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克標
為家計斤斤計較報酬
同林語堂(1895—1976)初次見面大約在開明書店,章錫琛請他編寫英語教科書那時。這事雙方都有興趣,大家極愿辦成,但細節上又談得認真仔細,費了好些日子才弄妥貼,主要是關于經濟財務方面的。比方在編寫期間,為了保證撰稿人的生活安定,書店每月付給多少錢,這個數目的確定,就得好好商量。這是決定一戶人家在上海過相當像樣的生活需要用多少錢的問題。從實際出發,大家心中有數,就可以合理解決。當時林語堂住在善鐘路的一套西式公寓房子,有書齋、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但沒有車間,也沒有傭仆的下房。他們夫妻兩人,有子有女,雇用男的仆歐一人,女的蘇北娘姨一人。應該是中上人家的格局,比不上豪門富戶,但比之亭子間,閣樓上的人家,也可以說有云泥之差的。約定書店每月預支給他大洋三百元,相當于一個大學教授的月薪,就是依照林語堂的原來的生活標準的。
其次要談出版物版稅的成數,也相當麻煩,因為關涉到雙方的實際利益。當時一般的出版物,是照定價的百分之十五付給著作人報酬,按照實際銷售的數目計算。特別優待的有百分之二十,比如北新書店付給魯迅的版稅,那是異數,不平常的例子,差一點的在百分之十五以下。但教科書是特別的,通常是百分之十,因為教科書印數多,要花很大的廣告、宣傳費用,而且有時對于經銷及用戶,還要付“回傭”及各種交際費,所以實際成本是提高了,這是沒有算進在書籍成本里的,是經營、營業費,照理不應歸著作人負擔,但是推銷和發行數量有關,著作人也不應坐收其利,所以只能把這個版稅率降低。平常,出教科書的全是大書店,都有自己的編輯部,聘請了專家、學者來編寫原稿,由書店出版,不采用版稅辦法。開明書店因資本小,沒有力量來供養這樣一個完備的編輯部,所以采用了付版稅的辦法,實際上對著作人也是有利的。因為這個百分率可高可低,談判相當微妙,我當然沒有參加這種會談,但看他們來往頻繁,很難達成協議,覺得這些人真也夠市儈的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初識了林語堂,以致我對他可能有些先入之見,以為此人門檻精,太斤斤計較,對于“為利”有點偏重的樣子。這種看法很可能是不正確的。
后來,創辦《論語》時,接觸比較多了,在出刊前,曾有好多次夜晚,在邵洵美家里大家談到深夜,約有十多個人參加談話,自然是平常的閑談,不是專門討論這個刊物的編輯出版事宜。只有對于刊物的名字,大家確實動了腦筋,要想出一個美好的名稱來。也是經過多次的各人提出擬題,互相討論研究,但始終沒有得到滿意的名字,尤其林語堂閑話多,這也不好,那也不行,提出一個名字,就否定一個,以致大家都有些泄氣了。
外嚴內寬思想開放
我心里想,你林語堂也太猖狂了,可是你自己也提不出好名字來。看來這個刊物就叫它做“林語堂”你才滿意吧。這時忽然從林語二字諧音想到了“論語”二字。刊物的文章,總不過是論論議議,而且《論語》是中國讀書人必讀的書,是孔夫子的“語錄”,在中國真是盡人皆知的名字,用這個現成的書名做刊物的名字,號召力宣傳力必定十分強大,而且又是怎樣的奇特。我一提出這兩個字來,博得了滿堂的喝彩,一致贊成。林語堂也很高興,因為其中有個“語”字,就是他的名字中的一字。刊名這樣決定了。關于發刊詞及宣布我們的立場態度的文章,大家公推林語堂去做,因而《論語》確是林語堂費了一番心血的。這是指編輯方面而言,至于出版發行,則由邵洵美所開的時代書店承擔。
開頭,對《論語》林語堂每月只拿一百元的編輯費,以后銷路好了,稿酬由書店另行支付,并不限定數額,開頭每千字二至三元,后增加到五至十元,由編輯部門開單知照書店會計處付出,由書店直接寄交作者。《論語》的銷數一路上升到了全國刊物領先地位,這是出于我們意料之外的。開頭每期都要重印幾次,我們的估計太保守,剩下來的殘留本不多,以致后來出合訂本,半年十二期合訂一冊,也都要重新印刷,而不是把收退回來的殘書裝訂成冊,這在出版界也是異數。
創刊的一期中,林語堂文章里提出子路的丈母娘來,曾有許多人問我,子路是啥人?丈母娘是誰個?我回答不出。根本沒有子路其人,從而也沒有子路丈母娘,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平常我們談話,有時也這樣胡謅,打諢,就把這些胡言亂語搬到文章里來了,實在太輕率無理了。《論語》半月刊的文章中,有許多屬于這一類型,林語堂的文章里有,我所寫的稿件中恐怕更多,這些實在是不好的,應該受到人們的批評、指責。有一時吹捧吸煙,好像在替煙草公司做廣告,因我不抽煙,所以很不贊成,但把它看做打諢,也就聽之任之,這種情況當然是不可取的。
