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

“我非挑戰紀錄的無邪青年，亦非一架無機的機器，不過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卻盡力長期保持自己的能力與活力的職業小說家。”——村上春樹

在職業作家生涯開始之初到此后的近30年，村上春樹一直堅持著每日跑上10余公里的習慣，他每年跑一次全程馬拉松大會，也在希臘馬拉松古道上跑過馬拉松全程；參加過歷時11余個小時的100公里超級馬拉松運動，也癡迷于鐵人三項賽。伴隨著跑步，“各色各樣的思緒從心底涌起”，這本書，如他所寫，是想以“跑步”為媒介，“對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同時又是一個‘比比皆是的人’，是如何度過這約莫四分之一世紀的，動手進行一番整理”。

薩默塞特·毛姆曾說：“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學。”村上亦是通過日日堅持跑步這種微不足道的舉動，從中產生出某些類似觀念的東西來。

為什么選擇跑步?

跑一趟全程馬拉松便會明白，在比賽中勝過或負于某個特定的人，對跑者來說并不特別重要……普通跑步者中，許多人都事先設定個人目標——這一次我要在多少時間之內跑完全程——然后再去挑戰賽事。

同樣的說法也適用于寫作。小說家這一職業，至少對我來說，是無所謂勝負成敗的。書的銷量、得獎與否、評論的好壞，這些或許能成為成功與否的標志，卻不能說是本質問題。寫出來的文字是否達到了自己設定的基準，這才至為重要；這，才容不得狡辯。別人大概怎么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靈卻無法蒙蔽過關。在這層意義上，寫小說很像跑完全程馬拉松。對于創作者而言，其動機安安靜靜、確確實實地存在于自身內部，不應向外部去尋求形式和標準。

不得不經年累月地跑步，相比不用跑步的人來說，是種幸運。

我是那種不予過問的話，什么事兒都不做也會漸漸發胖的體質。我太太卻不管吃多少，不做運動，連贅肉都不長。我常常尋思：“人生真是不公平啊!”一些人不努力便得不到的東西，有些人卻無需努力便唾手可得。

不過細想起來，這種生來易于肥胖的體質，或許是一種幸運。比如說，我這種人為了不增加體重，每天得劇烈地運動，留意飲食，有所節制。何等費勁的人生啊!然而倘是從不偷懶，堅持努力，代謝便可以維持在高水平，身體愈來愈健康強壯，老化恐怕也會減緩。什么都不做也不發胖的人無須留意運動和飲食。不著意鍛煉的話，自然而然，肌肉便會松弛，骨質便會變弱。什么才是公平，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閱讀此文的讀者，也許有人抱有這樣的苦惱：“啊呀呀，一不小心體重馬上就增加……”應當動用積極正面的思考，將此視為上天賜予的好運：容易看清紅燈，就夠幸運了。

這樣的觀點或許也適用于小說家的職業。天生才華橫溢的小說家，哪怕什么都不做。或者不管做什么，都能自由自在寫出小說來。遺憾的是，我并非這種類型。如果不手執鋼鑿孜孜不倦地鑿開磐石，鉆出深深的空穴，就無法抵及創作的水源。為了寫小說，非得奴役肉體、耗費時間和勞力不可。然而，長年累月地堅持這種生活。久而久之，就技術或體力而言，我都能相當高效地找尋到新的水源，在堅固的磐石上鑿穴鉆孔；感覺一個水源變得匱乏時，也能果決而迅疾地移到下一個去。而習慣僅僅依賴一處自然水源的人，冷不丁地這么做，只怕輕易做不來。

當“我不想跑步了”怎么辦?

覺得“今天不想跑步”的時候，我經常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你大體作為一個小說家在生活，可以在喜歡的時間一個人待在家里工作，既不需要早起晚歸擠在滿員電車里受罪，也不需出席無聊的會議。這不是很幸運的事兒么?與之相比，不就是在附近跑上一個小時么，有什么太不了的?于是腦海里浮現出滿員電車和會議的光景，再度鼓舞起士氣，我就能重新系好慢跑鞋的鞋帶，較為順利地跑將出去。“是啊，連這么一丁點事兒也不肯做，可要遭天罰啊。”

如何面對失敗與年齡增長帶來的體力降低?

今后我將依然毫不氣餒、孜孜不倦地參加全程馬拉松賽。只要身體允許，縱然已經是老態龍鐘，縱然周圍的人頻頻忠告，“村上君，不要再跑了，已經上年紀了”，我還是會不以為意地繼續跑步。哪怕成績大幅下降，我也會朝著跑完全程馬拉松這個目標。如同從前一樣一有時還會超過從前——繼續努力。是啊，不管別人說什么，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就好像蝎子天生要蜇人、蟬天生要死叮著樹一般；又好比鮭魚注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對兒野鴨子注定要互相追求一樣。

對我而言，對這本書而言，這大概是一個結論。這結論簡直就像雨天用的運動鞋一般樸實無華，人們也許會呼之為“虎頭蛇尾”。即便有人拿著這個企劃去找好萊塢制片人拍電影，他們大概瞄一眼最后一頁，便不予理睬了。然而我覺得，這樣一個結論才與我相配。

并不是由個人跑來我我，勸誘我“你跑步吧”，我就沿著馬路開始跑步，也沒有什么人跑來找我，跟我說“你當小說家吧”，我就開始寫小說。突然有一天，我出于喜歡開始寫小說。又有一天，我出于喜歡開始在馬路上跑步。不拘什么。按照喜歡的方式做喜歡的事，我就是這樣生活的。縱然受到別人阻止，遭到惡意非難，我都不曾改變。這樣一個人，又能向誰索求什么呢?

①1983年7月18日，首次在馬拉松發源地希臘馬拉松市獨立長跑。“一位選手，自從開始跑馬拉松，每班比賽都要在腦中回味哥哥(此人也是一位長跑運動員)教給他的兩個句子：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假使說，跑著跑著突然覺得：‘啊呀呀，好累人啊，我不行啦。’這個‘好累人’是無法避免的事實，然而是不是果真‘不行’，還得聽憑本人裁量。我以為，這兩句話簡潔地歸納了馬拉松比賽最為重要的部分。”

②起跑后12公里處，奔跑在漫長而起伏的馬拉松市內的路上。

③跑完馬拉松全程，在希臘式的餐廳兼咖啡館里休憩。

④1994年4月18日，在波士頓馬拉松大賽上，中央偏左穿深藍色運動服的人即為村上。“敞開胸懷呼吸清晨那緊湊堅韌的空氣，蹬踏跑慣了的地面，奔跑時的喜悅重又蘇醒過來。”

⑤1995年4月16日在塔夫斯大學的操場，1993年～1995年，村上在塔夫斯大學工作。“如果說一個月跑二百六十公里就算‘跑得認真’，三百一十公里恐怕算是‘跑得扎實’吧。”

⑥1996年6月23日在日本佐呂間湖100公里超級馬拉松比賽上的第97公里處。“在肉體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喪的局面有時也會出現。不過，正因為痛苦，正因為刻意經歷這痛苦，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我現在認識到：生存的質量并非成績、數字、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于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⑦在佐呂間湖100公里超級馬拉松比賽上的沖刺瞬間。

⑧1997年9月28日參加村上國際鐵人三項大賽。“所謂鐵人三項就是三種競技合一，每項比賽的轉換固然困難，卻是以經驗為主的競技，可以憑著經驗來彌補體力的差距。換言之，從經驗中學習，是鐵人三項這一競技的快樂所在、興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