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30日,下午四時許,在沈陽東塔機場,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登上了一架草綠色的C-46運輸機。這一天,現場秩序無比混亂,《申報》報道說,“登機的一剎那,情景太緊張、太凄慘,因為有好多從前線退下來的官兵,擁在飛機前……前推后擁,一片紊亂”;新一軍暫編53師師長許賡揚后來回憶說,衛立煌登機后,“由副官們把守機門”,將“被人從人頭頂上傳進去”的原外交部次長王家幀、“被人拉著從旁邊上去”的沈陽市市長董文琦搶進機艙后,他們不顧在人群中呼天搶地的嫩江省長彭濟群,強行關閉了艙門。這架可載員五六十人的運輸機,在僅僅搭乘了十幾名高官顯貴的情況下,向葫蘆島方向飛去了。
這一天,與衛立煌座機先后降落的另一架C-46,“隨著也開始滑行過來,似乎要到停機位置接人”,但面對蜂擁而至的人潮,“(它)根本沒有停就一直滑行起飛走了”。而東塔機場之外,北陵機場航空站副站長林兆祥后來談到,這一天中午,趕到北陵機場的人流越來越多,“飛機一著陸,這些人不聽安排,都爭先恐后爬上飛機,結果飛機超重無法啟航,但誰也不肯下來”(林兆祥,《我在沈陽空軍基地的見聞》)。這么一來,原本停在機場的三架運輸機,“均不聽命,擅自啟航,只運走了一部分場站人員”;而飛抵沈陽的其它飛機,“見地面混亂,不敢降落,便飛往鐵西民航機場降落”……
從這一天開始,北陵機場再無飛機降落。次日,最后一架飛機抵達東塔機場,帶走了空軍司令部的兩名處長,彭亞秀和張季良,以及一個不知名的警衛團團長。林兆祥為此憤憤不平,他說,“一架能載五十人的飛機,只把這三個所謂高級官員運走,可憐許多低級官佐和技術人員,全被甩下來了”;他說,“其實當天機場安靜無事,為什么忍心這樣做呢?受苦有份,臨危不顧,軍紀何存?”……
無可奈何之下,林兆祥只得和他的三名同事,修護組組長梁增光、機械師萬錦文和秦禧良,“化裝從營口方向逃走”。而在他們倉皇逃命的背影后面,是八萬名走投無路、如同無頭蒼蠅的國民黨官兵,是一座舊的已死、新的未生、復雜而蒼茫的城。
忐忑
如果說,滯留在三大機場的男女老幼,充滿了絕望、灰色的氣息,那么,依舊駐防在沈陽城里的幾位國民黨將領,則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這個城市的新生,和自己不可預知的前途。
沈陽守備部隊,以原東北軍53軍、新一軍暫編第53師和青年軍207師為主。遠在這一年6月,中共地下黨員李書城即攜帶呂正操的親筆信,往見與她有世交之誼的53軍副軍長趙國屏。據說,趙國屏這么表明自己的態度:“我早就有這樣的打算……第53軍四個師長,其中張儒彬、毛芝荃是我當師長時期的團長,平時相處甚好,跟我行動是沒有問題的;第116師師長劉德裕,雖然和周軍長是親戚,但他是看風頭的人,由于利害關系,爭取他也不會有多大問題。只有第130師師長王理寰,平日關系不甚好,沒有把握”(趙國屏,《沈陽解放簡述》)……
趙國屏不知道,幾乎與此同時,在張學良幕僚王化一的安排下,另一位中共地下黨員王佩青已開始了和王理寰的秘密接觸。后來,王理寰談道,“從此我每到王化一家,就不帶外人,由我弟弟王治浩開車,勤務兵只有孫喜貴,以免外人知道”……

問題在于,在幾個月的時間里,無論趙國屏還是王理寰,都僅僅為中共地下組織提供了些許便利;對起義的要求,他們以“時機不成熟”的理由,不斷推脫。他們始終保留著觀望態度。直到10月29日,當沈陽淪為一片孤城、十幾萬大軍兵臨城下之際,他們才匆忙派出自己的代表,與解放軍各部聯系。
