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對于北平的知識群體來說,是一個重大的人生分野,對于那些保持中立,醉心學術,埋首于校園里的教師和學生來說,這一刻是到了非要做出選擇的時刻了。
硝煙彌漫了北平,口口聲聲不考慮走的胡適博士,終于在昨天午后二時乘機南飛了。胡博士走的干凈利落,除去一個小包袱外,別無長物。——1948年12月16日《北平日報》

1948年11月,當平津漸為孤城時,蔣介石已然看到了北平失陷的結局。在搜羅故宮的古董字畫和國庫的金銀珠寶的同時,也開始了爭取知名文化人士的“搶救學人”計劃。
負責這項計劃的是傅斯年與朱家驊,具體執行人則是傅斯年、陳雪屏與蔣經國。計劃列出了四種必須“搶救”的知識分子:各院、校、會負責首長;中央研究院院士;因政治原因必須離開大陸者;在學術上有貢獻者。傅斯年、陳雪屏和蔣經國商議擬定了需要“搶救”的學人名單,院校負責人當中,包括湯用彤、饒宗泰等,因政治原因“搶救”的如毛子水等,在學術上有所貢獻的如楊振聲、羅常培等,而身為北大校長亦曾擔任國民政府要職的胡適自然位列“搶救計劃”第一人。
胡適離校
對于胡適的南飛,城外的共產黨早有意料。按照共產黨的習慣,知識分子被區分為同情革命的左派和反對革命的右派。一向反對暴力革命,主張漸進式改良的胡適自然是一位十足的右派,屬于反革命的陣營。要把這樣一位“階級敵人”挽留下來為共產黨服務,不啻為天方夜譚。盡管如此,為了最大限度的爭取北平城內猶豫不決的知識分子,共產黨也對胡適一再挽留,不僅通過電臺宣傳,而且通過城內的地下黨做其工作。時為北大哲學系研究生的中共地下黨員汪子嵩,承擔了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當時,汪子嵩僅僅是哲學系的研究生,與身居北大校長職位的胡適并不熟悉。為了方便工作,汪子嵩首先找到了同情革命的北大哲學系教授鄭昕。鄭昕與胡適同為安徽人,彼此向以老鄉相稱。不僅如此,在日常生活中二人的交往也相當密切,鄭昕經常被胡適請到家里聊天或者打麻將。當鄭昕知道中國共產黨有意挽留胡適后,利用打麻將的機會向胡適轉達了中共的意見。但胡適始終沒有表態。此時,汪子嵩就已經意識到留下胡適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在胡適面前失敗的并不僅僅是汪子嵩一個人。據當年的歷史資料,在圍城之初,胡適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時的得意門生吳晗曾兩次登門勸其留下,并轉達毛澤東的意見——“只要胡適不走,可以讓他做北京圖書館館長?!钡m卻勸告吳晗:“不要相信共產黨的那一套?!睅熗蕉瞬粴g而散。
時任北大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的季羨林也曾親歷過十分相似的場景。北平圍城后,有一天季羨林到校長辦公室見胡適,忽然走進來一個人,告訴胡適說,解放區的廣播電臺昨夜有專門給胡適的一段廣播,勸他不要跟著蔣介石集團逃跑,將來讓他當北京大學校長兼北京圖書館館長。胡適聽后既不激動,也不愉快,而是異常平靜地微笑著說了一句:“他們要我嗎?”
