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處走”幾乎是大眾的奮斗目標和精英的日常狀態,但上流社會卻總是充滿異化、丑陋、無知、人性的背離,只有圣徒、大德和先知們才明了人性的高端跟底層、跟平民大眾相連。
不少人為奧威爾不值。他一生都為金錢所困擾,在他去世前半年,生計問題才有了起色:1949年6月出版的《1984》在大西洋兩岸暢銷,英國賣出了25000冊,大筆版稅收入也從美國源源而來。到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他的財產價值大約有12000英鎊(當時平均周薪還遠低于十英鎊)。但這對久病在床的奧威爾沒有什么意義了。“千載以下”,五十年以后的今天,還有讀者感嘆:“想想生前貧病交加的奧威爾先生,心里總不是滋味。”
至于生活方式:交往、個性、情誼,奧威爾更是乏善可陳,甚至說他一生都生活在矛盾之中:他是伊頓畢業的無產者,是反殖民主義的警察,是中產階級流浪漢,是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是批評左派的左派,是作風嚴謹的私通者,又是和氣的獨斷專行者。據說他非常難于相處,朋友寥寥無幾。他不太注意服裝,總是穿得破破爛爛,抽的卷煙都是自己卷的。他一生中追求過多位女性,在他第一個妻子去世后的第一年,他曾至少向四位女性提過求婚。用我們時下的話語,奧威爾一生多生活在緊張、焦慮之中。這樣的人,是生活和社會的失敗者、失意者。因此,直到他去世,在不少人眼里,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專欄作家,他的死并沒有引起外界太多的注意。直到今天,文學史仍優雅也優越地冷淡著他,他不入自居藝術純粹的文學才人們的法眼。
這個伊頓畢業的學生,并非命定如此度過一生。伊頓公學是英國最好的學校,他的同學、校友幾乎都是家境殷實的富家子弟,用今天犬儒者們的看法,他有一個不錯的人生開端。只要他與時俱進,他就可以順利地進入精英階層,成為成功人士,甚至可以成為趣味性或藝術性純粹的小說家。他完全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讓自己的“幸福指數”高出常人一大截。但他放棄了這些社會關系和社會前途,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而選擇去大英帝國的殖民地緬甸當了一名警察。五年后,他又放棄了殖民者的特權、辭去警官職務,放棄了140鎊薪水和升遷的機會,開始長達4年的流浪生涯。從巴黎到倫敦郊區,從酒店洗碗工、教師,到書店兼職店員,這個英國紳士,為自由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在酒店,他每天工作十三個小時,由于打工需要,他甚至被迫剃掉自己心愛的短髭。
他參與了令全世界為之屏氣凝神而關注的西班牙內戰。他不同意西班牙一共產黨組織的基本路線,但當該黨被蘇共稱為“托派”,并被控有親法西斯行為時,奧威爾卻出面為之辯護,結果遭到追殺。他的生活和為人總是這樣尖銳,與時捍格。他是不合時宜的社會主義者,他希望“摧毀俄國神話”,但當西方社會都討好蘇聯、與左為伍時,他批判、解構蘇聯的作品《動物莊園》寫成后四處碰壁,難以出版。左傾的他在更左和勢利者眼里,反而是右得不可救藥了。而根據2007年9月英國國家檔案館解密的資料,因被懷疑是共產主義者的關系,奧威爾被英國軍情五處和蘇格蘭場特別科自1929年起一直嚴密監視,直至1950年逝世。這實在是個倒霉的英國人。
正是這些生活在底層,或向底層突圍的人生經歷,使奧威爾在當時左右陣營分明、同時勢利的世界里格格不入,但他的見識非同一般。用中國學者的話說,他不僅是圣徒,更是先知。用哲學家們的話說,當人們還在為認知世界而困惑不已時,他已經把握了世界的結構。他清楚自己的命運,清楚自己跟知識分子同行之間的區別:“我并不相信我在書中所描述的社會必定會到來,但是,我相信某些與其相似的事情可能會發生。我還相信,極權主義思想已經在每一個地方的知識分子心中扎下了根,我試圖從這些極權主義思想出發,通過邏輯推理,引出其發展下去的必然結果。”
這個先知其實明了自己的人生。他說過:我們正進入一個這樣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思想自由將首先是一種死罪,然后成為一種毫無意義的抽象行為,獨立自主的個人將被消滅干凈。這一自信猶如先知尼采對未來社會的宣告:“我要敘述的是往后兩個世紀的歷史。我描述的是即將到來,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來的事物:虛無主義的降臨。這部歷史目前就能加以討論。因為必要性本身已經出現。未來正以一百種跡象傾訴著自己。”無論如何窮窘落魄,有這樣自信的人類個體的內心是充實而幸福的。
因此,奧威爾描繪了這個時代。他從未在極權社會生活,但他的寓言、小說卻成為寫實,成為比詩更真實的歷史、比理論更深邃的社會關系的本質。《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是反烏托邦作品的經典,也是人類發展至今的啟蒙經典。這兩部作品今天仍是西方社會的暢銷書,是中學生們的必讀書目。奧威爾去世后的50年間,僅《一九八四》就在全世界以60種語言賣出了5000萬冊,書中的一些用語已經被收入詞典,成為了英語的日常詞匯。至于在第三世界國家,奧威爾的作品更如普羅米修斯的火種,有著人性啟蒙的至高價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承認,在非洲那樣貧窮落后的“絕望的大陸”,《動物莊園》是孩子們借閱最高的文學作品。如中國的讀者感嘆的,奧威爾及其作品的偉大勿庸置疑。可以說,今天的奧威爾已經被公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文學家、思想家之一,是人類良知的代表者。
談論奧威爾的意義,因此不在于這個僅在人世生活了40多年的英國人當下成功與否。甚至說,他的活法是否值得也不在于他作為作家的工作是否或當時或后世有價值。重要的是,他在極權主義興起的年代掙扎過,并深味其對知識分子群體和人類社會的毒害。他有浮出水面的機會,卻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這跟多年來叫嚷“深入基層”、“體驗生活”的作家相比,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跟不少作家的夢想不過是發財致富、過上中產階級或富豪們的生活相比,差距何其遙遠!在奧威爾放棄上流通道之時,東方的先知更明確宣告個體的擔當: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對今天的人類來說,“向下層突圍”的生活值得每一個體領悟其意義。“人往高處走”幾乎是大眾的奮斗目標和精英的日常狀態,但上流社會卻總是充滿異化、丑陋、無知、人性的背離,只有圣徒、大德和先知們才明了人性的高端跟底層、跟平民大眾相連。如魯迅所說,與天堂之極樂和地獄之苦痛相通,與慈母之心和赤子之心相連。
奧威爾正是這樣的人類個體,是我們人類神圣家族里了不起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