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遺失

一

為了逃避和兒子獨處，段宇淳情愿長途旅行。

他打開門，看見客廳沙發上一對母子正在嬉戲，滾成一團。走錯了？他恍惚了，這確實是他家沒錯啊。

他再度把門推開，沙發上的孩子望向他，是永恒，他的兒子。

“永恒。”他喚兒子。同時注意著沙發上的女人。

“你是……”

“我叫米羅。段先生你好。他們叫我來的，說是有小朋友需要照顧……”

“喔。”保姆公司還不算太離譜，這還差不多。

“爸爸回來了。我們是不是要吃飯啦？”永恒不知道什么時候偎到米羅身邊去了，米羅彎著腰對他說。

永恒點點頭，立即往廚房跑去。

宇淳覺得很詫異，永恒關上的開關，好像忽然被打開來了，一切運作正常。

“謝謝你陪永恒，又把家里整理得這么干凈，”段宇淳說得很真心，“呃，請等一下……”他想進房里去拿點禮物送給米羅。

他再度回到客廳的時候，只有永恒小小的身影，佇立在魚缸前。

“米羅呢？她走了嗎？她明天還會來嗎？你希望她來嗎？”

像是單口相聲，他并不覺得意外，永恒進入了自己的世界，那是他無法進入、不能溝通的世界。

他只好面對著魚缸，一只紅色的大螺，緩緩從水草后面爬出來。

“哈！好大一顆田螺啊。”他沒話找話說。

“這是蘋果螺，才不是田螺。”永恒忽然開口，嚇了他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永恒轉身回房去的時候，段宇淳覺得兒子瞄了他一眼，那眼光里閃著憎惡。

二

“為什么你這么愛打掃？”段宇淳問米羅。

“這就是我的使命啊。”

“你的使命？”他差點笑出來，“就像是從小的志愿嗎？”

“嗯，可以這么說。”

“大家好，我是米羅。我的志愿是當一名清潔工。”他模仿著小女孩的腔調，說完之后，忽然覺得忐忑，“抱歉，開玩笑的……”

“不好笑!”永恒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大聲對他咆哮：“一點也不好笑!”

場面忽然變得很尷尬。

“沒關系的……”米羅試圖安慰永恒和宇淳。

“我討厭你！”永恒卻停不住地激動著，并且憤怒，“你要把她趕走啊！你把媽咪趕走，你還要把她趕走。我討厭你！”

“你胡說什么？”宇淳一腔火氣燒起來，“你為什么對我大吼？從來不跟我好好講話，不是不理我，就是尖叫。你搞清楚，我是你老爸！”

“我要媽咪！”永恒哭起來。

“你媽偷人！她跟野男人跑啦，她根本不要你，如果我也不要你，你早就餓死了。你跟我撒什么野？我根本不想當你爸爸！”

滴滴答答，時鐘慢慢地走著，宇淳發現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這個家變得好陌生，他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了。

三

段宇淳認定了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可是，他沒想過兒子會從他眼前消失。這一次兒子的離奇失蹤，確實讓他很震撼。

直到晚上，他回家，發現米羅和永恒已經回來了，米羅在房里哄永恒睡覺。

“你怎么回事？為什么忽然不見了？”

“當你憤怒的時候，就看不見面前的人了。這很正常。”米羅淡淡地說。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真的很傷小恒的心。他很愛你，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想失去你。你也不想失去他吧？”

“我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處……”

“那不是別的小孩，是你兒子。小孩子不會平白無故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人呼喚他，想要他，他才會誕生。”米羅說。

永恒頭一天上幼稚園，段宇淳本來想送他去的，可是，他實在太累了，昏睡著，不能起身。

有一次回到家，他進入廚房，看見冰箱光亮如鏡的壁板上，貼著一張邀請卡，是幼稚園母子會的邀請函，旁邊空白的地方，是永恒用彩色筆寫下的注音：“希望爸爸來參加。”還畫了一只鳥和一條魚。他斜著頭看了看，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你會去吧。”背后傳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是米羅。