暫編53師師長許賡揚也如此。10月29日,他派出幾名代表,“分頭向各方面解放軍尋求聯系”(許賡揚,《沈陽解放時的暫編53師》)。次日,他的代表作戰科長張社民找到了解放軍獨立2師師長管松濤;在兩天的談判后,管松濤代表遼北軍區司令員聶鶴亭、政委陶鑄,與他達成了起義協定。后來,在寫給東北局的報告里,陶鑄表示,“準其起義有好處。我可早兩天進城,減少破壞。……總之是各階層的統一戰線反對特務破壞,在我軍進城前,協力維持秩序,不使沈陽再遭受破壞”(《遼沈戰役作戰電報匯集》)。
然而,東北局對此態度極為勉強。他們認為,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53軍的種種做法,只能算是投誠,“按(長春守軍)新七軍一樣的待遇”;至于暫編53師,林彪的不悅之情也躍然紙上,在發往中央軍委的電文里,他說,“遼北軍區不待我們批準,已經答應,造成已成事實”;“現53師整個建制仍未動,開至法庫整訓,目前似乎只有承認該部起義的辦法”……
在討價還價、忐忑不安的間隙,沈陽,這個東北的心臟、有著180余萬人口的工業重鎮,槍聲始終零零星星。11月1日,在消滅蘇家屯以北的207師殘部后,解放軍先頭部隊挺進了沈陽城。他們驚奇地發現,“敵軍……把人員武器排列得整整齊齊,等候我軍接收。我們的戰士坐上敵人的卡車、轎車、吉普車來往奔馳,一個排、一個班、幾個人也能有秩序地接收整營整團的敵軍和各種物資倉庫”(程世才,《配合主力,圍攻沈陽》)。《申報》駐沈陽記者的觀察更為細致,也更加具體:“中午,槍聲稀了,衣冠破舊的零星匪軍(作者按:即解放軍),腰插手榴彈,扛著大鐵棍,出現于市區。解體的國軍,東一堆西一堆地看著這些疲憊的匪軍。后來有成隊的匪軍來了,帽子上帶著草圈,插著亂草。不久,吉普車、大卡車在街頭飛駛了,到處收繳槍械、武器”(《申報》,1948年12月4日)……
這一天,除了游蕩在街頭的幾千名散兵游勇外,七萬余名國民黨官兵束手就擒。對他們,新政權有一個前所未有的稱謂:“解放軍官”、“解放士兵”。對這個新興的、氣象蓬勃的政權來說,無論是“被俘”、“投誠”還是“反正”,都是被他們“解放”的。
復雜
在被“解放”的百余名將官中,后來最被人津津樂道的,當屬53軍軍長、沈陽守備兵團司令官周福成。后來,他的眾多屬下以“異常頑固”、“冥頑不化”的字眼,描述他在城破前夕的面貌:10月27日,他的長女、中共地下黨員周常秀飛抵沈陽,勸說他火線起義,他揚言要“斃了”她;當天晚上,其連襟、心腹部下130師師長夏時加入勸說的行列時,他勒令副官處扣押了這位近親。直到10月30日,當趙國屏等人群起逼宮、他陷入眾叛親離的地步時,他也不過蒙被大哭,抱怨說,“國屏,你坑了我”……
然而,11月1日拂曉,面對黃達宣的槍口,他有了一個久久被引為笑柄的舉動。
黃達宣是東野2縱6師16團的尖刀連連長。這一天凌晨,他率領百余人經鐵西、過兩洞橋和馬路灣,一路搜索到周福成棲身的“世合公”銀行大樓。據說,在幾十個衛兵被繳械、黃達宣勒令他放下武器之際,周福成神色沮喪地表示:“我叫周福成。……我的部隊正和你們三縱隊聯系起義。”
對此,黃達宣毫無反應。他后來談道,“那時,我沒有聽說過‘周福成’這個名字,更不知道他是國民黨的沈陽城防司令。……我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都什么時候了,還聯系投誠,你還是先當俘虜吧”……
