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斷山脈由于亞歐板塊與印度洋板塊碰撞,形成褶皺山脈,境內(nèi)群山崢嶸、峽谷縱列,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沿著大斷裂峽谷奔流不息,自古以來通行不便,棲身于橫斷山脈之中的哀牢人也就愈發(fā)神秘。尋訪哀牢人的過程更像尋找一首逝去了千年的史詩。瀾滄江旁的平坡村是一個即將被湮沒的村莊,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已從未聽說有個叫哀牢的部落;保山博物館中哀牢人的遺物,已是銅綠斑斑;而當年見證著哀牢國歸附大漢王朝的不韋縣,現(xiàn)在是一個叫金雞村的小村莊。流放與碰撞,是橫斷山脈永恒的主題。
水寨,瀾滄江畔的駝鈴聲
青色的石板路從村頭一直鋪到村尾,路邊的排水溝兀自流淌出潺潺的水聲,斑駁的土坯墻順著彎曲的石板路延伸,肥碩的仙人掌爬過墻頭,一下子跳進你的視野;古舊的木頭窗欞在陽光下暴露著歲月留下的深淺不一的劃痕;毛驢馱著木柴,悠閑地從巷口穿過,還未走近,駝鈴聲就在巷子里歡樂地跳躍起來。午后的平坡村幾乎看不到一個村民,豬圈的味道一直縈繞四周。
平坡村距離保山市水寨鄉(xiāng)僅13公里,從水寨到這里,沿途需穿過一條古道,當?shù)厝藛咀觥疤菰坡贰保反_實也宛如其名,難若登梯,如坐云端。早在2000多年前的漢代,中國西南的密林群山中,即隱藏著一條通往緬甸、印度的古道——南方絲綢之路,絲路途經(jīng)橫斷山脈,也稱為“永昌道”。按理說,年代久了,再堅硬的石頭也磨光滑了,梯云路卻突兀險惡,通行不易。因此,在大多數(shù)時候,平坡村也就少有人光顧了。
數(shù)百年前,水寨給一個勤奮的旅行家留下了太多的感嘆,這便是徐霞客。在《徐霞客游記》中,他寫道,“不意危崖絕蹬之上,芙蓉蒂里,又現(xiàn)此世界也”,“武陵桃源,王官盤谷,皆所不及矣。此當為入滇第一勝”。平坡村再往下不到半公里,便是有著千年歷史的蘭津古渡與“西南第一鐵索橋”霽虹橋,也難怪徐霞客會如此驚嘆了。遺憾的是,瀾滄江與黑惠江交匯處的小灣水電站正在籌建,水電站建成后,平坡村將被淹沒,自2007年4月始,已經(jīng)陸續(xù)有40多戶200余人搬離了平坡,一個勝景將永遠封存于水下,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遺憾。
橫斷山脈是川、滇兩省西部南北向山脈的總稱,也是中國最長、最寬的南北向山系,由于古冰川的侵蝕,境內(nèi)山川縱貫,云水激蕩,道路迂回盤旋,自東而西分布著邛崍山、大渡河、雅礱江、沙魯里山、金沙江、瀾滄江、怒山、怒江與高黎貢山,群山中的壩子,也成了遠古部落的樂土。瀾滄江畔,自古便生活著一個叫哀牢的部落,險峻的橫斷山脈與浩瀚的瀾滄江水,造就了這個部落強硬的性格。
語焉不詳?shù)氖窌茨芟蚝笕嗣枋鲞@個部落的真正面貌,而水寨經(jīng)歷了2000多年的流光,我們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關于哀牢人的痕跡。平坡鄉(xiāng)村委辦公室是個古樸的小四合院,院子里擺放著歷代文人墨客題詞的石碑,在這里,我遇到了村委會主任李衛(wèi),無論如何,42歲的李衛(wèi)是無法將村子與哀牢人聯(lián)系起來了,他也從未聽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說起過“哀牢”這個詞。時間已經(jīng)沖淡了歷史,在不久的將來,平坡村也將化身為歷史。
哀牢山,遠古的創(chuàng)世史詩