與胡適一樣,北平的知名文化人大都對未來充滿了憂慮。1948年12月13日,解放軍圍城,華北“剿總”司令傅作義主動將南口等地的國軍撤回城內,宣布倚城野戰正式開始。為了便于射擊,傅作義還下令大舉拆毀城墻外面的民居,造成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傅作義的軍事發言人向北大、清華、燕京和師范大學的校長表示:“局面確實嚴重,不過不要緊,只要我們立定腳跟,就有法子來還擊?!比欢?,國軍的“樂觀”未能感染北平的知識分子,各大學的教授們都在城里四處探詢消息,隨時準備著應對不測。
北平圍城當日,胡適正在為北大五十周年校慶特刊撰寫《北京大學五十周年》,這位在北京大學服務了三十一年的北大校長飽含深情地祝福北大能安全度過眼前的“危難”。然而,這不過是一廂情愿,北平的形勢已經急轉直下。此時,南京“搶救大陸學人”小組的特派員陳雪屏已飛抵北平,力勸胡適南下。但胡適不肯南下,說:“我不能丟下北大不管。”任憑陳雪屏如何勸說,胡適就是不松口。無奈之下,陳雪屏只得于第二天飛回南京復命。得知這一情況,深知胡適不動局面就會失控的蔣介石兩次打電報催促胡適南飛,稱時間緊迫不容再做拖延。事已至此,胡適也不便再固執己見,遂決定南下。
12月15日,也就是解放軍圍城第三天,胡適與清華大學教授陳寅恪等人在南苑機場登上了南下的專機。飛機起飛不久,機場上就落下了幾顆炮彈,隨即便發生了父母子女不能相顧的慘劇。一個育英中學的學生被飛機中途拋下,幸未喪命。而機場上有些無人認領的小汽車便被人開到城里,秘密出售了。
12月21日,第二批被“搶救”的學人由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率領,同機到達南京的還有北平研究院副院長李書華、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同禮、清華大學教授楊武之等24位教授。
書生用命
與胡適恰恰相反,深受胡適栽培的吳晗則對北平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這位杰出的歷史學家曾經與王國維、聞一多、梁實秋并稱“清華四才子”,從上中國公學開始,吳晗就深受胡適的賞識。從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后,吳晗留校任教,在胡適“埋頭讀書,不問政治”的諄諄教誨下,過著典型的學者生活。然而,20世紀40年代中期,任職于“西南聯大”的吳晗思想急速轉變,走上了激進革命的道路。
1948年10月,吳晗為躲避國民黨的逮捕進入解放區。解放區的許多事物都使他感到新鮮、激動,但以前數十年所受的教育和經歷使他對某些事情,如喊“萬歲”之類卻感到難以理解,很不習慣。他在后來的自傳里寫道:“在蔣介石統治區生活的日子里,對蔣介石的以黨治國,獨裁專政,萬歲百歲,極端厭惡,聽了惡心。初到解放區,聽到專政,擁護共產黨,毛主席萬歲,很不習慣,心里以為好是好,何必搞這套形式……其實是我當時還沒有和解放了的人民感情完全在一起,還沒有體會到解放了的人民的真實感情。一句話,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感情,而不是解放了的勞動人民的感情。但是,這種錯覺很快就糾正了。經過學習,我用自己眼見的親身的感受,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不多日子以后,我從心坎里喊出毛主席萬歲了,衷心擁護人民民主專政了……”
這次解放區之行,吳晗受到了毛澤東的親切接見,贏得了毛澤東“將來成就不可限量”的嘉許。從解放區回到北平后,吳晗寫信給毛澤東主動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直接投身革命運動。北平圍城之后,吳晗多方努力挽留胡適均告失敗。對此,吳晗深感惋惜。北平解放后,吳晗以副軍代表身份參與接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從此步入仕途,開啟了“書生從政”的人生道路。
無論是左傾還是右傾,北平的知識分子中與政治有瓜葛的畢竟是少數,多數知識分子并不十分在意政權的鼎革,這其中就包括著名哲學家湯用彤。
臨走的時候,胡適給文學院院長湯用彤和秘書長鄭天挺留下一紙短箋,說:“今早及今午連接政府幾個電報要我即南去。我就毫無準備地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們幾位同事維持。我雖在遠,決不忘掉北大?!比欢?,從此以后胡適再也沒能回到北平,真正帶領北大度過危難的是代理校長職務的湯用彤。
胡適一去,能夠穩定北大教授們軍心的就只能是臨危受命的湯用彤了。這位與陳寅恪、吳宓并稱“哈佛三杰”的哲學大家赫然位列蔣介石的“搶救”名單的前幾位。與胡適不同,作為哲學家的湯用彤一直潛心學術,與政治始終保持著距離,他的去留將影響到北大甚至其他高校教授的選擇。如果湯用彤選擇南下,北大學人或許會蜂擁南去。于是,北大地下黨決定全力挽留湯用彤。這時,身為弟子的汪子嵩直接找到了湯用彤。在了解了中國共產黨的意圖后,湯用彤決定留下來,與北大師生共度時艱。