盡管如此,生俘周福成的消息,很快傳揚出去了。當天傍晚,從各處被俘獲的百余名國民黨將官,紛紛被押解到了這里。“世合公”大樓成為了將官的第一個看守點。后來,116師師長劉德裕回憶說:“當日晚,解放軍為在銀行集合的百余軍官準備晚餐。在該行住三天,即移至小西門內迎賓旅館,并定名為解放軍官招待所,生活上照顧非常周到”(劉德裕,《第53軍在沈陽放下武器經過》)……
在“招待所”的日子,也僅僅持續了半個多月。不久后,東北局對53軍的處置意見,最終到達了:53軍只能按“自動放下武器”也就是投誠處理;而根據當年年初東野的“國軍工作會議”精神,旅以上的戰俘和投誠者,“特別優待”、但“基本上不釋放”。正因此,不僅是被俘的周福成,即使被認為是投誠的劉德裕、夏時等人,也只能前往哈爾濱解放軍官教導團接收學習和改造。對此,劉德裕心情復雜地談到,“當我們移住迎賓旅館時,53軍副軍長趙鎮藩(作者按:即趙國屏)并未遷來,王理寰師長雖遷來,但不數日即被解放回家。這是他們對黨早有貢獻”……
又何止是趙國屏、王理寰?與他們同時出城聯系解放軍的許賡揚,命運分途更判若云泥:在勉強接受其“起義”后,暫編53師被改編為東北解放軍第53師,許賡揚繼任師長;次年春天,盡管“起義”待遇被取消,53師最后解散,但許賡揚依舊出任了齊齊哈爾市政協副主席、黑龍江省政協委員、國務院參事等職。終其一生,他都受惠于自己的“起義人員”身份。
幾家歡樂幾家愁。這一年冬天,在初雪飄零的日子,百余名將官踏上了前往哈爾濱的路途。遠在1947年春天,為改造戰俘、甄別投誠人員,這個東北解放戰爭的大后方,就設立了“解放軍官教導團”。一開始,它僅有六個連、“收容人數保持在800人左右”;但伴隨著戰爭的進展、特別是遼沈決戰的進行,它驟然擴編為十幾個營、五六千人。它包括了兩個“高級戰俘隊”,從沈陽轉移到這里的一百多人,大多被編入了這個總數為239人的隊伍。
“新生活”開始了。在一遍遍寫自傳、交代自己的歷史和心路歷程之余,他們扭秧歌、出墻報、打掃衛生、參加平劇(注:即京劇)演出;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他們學習《新民主主義論》、寫讀書筆記、對比新舊社會的區別,并在小組會上討論著各種心得體會……新政權的種種改造手筆,讓他們心情異常復雜:一方面,他們不斷上書,強調自己的“起義”身份;另一方面,在參觀哈爾濱電廠、考察雙城地區農村生活的過程中,他們又真切地感受到了新舊社會的區別。無論“被俘”、“投誠”還是“反正”,無一例外地,他們都把自己的這個命運分野,說成是“被解放”、“加入人民的行列”……
一個個昔日同僚被釋放了,夏時之后,是張儒彬、毛芝荃、劉德裕……漸漸地,這個先后收容了15,533名戰俘的解教團,只剩下了164人;其中還有88人,或等候釋放,或“準備轉往華北軍大任軍事教員”。然而,周福成的“解放”似乎遙遙無期,與他為伍的,還有38名將軍、18名上校。在是否列為“戰犯”的問題上,據說上級爭論不休;為此,周福成不斷地強調自己是“投誠”……

1953年3月9日,周福成最終獲釋。僅僅幾個月以后,他就在哈爾濱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清新
百余名將官被押往哈爾濱同時,針對校尉軍官、普通士兵的慷慨遣返,正手筆浩大地進行著。后來,一個叫郭衣洞的少校,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寫下了異常清新、無比動人的遣返印象、“解放”印象。