歷史上的哀牢部落在史書中一出現(xiàn),便籠罩著濃厚的傳奇色彩。傳說天竺建立了一代霸業(yè)的阿育王有一匹神駒,有一天,神駒突然徑自向東方奔去,阿育王的三個兒子率領部落一路追趕,歷經(jīng)千辛萬苦,最終追到了滇池一帶,三子準備返回天竺,不料歸去的道路已為哀牢人截斷了。這個虛幻的傳說背后,可能隱藏著若干神秘訊息,哀牢人安居的瀾滄江畔,歷來是中國西南門戶,史前的哀牢人也就不斷遭受外來部落的試探,乃至戰(zhàn)爭。遠古時期,天竺王朝勢力可能已觸及中國西南,而哀牢人尚能與強大的天竺王朝抗衡,可見其剽悍。

“哀牢前屬國,山川尚有靈。水池分冷暖,金井幻殷勤。”明朝名將鄧子龍從哀牢山經(jīng)過,寫下了這篇著名的五律《過哀牢祠》。明萬歷十五年(公元1583年),緬兵10萬來犯,鄧子龍率三千疲憊之師星夜增援,大破緬兵,“獲戰(zhàn)象千頭,烹以享士”。詩中的哀牢國,也就更多了幾分赫赫武風。
詩中的哀牢山,位于今保山市附近,著名的元陽梯田,就藏身于溝壑縱橫的哀牢山中,勤勞的哈尼族與彝族的先民,開鑿出了這美麗的奇跡。史前的哀牢人依山而居,亦因山得名,這個強大的部落,可能正是從哀牢山發(fā)跡。《后漢書》記載,哀牢山中有個叫沙壹的婦人,一次在水中捕魚,觸到一塊下沉的木頭懷孕,生下了10個兒子。后來木頭化為神龍,出水之上:“若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見龍皆驚走,獨有小兒子九隆面不改色,遂被推舉為王;山下有一對夫婦,生了10個女兒,九隆兄弟娶以為妻,成為了哀牢人的祖先。傳說哀牢男子喜好在身上紋上龍的圖案,以顯示自己的剽悍與武風,而文身本身就是一種圖騰,寓意著部落的標志與祖先的記憶。
我們現(xiàn)在看哀牢人的創(chuàng)世史詩,隱藏著濃烈的母系氏族之風與部落聯(lián)盟的訊息。歷史上的橫斷山脈歷來以其險峻的地理環(huán)境包容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古老部落,哀牢人的起源,與一個叫“濮人”的部落不無關聯(lián)。濮在上古,部落繁多,還曾參加過牧野之戰(zhàn),后來在中原王朝的重壓下逐步南遷。今天的哀牢山腳下,有一個僅10余戶的村寨,因寨中祖祖輩輩燒制土陶,故稱為土鍋寨。土鍋寨流傳著一個古老的風俗,制陶技術傳女不傳男,傳女兒和媳婦不傳丈夫和兒子。這個奇怪的風俗,可能正源于母系氏族之風,而土陶上古樸的線條與圖案,似乎就是哀牢部落生活的某個片斷。
不韋縣,流放的傳說
歷經(jīng)九隆、禁高、建非、哀牢、桑藕、柳承歷代哀牢王的治理,漢代的哀牢部落日漸強盛。而隨著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漢武帝決定在蠻煙瘴雨的瀾滄江畔駐軍,面對咄咄逼人的漢軍,此時的哀牢王卻顯示了他過人的見識,任由漢朝軍隊占地設縣,率領部落遠遷至今怒江與龍川江之間,邛人、笮人的命運無疑給了哀牢人若干啟示。史書中記載的有關哀牢人的9場戰(zhàn)爭,有8場是哀牢人主動挑起的;而等到漢朝軍隊入侵,哀牢人卻又能忍辱負重,實是一個兩面的部落。
隨著漢朝軍隊的進駐,大批移民遷入西南,古道上源源不斷遷徙而來的中原漢族使得“生人以來,未嘗交通中國”的哀牢突然擁有了一種代表最先進文明的力量,以及中原人的生活方式。而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呂不韋家族,在遭遇秦王朝的流放后,漢代繼續(xù)著他們流亡的命運,漢武帝專門設立了一個不韋縣,“以彰先人之惡”,一個家族連續(xù)受到兩個王朝的排擠,古往今來也算是稀奇事一件了。
我們是在一個午后走進金雞村的,木制電線桿上的電線遮擋著蔚藍的天空,櫛節(jié)比鄰的青瓦平房順著彎曲的老街延伸,紅色的干辣椒一直鋪到你腳下,斑駁的石灰墻上還停留著上世紀70年代充滿激情的標語。穿著舊式西裝的中年男子背著手拎著茶杯在石板路上徘徊。眼前的金雞村便是漢代鼎鼎大名的不韋縣,而在游客眼中,金雞村只有四種顏色:藍天、青瓦、紅辣椒、灰西裝。