林語堂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也說不清楚。按理,他出生于一個基督教牧師的家庭,一定是道貌岸然、規行矩步的君子,像一個舊中國的道學先生。舊社會講宋明理學的人,被叫做道學先生,規矩很多很嚴,真是要實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那種古板的老夫子。在他則糅取了西方的基督教神學,而加以洋化。表面看來,林語堂儀容端肅,一副金絲眼鏡,服裝整潔,中國長袍有時加馬褂,足穿青布鞋子有時也著皮鞋,是一副君子人的樣子。他曾經宣稱最討厭西裝,尤其那條領帶束緊了項頸,叫人透不過氣來,稱之為狗領,歡喜中國衣服的舒暢,但不知后來他去歐美那時,穿不穿洋服。
林語堂受過“五四”運動的洗禮,而且是“五四”運動的一員,是有革命的實踐精神的。在上海住了一陣之后,運道好鈔票多了,出入于上層階級交際社會,參加了吃花酒、叫條子、逛長三堂子等事情。他很賞識當時有名的富春樓老六,好像還給她寫了捧場文字。他穿了長衫馬褂伴同交際花名妓出入高級舞廳去跳舞聽音樂。這當然不過逢場作戲,偶爾為之,并非耽溺于此的浪蕩頹廢派,但由此也可以看到他絕非嚴格的道學先生洋君子人。
據他自己說,他家里也發生過新奇韻事。他家的仆歐和女傭人,竟敢在他的眠床上演戲,他面帶笑容,津津樂道地談到這件“好事”。那個二十歲的仆歐是他縱容慣了的小伙子,因為他心靈手巧,歡喜弄機械,林語堂的打字機或鐘表之類,出了毛病,小僮兒會卸開來撥弄幾下,就修理好。林語堂自己也是歡喜弄機械的,他致力于制造中文打字機,經常翻閱那本機械手冊,做各種試驗,因之寵愛這個仆歐。現在的中文打字機,還是盛滿一盤鉛字,只是去抓出一個個鉛字來用,林語堂的中文打字機則巧妙得多,他照英文打字機的辦法,把漢字也分解開來,歸納成幾個基本元素,每字用這些基本元素拼起來即成,所以可以仿照西式打字機的辦法來制造中文打字機。可能他還教這個仆歐做他發明的試驗的助手并賞識而重用他的聰明智慧。這個仆歐既然得寵,因而就可以無所不為亂搞了。
女傭是年輕的蘇北人,因為林語堂的公寓房子沒有傭人住間,所以仆歐住在外邊,早出晚歸來出勤做工,女傭則住在家里,在廚房間地板上安睡。女傭人工作多而雜,不能晚上一走了之,而且她要在外邊
找床位也不容易,還要另出費用也不合算。可能在早朝打掃房間時,女主人出外去了,小學生上學去了,林語堂也有事外出,而仆歐來上工了。就在林先生的房間相會,干柴烈火便在床上點著了。但匆匆忙忙,心慌意亂,床單上留下了痕跡。女傭人要把床單換洗,林先生認為近一二日才換過,并不需要換而奇怪,就發現了這個秘密。把仆歐叫來訊問,青年人老實坦白了。林先生又好氣又好笑,又一向寵慣了這個僮兒,也只狠狠地教育了他一頓。對于蘇北娘姨的處理也不能男女不平等,他還費了一番工夫說服他的夫人,叫她只能從寬處理,最好還是若無其事,糊涂過去算了。
對于這件事,他似乎很得意,以為處理得順乎天理,合乎人情,而且符合反封建崇自由要解放的革命原理,合乎“五四”運動的精神。這樣,可以知道他外表嚴肅只是表面的,實際則極為通情達理,而且是實行革命原則的。
慷他人之慨接濟親人
在關于《論語》編務上,他又邀請了陶亢德來,又要為他兄長也支一份薪水。因為《論語》銷路既好,那么水漲船高,多開支一些也是正當而合理的,他就是這樣能巧妙安排。對于此事,我卻難以同意,以為他過于重利輕義了,于是有點隔閡。總之,我有點看不慣,有點惱火。我負責時代書店的事情,難免要站在書店的立場上,在某些地方同編輯有不同的看法。我也在業余時間寫點文章,著作人的心理也了解的,總不應該錢越多越好的唯利是圖。照我估計,林語堂的收入是很不少了,為什么還是這種行徑。
其實,我是錯的。后來我才知道,林語堂的哥哥是從家鄉逃難出來的,他們那里有農民起義,家里全被掃蕩,是逃命來上海到介弟那里來求飯吃的。對于落難的兄長,應該幫助,林語堂從自己的腰包掏錢出來才對,不應該轉嫁到《論語》雜志上來。我還是不同情林語堂的做法,雖然邵老板洵美一口答應,由此亦可見林語堂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我自費出版了一本書,采用舊式的線裝書式樣,用柿青紙作書面,林語堂見了非常歡喜,也照樣辦理,出了他的《有不為齋叢書》。那時,他對晚明的文人著了迷,把袁中郎桂卜天,和劉大杰一起標點了他們的書印刷出版,真有一股勁,大約是做給魯迅看的吧,因魯迅屢屢規勸他,教他不要這樣幽默、靈性,他硬是不接受,而且越來越有精神。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經濟情況好,他的《開明英語讀本》推銷了出去,許多學校競相采用,印數很多,他的收益也就相當多了。在抗日戰爭前,他大約是以文筆收入最多的人,叫人刮目相看了,著作人從來沒有像他那樣在經濟上得到成功的。