當時,郭衣洞在沈陽北大營第三軍官訓練班受訓;與此同時,他還和幾個朋友創辦了《大東日報》。這是在沈陽小有名氣的一份反共報紙。11月1日,也就是解放軍進城這一天,他跑到北大營,“探聽能不能領到薪俸”,卻發現這里已空無一人。驚慌之余,他又返回了沈陽城內,卻發現“街上有一種不同的氣氛”。
這一天,解放軍已經挺進到距離他的住處僅僅兩條街的炮子墳,而沈陽主要報紙《新報》的頭條,還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沈陽城外,共匪不多”。當天傍晚,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了,他和他的三名同伴擠在一個小房間里,“面面相對,說不出一句話”。他產生了近乎絕望的感覺:“一生的努力,一夕之間,又化成云煙。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了解的新世界,我是一個失敗者。……我們四個人惟一的財產,只剩下那位將軍支援我們的二三十袋面粉,又能坐吃幾天?”……
然后,他目睹了解放的清新和歡欣。他說,“穿著灰色棉軍服的男女青年,坐在卡車上擠成一團,解放軍中還有些女孩子打開胸前的紐扣,讓懷抱中的嬰兒吃奶”;他說,“震天的歌聲和笑聲,一輛一輛的軍車在《大東日報》社前面奔馳而過。我不知所措地面對著他們的歡樂,這幅畫面,深刻地印在腦海”……
讓他印象更深刻的,還在后頭呢!將官們安置的迎賓旅館,是“招待二所”;幾千名校尉軍官,則大多集中在大西門附近的幾個旅店里。在十幾天的甄別、審查后,他們大多獲準回家了。郭衣洞和他的同伴,也夾雜在這股如釋重負的人流里,踏上了前往北平的路途。他說,“我、徐天祥和孫建章三個人這次逃亡,有一個特別的方式,那就是脫下平民便裝,穿上臨時買來的國民黨軍軍服,惟一不同的是,把軍帽上的青天白日徽拿掉”;他并且談道,“我們所以改穿軍服,因為那正是共產黨所實行的寬大政策和既往不咎、統戰心戰的巔峰。凡是國民黨軍,只要手中不拿武器,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回鄉生產’”……
他們就這樣走進了沈陽火車站。進入站臺后,郭衣洞暗暗吃驚,“偌大的車站,平常一向人山人海,喧鬧沸騰,這時竟然靜悄悄的,鴉雀無聲,變成了一個古老的廢墟”。但這并不是因為沒有人,“仍然有很多人,而且人山人海,全是平常兇暴得不可一世的國民黨軍官兵,現在卻那么有秩序地魚貫排列在各個售票窗口,有的甚至排到車站外的廣場上”。他為此感慨萬千,“沒有一個人吵鬧和大聲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插隊,好像一夕之間,都成了第一流國民”。
如果說,舊國民黨官兵的規矩、秩序,已經讓郭衣洞產生了滄海桑田、人間演替的感覺,那么,在返回北平的路途中,解放軍士兵的質樸、熱情、軍紀嚴明,則讓他徹底動搖了自己的信念。他說,因為鐵路被毀壞,他們只能坐火車到皇姑屯;而在皇姑屯出站、雇馬車南下山海關的路上,“馬路兩旁涌出大批全副武裝的人民解放軍。……那些徹底執行軍令的戰士,常常高聲發問,‘你是哪個部隊的,怎么有車可坐’;我總是回答,‘我們是國軍’。……那些質樸的戰士就一言不發,從沒有一個人刁難”……
又何止于此?“馬車夫有時還叱喝他們‘讓路’、‘讓路’,他們每次也都踉踉蹌蹌地讓路”。對此,郭衣洞再三贊嘆:“我從內心對解放軍生出敬意,這豈不是古書上所說的,‘婦孺與王者之師爭道’么?!”
