都上班走了好一會,他還賴在床上,要不是一陣急促的電話鈴吵醒他只怕還在夢里。電話是老吳打來的,說大丁要跳樓了,就在辦公樓的十樓。他忽地一下翻身起來,衣服還沒穿全,人就撲到了門外。
這時樓下開始有人紛紛往辦公樓那邊跑,人們的臉色都顯得有些詭異,年輕的保安隊員,颯颯地從身邊跑過,保衛科的同志一邊跑一邊給武警打電話,氣氛異常緊張。
童書銘又接到一個電話,沒想這電話是大丁打給他的,電話里大丁的話氣并不像童書銘想象的那樣,十分平靜,說,老童,我走了!
童書銘雙手捧著手機,生怕漏了一個字,說,老丁!你千萬別做傻事。別的不說,你也該替家里想想。
大丁說,我哪還有家呀,老婆早把老鼠藥都給準備好了,只等我一回家就同歸于盡。又說,我對不起你了,老童!我們在一起共事這么多年,也玩了這么多年,這快樂的時光真叫人留戀,我也原想把這日子好好過下去的,那想橫空出世一宮外孕,這一點點并不過分的奢望也給斷送了。
童書銘想這結癥也就樂樂這事,肯定是對方把事捅大了,使大丁感到了絕望,忙勸慰,老丁!這事總有得商量的,我想他們也不希望你這樣。
大丁冷笑幾聲,說,我就是要死給他們看,他們不是要五十萬嗎,不是一分都不能少嗎,不是要挖我的眼睛掏我的心嗎,看我死后他們能得到什么?一分也沒的給,讓他們活著比我死了更痛苦。
童書銘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實在是想不出轍了,就說,你就真這么狠心,把我跟老吳老王都丟下,我們這四條腿是鐵定了的,誰也不能先出局啊。
老丁猛一下哭了起來,說,我對不起你們了,我這自私的毛病臨死了也改不了,只顧著自己。
童書銘也讓老丁給說得流下淚來。
老丁穩了一下神,又說,老童,這輩子我是欠上你了,你那一萬塊錢,我只能給你打一張長期欠條,下輩子再一起還上。
話說完,線就斷了。接著聽到有人喊,跳了跳了!
童書銘因接電話速度稍慢了下,跑出家屬區,穿過球場,剛看到辦公樓,就見大丁從十樓的窗臺上一躍而起,大鵬鳥一樣飛撲下來,人們不約而同地“哦”了聲,接著聽見嘭的一聲悶響。這響聲就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童書銘心上,痛徹了肺腑。
大丁一死,撕心扯肺的一件事,前前后后三個月,就這么塵埃落定。這是誰也沒料想到的,一死百了,樂樂那邊有人來過單位上,因這是個人行為,單位也就是教育失誤使用失察之過,其他一概與女案無關。因人都死了,人們漸漸把這事淡忘,新的生活,每一天都是畫卷一樣推陳出新,在津津樂道這件事的同時,又有許多前仆后繼者制造或擁有了新的女案。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單位上的基建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童書銘老鄉帶來的那個老板,經過努力得到了一項工程。童書銘打心里為他們高興,總算攬到了事做,但他一直沒有再見這位老鄉,盡管他們的工程就在街對面不遠。
小楊跟童書銘出一趟差后,似乎更愿意跟童書銘親近了,有事沒事地喜歡到童書銘辦公室串串門。
一天,童書銘和老王被一單位請去,在一高檔酒樓吃了一頓豐盛的工作餐,餐后安排好了桑拿貴賓房,童書銘擔心地問老王有沒有小姐?老王觀顏察色,生怕童書銘壞了事,說,小姐還能把你吃了。
童書銘說,那我這就不是放松,而是緊張了。
老王一邊擁著童書銘往樓上走,邊說,只要不弄出個宮外孕,誰也不會把你怎么樣。再說,人家請客也并不真是請我們兩人,他們也是借這機會樂一樂,一個由頭而已。
童書銘想,老王到底是在這風月場所久經磨煉了的,舉手投足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大家氣派,自己就做不來了,這縮頭縮尾的寒磣相,還沒做賊心就虛了,還敢真上戰場把敵殺?真是笑話了,你童書銘軟蛋了幾十年,什么時候堅挺過,小竹那一小夾皮溝,就讓你彈盡糧絕丟盔棄甲了,也是天生來的命,好人做不了,壞事做不來,就這清湯寡水地安身立命吧。
在霧氣騰騰的桑拿貴賓房,童書銘一眼看見了著三點式的樂樂,也許是長時間的養憩,樂樂又恢復了往日的靚麗,妖妖嬌嬌的,雪白的身子滾水里泡了毛的豬樣,一點也看不出身心上曾有過傷害。樂樂也認出了童書銘,兩人都驚訝了一下,還是樂樂心態好,立即笑容滿面地打招呼。童書銘心里一時有些硬,沒有答理樂樂,自個出來跟外面的服務員說換個項目,去洗腳了。
沒想樂樂換好衣服跟了過來,軟聲細語說,我來給你洗腳,童科!
承受不起,你還是去跟別人洗澡吧。
您生氣了。樂樂怯怯地問。
童書銘也弄不清自己怎么會生這氣,這是沒來由的,再看樂樂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氣就緩下來了,說,你怎么又重撿這營生了,什么事不好做,非干這不見光的事呢。
樂樂一時流下眼淚,說我這也是沒辦法了,在家父母不容,總說給他們丟了臉,那地方人也瞧她不來,說她成了賣淫專業戶,沒一個地方能容她了。
樂樂突然抹了一把淚,口氣一變,說,人總得要活下去啊,童科長,像我這種沒讀過多少書,什么也不懂的女孩,還能干什么呢,不就這營生來錢快嗎。再說不還有您這樣花公家錢賺自己快樂的人在嗎,只要有了您們這前仆后繼的機關干部,我們這生意您說能斷得了嗎?
童書銘就只差沒找條地縫鉆下去了。是啊,自身尚且如此,還談什么寡鮮廉恥。
童書銘很想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遠離凡塵俗世,他曾一度想到過像老畢那樣地去生活,但這紛繁鬧市,又怎是你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呢。這一天,政府出臺了鼓勵機關干部到企業任職的文件,他第一個報了名,為了讓心走進青山碧水,以佛的心態參透人生的魔障。
童書銘把自己的想法跟小竹說了,小竹倒懷有仁厚之心,理解童書銘的想法,說,你既然有這個想法,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機關工作尤其人事局確實不對你的秉性,與其苦苦在這荊棘中攀行,還不如全身而出,解了這心累身苦的羈絆。
一語喚醒夢中人。大徹大悟、靈魂出竅的童書銘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向局黨組遞交了報告。
是啊,也許這是一步險棋,但人生的棋路,又何償不出錯呢,都按常規出牌,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宮外孕”了。
走出辦公樓,童書銘覺得天是那么地高,云是那么地淡,陽光是那么地和煦,仿佛路邊的野草都在向他微笑,以后的事先不去管它了,那只是未來,未來是什么?未來是一只母雞下的軟殼蛋,誰也不能把它指為雞,最起碼此刻的童書銘是快樂著的,那就盡情地感受這份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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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