胡適南下后,北大沒有了校長,教授們自己成立了校委會,湯用彤被推選為校委會主席,成為事實上的北大校長。胡適的囑托和教授們的信任,更讓湯用彤堅定了留下的決心。
胡適走后不久,南京又派飛機來接湯用彤等人南下。湯用彤沒有走。在他的影響下,北大的大多數教授也選擇留了下來。
1949年1月31號,北京宣布和平解放。到了5月份,北京軍管會主任葉劍英給湯用彤送來一份任命書,正式任命他做北京大學校委會的主席。
咫尺天涯
在北大的知名教授中,哲學家賀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樣也是蔣介石急于“搶救”的知識分子。此前,賀麟與蔣介石有比較密切的交往。蔣介石對他優禮有加,不僅多次召見,而且還邀請他到中央政治學校講課。蔣介石還直接資助賀麟主持的“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留下了至今無可比肩的西方文化譯叢。為此,賀麟對蔣介石充滿感激之情:“自從民國三十年中國哲學會西洋名著編譯委員會成立后,我們對于西洋哲學,才有嚴格認真,有系統的有計劃的經過專家校閱夠得上學術水準的譯述和介紹?!?/p>

如此深厚的交往,讓賀麟在留走之間左右為難。作為哲學家,賀麟離不開這片傳承了五千年的文化故土,但是,自己和蔣介石的私人關系又很容易成為日后算賬的把柄。此時的賀麟面臨著兩難的抉擇。
就在胡適離開北平那天早上,北平地下黨大學委員會書記王漢斌要求汪子嵩去做賀麟的工作。汪子嵩以弟子的身份來到了賀麟的住所。汪子嵩坦誠地告訴老師,自己是中共地下黨員,并轉達了中共高層希望他留下來繼續工作的愿望。賀麟不無顧慮地問,北平解放以后,中共能否保證學術研究的自由?如果能,自己就留下來。盡管沒能等到明確答復,賀麟還是接受了共產黨的誠意,幾次拒絕登機南下,最終留在了北平。
去留兩難的又豈是北大的教授們。
城外清華、燕京大學,城內師范大學、輔仁大學的學者文人也都面臨著同樣的難題。和胡適一樣,與國民黨關系密切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選擇了南下,而對政治不甚縈懷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和北平師范大學校長黎錦熙擇選了留下。
梅貽琦入城等候南下時,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被推舉為校務會議臨時主席,肩負起了“護校”的重任。事隔多年,馮友蘭坦言:“我之所以在解放時沒有走,主要是由于對于國民黨反動派的失望,并不是由于對共產黨的歡迎”。1948年12月15 號,也就是胡適乘飛機南下的同一天,馮友蘭宣布,清華大學脫離國民政府。
盡管有不少學者選擇了南下,但離開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知識分子選擇了留下。然而,這一次的選擇注定要讓這些昔日的友朋遠隔天涯。季羨林回憶說,胡適到南京后曾安排專機到北平,點名要接走幾位老朋友。而他自己親自到南京機場恭候。飛機返航,艙門拉開,他滿懷希望要同老朋友會面,然而除了一兩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沒有走出機艙。據說,胡適當時大哭一場,心中的滋味怕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一二了。
1949年1月2日《北平日報》報道
接觸嗅覺靈敏人物摸索和平的影子
(本報訊)三十八年元旦在故都,過的異常緊張吃力,……梗在人們心里或露在嘴邊上的問題是一致的:“和平之神真的要來了嗎 ?”
和平是全面性的,對于這個問題,在北平無法找到解答,惟有從嗅覺靈敏人物口中去探索。
首先被人注意的是外籍人士的意見,新年美國大使館照例有個酒會,在這個集會中,外籍人士……大都避免評論……
最難捉摸的是在平軍政當局們的意見,……公共場合中,對于總統文告抱著守口如瓶的態度。讓情緒埋藏在心底。
民意代表們發言度數比較寬,七省市參議會的定例集會恰恰在新年舉行,……賀翊新議長說:談話雖然涉及和的問題,并未作正面討論。……劉象山說:大家都愿意和平,關鍵只在共黨。
……
政治圈外人物的意見:首先被人注意到的是一般教授層?!辰淌谡f總統進退無關的表示,是出自被動,和平關鍵雖在中共,總統個人仍然須付出更大的誠意,……楊人梗說:和平能否實現要看今后一段時間的演變,目前情形距和平尚有相當距離,和談本是雙方面的事,政府雖啟和平之門,中共怎樣表示還是一個問題?!?/p>
逢到和談一類問題,一些帶有黨派色彩的學者們往往特別為人注目……梁秋水以沙啞的音調說:“我看和平還很渺茫呢”。去年十月間呼吁過一次和平的張申府教授,……覺得雖然現在“和平空氣已經比去年十月間濃厚得多了,但是距離仍然還很遠,……只靠單方面,和談是沒辦法實現的”。新年在故都,人們的情緒是起伏不定的,三十八年元旦帶給人的是希望抑或失望呢?