就這樣,幾千名國民黨校尉軍官大多化劍為犁、安然回到自己的家鄉。直到今天,一個叫張樹清的老人還保存著自己的“解放證”:“茲有國民黨軍第53軍389團2營1連張樹清,系吉林省懷德縣范家屯區人,于沈陽戰斗中解放。經本軍釋放回家生產,望我沿途政權予以放行,并給予住宿之方便”;而郭衣洞也回憶說,前往北平前夕,“每人還拿了一張通行路條。至于這三張路條是哪里來的,已無法記憶,好像一張是孫建章用肥皂刻了一個圖章,另兩張是解放軍發的貨真價實的通行證”。這個“路條”、“通行證”,就是張樹清所說的“解放證”。
幾十年以后,生活在臺灣的郭衣洞,有了一個讓中國人耳熟能詳的筆名——那就是以《丑陋的中國人》一書名揚海內的作家柏楊。
蒼茫
百余名將官送走了,幾千名校尉軍官遣返了,還有萬余名或傷或殘、或無家可歸的國民黨士兵,以及幾萬名血氣方剛、大多渴盼回家的軍內青年,他們都等待著“解放”。在這股潮流中,大多數“解放士兵”選擇了返回家鄉,回到自家茅草屋邊那片被重新分配的土地,然而,也有眾多青年留了下來,加入了人民解放軍。
俘虜了周福成的尖刀連連長黃達宣記得,11月2日,千余名士兵已集結在“世合公”銀行大樓附近,他開始親自挑選“解放戰士”。和兩年前不同了,全國解放在即、同時解放軍兵員也已超過了國民黨,他為此挑肥揀瘦:沒有精氣神的不要,個頭沒他高的不要,沒有文化的不要……他口中念念有詞,看中一個就撥拉出一個;撥拉出80個的時候,他數著人頭,卻發現少了一個。他一眼就看到了俘虜堆里的那個大個子。
他問,“你怎么又回去了”?大個子回答:“我想回家。”他說,“東北解放了,關內還沒解放呢”!說著說著,又把對方給撥拉了過來。
這個年僅17歲的大個子,就是后來的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徐惠滋上將。據說,二十多年以后,面對已成為他部下的黃達宣,徐惠滋說起了這段往事;而當黃達宣覺得不好意思,表示“軍長,你別說了”的時候,徐惠滋表示,“老連長,這是歷史呀”(張正隆,《雪白血紅》)……
對自己的“解放”同樣印象深刻的,還有離休干部、某師副政委張天鑄。沈陽解放時,他是“剿總”特務團2營6連的中士班長。他后來回憶,解放軍招募新兵時,“當時我就尋思,當兩年國軍,再當八路也好。……兵就是兵,別鬧那個景了”。而當募兵的指揮員嫌他身材太矮、僅僅“一米六零出點頭”時,他說,“個大割不去,個小還能長”。就這樣,他被分到了2縱5師13團的一個班。
下部隊那天,“班長樂壞了”。班長說:“這個新戰友是個大知識分子,今后就當我們的‘學習組長’,大家跟他好好學”;班長還說,學習組長,“就是平時教大家學文化,開會討論記個錄”。而當他問班長“甚么叫‘討論’”時,班長得意地說,“你連這個也不懂呀”?