2000多年前,呂氏族人的到來使得哀牢人亙古以來的平靜結(jié)束了。60歲的張人毅老人是金雞村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他告訴我,自打記事以來,就沒聽說過村子里有姓呂的人家。這多少有違漢武帝的初衷。張人毅和村里的老人組織了一個老年協(xié)會,平時在一個破敗的院落活動,這是金雞村西北的一塊臺地,遠遠就能看到兩株古樹和土壤之下裸露的虬根,一株榕樹,一株黃連,見證著金雞村平靜如水的生活。
時間退回到漢代,不韋縣可能是中國西南最為敏感的一個郡縣,漢朝軍隊的進駐與呂氏族人的入遷,壓制著哀牢人的生存空間,也壓制著這個部落對于疆域與勝利的欲望。而不韋縣的意義遠非如此,東漢年間,哀牢人最終與漢王朝議和,談判也在不韋縣舉行,這里實際上成了哀牢國的終點。
在漢朝200余年的壓制過后,東漢年間,哀牢王柳貌即位,此時,原本歸順哀牢國的鹿茤部落轉(zhuǎn)投漢王朝懷抱,柳貌不堪其辱,遣子扈栗率領著龐大的水軍,乘船南下,攻擊鹿茤。在史學家常璩、酈道元筆下,這場戰(zhàn)役充滿了有如黃帝戰(zhàn)蚩尤的神話色彩。
首戰(zhàn)鹿茤人防不勝防,哀牢軍隊一路高歌猛進,眼看勝利就在眼前,此時卻“南風飄起,水為逆流”,哀牢人死傷者不計其數(shù);第二戰(zhàn),扈栗派六位頭領將兵數(shù)萬與鹿茤王決戰(zhàn),鹿茤人在風雨雷電、猛獸怪禽幫助下,大敗哀牢人,六位頭領先后戰(zhàn)死,連尸體都被猛虎啃撕一空,扈栗領著殘兵敗將逃回哀牢,多年以后,說起這場戰(zhàn)爭,尚驚若夢魘。這場戰(zhàn)爭也吹響了哀牢人亡國的號角,數(shù)百年的財富與國力被揮霍一空,部落內(nèi)部亦產(chǎn)生了嚴重的隔閡,晚年的哀牢部落如同一個落魄的地主一般,看著一個個漢朝郡縣的設立,這種窘境,一直持續(xù)到哀牢國破。

保山,哀牢人的戰(zhàn)爭與和平
2007年12月,在保山市博物館,我看到了哀牢人的遺物。櫥窗中,銅矛、“山字格”銅劍遍布銅銹,刃部已經(jīng)變形;著名的人面紋彎刀已經(jīng)斷成了兩塊,原本鋒利的戰(zhàn)刀竟形如廢鐵。迄今為止,哀牢人的墓葬大多是當?shù)匕傩崭鳌⑸w房子時發(fā)現(xiàn)的,出土時文物已有損傷,保山博物館館長王黎銳曾幾次下鄉(xiāng)收繳文物,他說:“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銅案是1989年一個叫張正益的農(nóng)民建新房挖出;銅盒則是文管所1995年8月在收荒匠那里收的。”由于考古發(fā)掘所依賴的地層關系已經(jīng)紊亂,這也使得哀牢人未能揭開他們神秘的面紗。
銅案是先秦貴族用以祭祀天地的重要禮器,秦漢之后逐漸成為盛器,漢書就有“食不重味,案上不過三杯”之說。另一種叫銅盒的青銅器此前從未出土過,銅盒上繪著各式古樸的花紋,看上去跟鎧甲頗為相似,起初被認為是士兵作戰(zhàn)用來盛箭的箭盒,后來有學者指出,銅案、銅盒是哀牢古國的國家重器,銅盒代表軍權,銅案則意味著祭祀、宗教的權力,它們應該是歷代哀牢王發(fā)號施令的信物。
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內(nèi)憂外患之下的哀牢王柳貌率領77位邑王,55萬人口與漢朝議和,歸順漢朝,漢朝在故地設哀牢、博南二縣,割益州郡6縣合為永昌郡。自王莽篡漢以來,漢王朝已很久未有這等喜事了,史官不吝贊譽之詞,橫斷山脈中的一代王國,就這樣消失于一種歌舞升平的氛圍之中。自此,伴隨著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自漢武帝以來延續(xù)了200余年的對西南夷的征伐也劃上了句號。
當我們離開平坡村時,一輪紅日掛在半空中,夕陽的余暉下,瀾滄江突然收起了它往常的激蕩澎湃,變得寧謐迷人,山脊上的農(nóng)家也冒起了裊裊炊煙,而我們也儼然穿行在2000多年前一個黃昏中,穿過了哀牢人古老而傳奇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