“小恒很希望你能去，小朋友的家長都會去的。”

“大家都去啊？那很好哇，不缺我一個。”

“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傷害這個孩子了！”米羅在他身后說。

“你覺得我虐待他嗎？你以為他變成這樣，是因為我嗎？你搞錯了，都是因為他媽……”

“你看見他手臂上的傷嗎？”

段宇淳不說話。他知道永恒手臂上有一個傷口，那是當初驗DNA的時候，抽血留下的。永恒當時哭得好慘，“我不要打針。”他求告著，掙扎著，搞得宇淳很火，出言恐嚇：“你不打針就不是我兒子！誰知道你是哪里來的野種？”永恒憋著氣，讓醫生抽了血，可是，他血管太細，醫生又有老花眼，硬是在那截手臂上穿穿刺刺三四次才成功。

抽過血的永恒不太說話了，而他手臂上的針孔不知道為什么遲遲沒收口。

“他故意把傷口弄破，故意讓傷口流血，你知道嗎？”

他的心遭了一鞭子，熱辣辣的：“他為什么這樣做？”

“你說呢？”米羅靠近他，“你覺得自己受了傷，你就去傷害兒子。他沒有別人可以傷害，只好不停地傷害自己……”

“我不是……”那么突然地，他哭出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哭得像個孩子，怎么竟然就這樣哭起來了？幾乎想不起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哭的？

他哭得那么絕望，他是個無一切信仰的人，不信仰愛，不信仰美好，不信仰永恒。他的生命也是個傷口，永不結痂的傷口。

四

他昏睡了很久。起床時發現手機留言已經快要爆了。他簡直不是睡了，而是死了。

他狂奔到兒子房里，小小的枕被整齊地放在床頭，許多稚氣的蠟筆畫貼在墻上，有些還寫上了注音，像是一家3口手牽著手的圖上寫著“甜蜜的家庭”。有一張是男人的背影，提一個黑色公事包，上面寫著“爸爸出門了”；還有一張圖上畫了一只大螺，螺里面伸出一只手，牽住小男孩的手，男孩的嘴勾出半圓形的笑容，寫著：“快樂的明天”。

永恒小小的外套還搭在椅背上，這是他刻意模仿父親的習慣。段宇淳總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后來他發現永恒也這么做。他的手握住那件外套，心被撕成兩半。永恒。永恒。

宇淳的姐姐宇清說他受到兒子失蹤的刺激太深，精神失常了。所以，幻想出許多情節，說是他的兒子被一個女人拐跑了，又說那個女人不是人，其實是一只蘋果螺。

宇淳在醫院里住了一年，精神科醫生宣布他已經康復了。

他失去了事業，在姐夫的介紹下，開始學著跑業務。上下班的時候，他和許多人擠在捷運列車中，他常覺得自己也像是置身在魚缸里，觀看著人，也被觀看。

那一天，捷運上人很多，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月臺上稀稀疏疏的人。忽然，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從他面前掠過，女人的紅色衣裙特別醒目，小男孩穿著幼稚園圍兜，他們站在月臺上，注視著他，臉上都帶著微笑的表情。

他撞開面前的人，撲到車門上，大聲喊著：“永恒！永恒——”他用力砸著玻璃門：“停車！我要下車——”

那號叫聲如此痛楚，身邊的人都躲開了，驚惶戒備地看著他。

有人拉了緊急鈴，列車果然緩緩地停下來了。可是，段宇淳并沒有下車，他挨著車門滑坐下來。

已經3年了，永恒不可能還是5歲。他們只是來向他告別的。

他的頭垂下來，貼著胸部，沉痛地哀哭。

這一次，不是自憐，不是發泄，而是愧悔，那徹底遺失的，愛與永恒。■

化石改編自《妖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