張天鑄后來談到:“我高小畢業,是個‘知識分子’。現在講這個叫孩子們笑話,那時有這文化程度可就是個寶了。……那時可重視文化知識了,對解放戰士一點兒也不歧視。”
與徐惠滋、張天鑄一樣,被挑選入伍的“解放戰士”,大約有一兩萬人。然而,在一部分人入伍、大部分人遣散之際,解放軍面臨著一個撓頭的難題:那萬余名或傷或殘、或無家可歸的國民黨官兵,該怎么辦呢?
不僅國民黨傷殘士兵。在東北各個城市,共產黨的榮復人員,也達到十幾萬之多,“到處都可以看見殘廢軍人”。農業部副部長、曾主管榮復軍人安置的劉培植后來回憶說,“相當的人帶著不滿情緒發牢騷,講怪話。他們講,‘動員時說得好聽,說是參軍光榮,現在打傷了、致殘了、復員了,沒有人管……’”;而1948年秋天的一個突發性事件,更讓他憂心忡忡:一群榮復軍人闖進了黑龍江省政府,挾持了正、副主席,而面對前來勸說的部隊首長,他們如同孩子一樣,一個個嚎啕大哭……

在這個背景下,與入城儀式、秧歌隊、朱毛畫像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聲一樣,化劍為犁、拓荒屯墾,成為1949年浩大的“解放”交響的音符之一了:這一年3月,在傷殘軍官郝光濃的帶領下,28名榮軍開進黑龍江鎮賚縣的千年曠野,辦起了“東屏榮軍農場”;以此為先聲,新疆、甘肅、海南、黑龍江……一個個地廣人稀的省區,處處可見脫下軍裝的復轉軍人。在他們當中,也夾雜著萬余名“解放官兵”的身影:1949年3月,“解放二團”在湯原縣香蘭建場,不久后又派出300余人,創建了“通北農場”;當年9月,“解放三團”創辦了樺南縣孟家崗農場;這一年年底,在團長房定辰的率領下,“青干一團”也開進德都縣,創辦了二龍山農場……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里,大約14,000名“解放官兵”創辦了七個農場。后來,有人以“種地犁后喘、開荒靠鎬刨”的詩句,描述了他們在千里凍原上的艱難狀況。
野狼、狍子、狐貍、野兔處處出沒;極目四野,只有星星點點的幾處農舍;大多數人沒有家小,前往集鎮,往往要跋涉一兩天……即使如此,他們大多沒有返回家鄉,終身留在了這片荒野之地。年復一年,他們漸漸地老去,而即使在“撥亂反正”的大潮中,一萬多名老人、中年人,也只有寥寥幾個獲得了“起義人員”的待遇。大多數人棲息著、沉默著,隨后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直到今天,湯原縣香蘭農場僅存的幾個耄耋老人,領取著400余元的退休金。
然而,2008年12月初,在接受本刊記者電話采訪時,談起六十年前,85歲的劉大安老人和79歲的胡興旺老人,依舊不約而同地稱之為:“我解放那一年”。
1948年9月16日沈陽《和平日報》報道
酒足飯飽壯士自殺——血濺于家館
(本報訊)小西區惠工街一段電車路旁第一商場興游園于家館內,昨(十五)日午后四時許,有一軍人顧客身著士兵服裝,胸前佩有“九四三四”部隊符號,逕走進該飯館內,遂坐于第一號小單間內,叫炒肉一大盤,白酒一壺。飯畢于四時三十分許,突以其自己所攜來之手榴彈自行拉響,迨該飯館跑堂夏殿起聽響后,乃急往該號查看,見該士兵業已被炸身死,前胸炸亂,五臟溢出,血花濺滿四壁,桌椅具遭損毀,為狀極慘,后經報告該管派駐所后,五分局司法組東區憲兵隊,警局鑒定股分別趕到現場,經地檢處查驗結果,已確認自殺無疑,當令掩埋。