1949年1月3日《北平日報》報道
真空地帶弦誦不輟 清華師生寒窗苦讀
(本報特寫)清華大學,從上星期起,已經正式上課了。在那個真空地帶里,他們師生依舊弦誦不輟的在苦讀寒窗,和平常沒有兩樣。
校長梅貽琦南下之后,校務委員會的主席,就由文學院院長哲學家馮友蘭代理,教授會的主席,也是馮先生擔任。關于學生的行政,由校務委員會議決通過后施行。關于教務方面,如復課、考試之類,則由教授會會商決定。全校教職員,除了日前南飛的三四人之外,都留居校中,努力于誨人不倦的生活。
校中存糧,足夠維持三個月的,這當然也是安定的原因之一?!爻情T的國軍,對檢查固然認真,而態度非常和藹,頗能表現軍民融洽的精神。每一個城門都有國軍駐扎著,專負檢查任務。
出得城去,有國軍步哨,沿途非常平靜……有時迷了路,誠樸的村民,會很熱誠的指示給你途徑。進城時,從城府和附近其他的小村莊,一樣可以雇到三輪和兩輪的人力車,但只能送到城門口為止,交通也相當方便。
……清華學生在城中的,原有三百人,最近因為開課,陸續返校的已經過半數。其余有的借讀北大,有的在準備返校中。因為北大和清華的課程并不完全一致,借讀自然也并不完全理想?!罱瘋洳恳幎顺鋈サ牟坏迷龠M來,進來的不得再出去的辦法,所以現在他們再要出入城門的時候,旅行證就要扣留下來了。城里的教職員和學生,都珍重著他們這個唯一的機會,而且預備著再一出城,便安心的在真空地帶中,靜靜鉆研學問去了!
……在圍城之外,斷續的炮聲中,讀書人還能照舊讀書,能說不是一種福氣嗎?(白)
1949年1月3日《北平日報》報道
獻給一部分要走的朋友們
戰時氣氛充滿了故都,南方的朋友很關心我現在的生活,和將來的命運,是值得感謝的,不過實際說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平民百姓,既非顯要,更非什么專家教授,當然難列國寶名單之內,潛逃又沒有必要,更沒有被搶救的機會,所以現在的生活與將來命運的問題,我將與其他二百萬同胞得到同一的答案,就大環境來講,每個人都好像是太平洋里的一個花生皮,實在用不著什么大驚小怪,何況既生長在這個不平凡的社會里,而又愿意繼續活下去,就不應當過于悲觀,因為悲觀就是弱者,適足以促短了自己的生命!
故都緊張的局面,不過短短的半個月,我等之輩以及勞動的朋友們,雖然每一個人都感受到生活的不便,但都能死心踏地安安穩穩的活下去,既不發表什么宣言,也不造任何謠言,充分的表現出純潔的天良,使人們都認識了窮朋友的可愛!
三年前一部分接收大員們,在他們的事業與財富上都算成功了,他們的洋樓、汽車,雖然無法攜走,但是他們的金條美鈔以及臨走的飛機票都是我們鮮淋淋的血肉,我們骨瘦如柴,他們腸肥腦滿,他們不但接收了國家的事業,而且吮盡了我們的骨髓!“抗戰”的時候他們在后方,“戡亂”的時候他們還是在后方,好像是后方永遠應當屬于他們的,而前方永遠應當屬于我們的,這樣看起來,他們莫非真是上帝的選民?而我們莫非真的是萬牲園的猴子?有人建議給當局,走可以由他們走,但是必須拿出相當額數的救濟金,還要公布他們的名單,不過筆者意見,關于救濟金的問題,似乎不必,因他們的財富既然在法律上已然承認是他們的,那就是他們的好了,我們這樣要法,未免跡近勒索,何況來路不名,取之傷廉,我們不接受他的救濟,但是名單是必須公布的。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那是你自己為官的自由,我們不加干涉,但當你既“入”既“居”之后,就應當始終負責你認為邦有道則仕,你認為邦無道則隱。忽“仕”忽“隱”,我們是吃不消的,因此我們必須請求當局公布他們的名單,名單公布之后,好防止他們二次復員。(瘦鵬)
大事記:
●1948年10月21日:中原野戰軍解放鄭州。
●1948年10月24日:開封第二次解放(第一次是1948年6月)。
●1948年11月20日:國軍黃百韜兵團于碾莊覆滅,喪師12萬。
●1948年12月15日:黃維兵團被全殲,兵團司令官黃維、副司令官吳紹周被俘。
●1949年1月10日:杜聿明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