1948年9月16日沈陽《和平日報》報道
沈陽城防固若金湯肅清匪諜具有信心
——對市內散兵游勇嚴加整飭
胡家驥昨招待新聞界發表談話
(本報訊)沈陽警備司令胡家驥,昨天下午三時,假鐵路賓館舉行茶會,招待本市新聞界,報告警備部自改組以來各種情形。……(一)沈陽城防工事構筑……預定十月間完成,現正加緊構筑中。(二)平抑物價方面:自該部與市府警局、憲兵隊等組織經濟會報,并以市府警局憲兵隊為中心,成立經濟檢查隊,……每天平均凍結食糧,及檢舉違反經濟政策者甚多,故沈陽經濟緊張期已過。(三)治安方面可分為:1,處理七月間之學潮……2,處理八月間鐵路局工潮……3,肅清方面,現正會同各有關方面嚴格執行……4,處理盜匪小偷情形,……全市已加強崗哨,增加夜崗五百五十余處,連前共計七百余夜崗……5,整頓軍風紀方面:……取締散兵游勇后榮軍等官兵二千五百名……
1948年5月22日《觀察》報道
離開沈陽 經過共區 走到錦州
……沈平班機通航之后,一般達官顯宦都紛紛遣送眷屬,飛機黑票以金條計算;購票真比登天還難……從沈陽到關內的交通,除掉沈平間的航線外,陸路便是從沈陽搭車到新民,然后沿鐵道線經大虎山、溝幫子、到錦州,或從新民經柳河溝、半拉門、黑山、北鎮、閭陽驛、十三站、大凌河到錦州,然后搭車去平。……
我于四月十八日同兩個學工的朋友自沈陽動身。由沈陽開往新民的火車,每天都載有五六千人,車廂擁擠得像沙丁魚罐子似的沒一絲空隙……車道兩旁除掉荒廢著的田地,便是房屋的廢墟,頹垣殘瓦,滿目瘡夷。
……由新民到柳河溝是國軍防地……每家都駐有軍隊,要柴草糧食之外,衣服家具,也給斂了走。人們若稍露不快之色,便有通匪嫌疑。
……出柳河溝西行,便進入了真空地帶......那天陰雨蒙蒙,路上塵土還少,然而行不數里,便被前面四五個騎馬持槍的漢子截住去路,大聲喝道:“你們算運氣不好,碰上俺們了,給俺們隊長湊點零化錢罷,”于是叫眾人掏出錢來往一只麻袋里放,聽說不多久就裝了滿滿的兩麻袋。
……繞陽河是共區的入口,并無正規共軍駐守,由農民會維持治安。土地已分配完了,人們已開始了春耕,食糧較沈陽便宜一半。店家對我們說:“在解放區,就是手托著流通券也不會有人搶的!”我們在繞陽河總算過了一個恬適的夜晚……
路上偶而碰到一兩個帶紅箍的八路軍騎兵,他們對行人連看都不看一眼,便奔馳而去了。途中時常見到農人拆除枕木劈作劈材。插著小紅旗的八路軍生產車來往運送糧草。……
到大虎山時,天色尚早,醒目的標語隨處可見,此地吃食較沈陽要便宜三分之二,秩序也較安定,旅館都有公定價格……黑山已是中共的后方,所以進城出城沒見到一個崗哨,城內盡是賣吃食的,關了門的商店,據說都是洋貨鋪。……我們到閭陽驛的時候,鎮上正大敲鑼鼓,一個頭戴紙糊的高帽子的漢子,站在木板搭成的臺子上向眾人坦白自已的罪狀。……
從大凌河南行,又見到了矗立山巔橋頭的碉堡,和那些密密層層的鐵絲網。穿著臃腫的棉軍裝的兵士哼著小曲,無精打采的在街頭漫步。老百姓帶著滿臉的不高興,一鍬一鎬的挖掘濠溝。……
錦州市外圍繞著好幾道鐵絲網,進“卡子”,行李被翻了個仔仔細細。……錦州市況非常冷落,人們沒購買力,大商店紛紛倒閉……街上除掉由沈進關的難民外,就是剛從關內開來的軍隊……在錦州,使人精神上感到萬分緊張,處處是戰時狀態的感覺。而生活的壓迫,亦并不輕多少……(高超)
1948年10月15日 西安《西京日報》報道
悲慘的長春!
洪熙街是難民的鬼門關 白骨盈野無異死貓死狗
(本報沈陽一日航訊)據由長春逃沈者談:長春正如浪花沖擊之孤島,堅持屹立。自五月二十四日殘共與蒙古,朝鮮,聯合武力在長春周圍加強圍攻,機場失守,飛機不能降落,市內米價遂告上升。民眾只有找野草,瓜花,豆秧,樹皮來充饑,一邊賣去箱底,換取米糧,豆餅,酒糟一類的東西配合吞食。糟糠豆粕,樹皮之類,原非人食,食之不僅有礙營養,且患消化器病,以致普遍性眼疾與胃腸炎,廣泛發生,身體日漸瘦弱,蓬發污面,終至相繼倒斃僻巷頹垣,陋室溝壑之間。長春人正在如此扮演著空前未有的慘劇中的主角。
……
1948年9月27日《南京日報》報道
四行孤軍淪落為丐
平日,坐車經過蘇州河,那四行倉庫仍屹立著俯視行人,墻上累累的彈痕,像無數個眼睛,深沉沉地瞪著勝利國度的萎靡國民,一想起當日楊惠敏獻去的國旗招展在刀山劍陣中的日子,想著頑強的八百個人——是的,八百壯士!
而壯士是最容易落魄的……何況我們這八百位很多是不單黃金沒有,而且“枕戈待旦”的鋼槍早也已交回國庫去了的。鐵沒有一根,最多只剩老命一條。
這便是所謂“解甲歸田”。甲,是早就解掉了的。而大半卻無田可歸,或有田不能歸……“復員”了三年,流落在蘇州河邊的一些孤軍們如今是怎樣維持和保存他們從炮火下剩余的生命呢?
讓我姑且做一次文抄公,剪貼幾條報紙的標題在下面——《復員三年,四行孤軍“復員”為丐》,《丈夫為國捐軀,妻子行乞街頭》,《母老子弱,蘇州河畔壯士推板車》,《夕日沖呀殺呀!如今杭育杭育。孤軍放下槍桿扛行李!》,《誰殺死全家,孤軍遺族你們餓斃》。
夠了!但仍要補多一條,是大字號眉題《國家不要你們了?》——但他們卻是要國家的,因為他們終究是中國人,而且曾經為中國打過仗。
……獻旗的楊女士就在大后方以騙案被捉將官里去,而三年前“投降”了的武士,血腥的刀又掛上腰間了!
八百壯士,是的,曾經給編做歌唱過,曾經寫成過小說,曾經拍攝過電影的他們,十年來總應有著每個不同的遭遇或結局吧?
……但其實,這些都是不必大驚小怪的,這正是一種寫照。(梅空彥)
大事記
●1948年12月15日:中原野戰軍于宿縣雙堆集殲滅國民黨軍第十二兵團,兵團司令黃維被俘。
●1948年12月20日:中共華北、東北野戰軍將傅作義部分割包圍于張家口、新保安、北平和天津。
●1948年12月24日:李宗仁、白崇禧逼蔣介石下臺。
●1948年12月25日:中共開列頭等戰犯名單。
●1948年12月29日:陳誠接掌臺灣。
●1949年1月1日:蔣介石發表元旦文告,愿與中共商討和平。
●1949年1月9日:陳官莊20萬國民黨軍被殲,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被俘,淮海戰役結束,國民黨軍喪師50余萬。
●1949年1月14日:針對蔣介石元旦求和文告,毛澤東提出強硬的八項條件。
●1949年1月15日:天津13萬國民黨守軍被殲,城防司令陳長捷、市長杜建時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