高等華人的風波
林語堂同我有過一點小小矛盾,大概是由我引起的。我在《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了一篇雜文《高等華人》,并不是有意指著林語堂的,講了點泛泛的空話,他卻來對號入座了,認為是針對著他的,而對我反擊。大約說我也同他一樣是在高等華人之列,等于自己嘲笑自己,太欠缺自知之明。我的那篇雜文說些什么,已經忘記,但“高等華人”一詞,應當是從洋人口中說出來的。中國的上層社會為洋人重視,要加以利用,他們當然不是“苦力”之類的“下等”華人。這些人當然也不是洋人雇用的式老夫或康白度之流,而是有獨立自主的地位,所以洋人叫他們“高等華人”,就是那些官僚、豪紳、富商和有地位的文人學者,是屬于社會上的上層人士。這些人有同洋人友好相處的心思,也想借洋人的光來獲得利益,但不是對洋人只顧磕頭作揖唯命是從的西崽嘴臉,而要保持相當的面子。洋人也明白其中奧妙,所以叫他們“高等華人”就是給了面子了。這些人也可以口頭上反對帝國主義的侵掠暴行,但不能徹底,而軟弱妥協,以求保持他們原來的支配地位,希望侵略者適可而止,不要過分。但對革命則是反對的,因為革命要顛覆他們的統治,故此勢不兩立。他們表面上也贊成革命,但有限度、界線,不會越出改良派的范圍。胡適之、林語堂之流,就是典型的高等華人。
我自己當然總排不進“高等華人”之列,因為我貧窮,沒有經濟基礎,不過是被叫做亭子間文人罷了,林語堂何能硬拉我到他們這個行列里去。我真有點受寵吃驚,不過有些朋友卻同意林語堂的想法,說他的話也有道理,我就不得不自己反省。這也是我隨后離開上海的原因之一,就是表示我沒有資格來承受高等華人這個角色。
我同林語堂的矛盾,一經發展到有文字為證的階段,朋友們出力調解勸和,也沒有結果,因為大家都認為自己有理,堅持原來的觀點,并且還說,只不過在文章上開開玩笑,友誼是照舊的,沒有影響,所以調解勸和反而是多此一舉,須提防弄巧成拙。這個疙瘩也就自然存續下去,直到我1935年離開上海這個是非之地
移居美國避開國難
林語堂在抗戰前,已經用英文寫了一冊著作《吾國與吾民》在紐約出版,成了暢銷書,有了美元的收入,真是財運高照。他看到國內形勢日益險惡,就產生了避地國外的想法,想要到美國去住,得到一個安靜的環境來寫書,后來不久就實行了。他很敏感,感到中國將不是太平年代而作未雨綢繆之計,不像我那樣莫知莫覺,不知國際形勢,也不看國事趨向,等于盲人騎瞎馬,想回鄉下過隱遁生活。
1936年8月,他一家人,妻廖翠鳳和三個女兒,橫渡太平洋到美國過生活去了。他標價賣去了上海愚園路家里的家具,結束了上海生活。不再需要的東西都可變錢,家具雜物都有標價,連他兄弟來買,也照價收款不誤,他對于上海是破釜沉舟了。林語堂到達美國后,住進紐約中央公園西沿的一座大廈的七樓,開始過寓公生活。
《吾國與吾民》一書,介紹中國歷史和中國民族。他講中國人的傳統變易觀點,講八百年一治一亂,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講中國人的傳統道德思想,中國民族的特性等等,引起美國人民的興趣和重視。當時國際形勢緊張,中國事情特別引入注目,因此得以暢銷,而給他去美國定居提供了物質基礎。他到美國之后真還寫了不少著作,有如成了一部打字機器。他的作品。能適應時尚,都能賣錢,可以供生活開支而有余裕,使他還能去歐洲旅游。所有作品中,長篇小說《京華煙云》也是暢銷書,是他被承認是文學家小說作家的成名作品。
旅美三十載保持中國籍
《京華煙云》以古都北京為背景,寫某個富貴家庭的風流云散的故事。從庚子年(1900)八國聯軍侵占天津、北京,義和團鬧事的情況,以及戊戌政變,改良派的失敗,直到抗日戰爭爆發日軍侵占上海、杭州為止,中國半個世紀的變化。此作得到好評,和他以后寫的《風聲鶴唳》及《朱門》合起來稱為林語堂的“三部曲”,往后1964年寫了本《逃向自由城》的小說,對中國人民革命和解放運動表示他的不理解及頑固的封建思想,也就是高等華人的落后觀點,受到人們的指責。
他在美國期間,任教于哥倫比亞大學,并主持該校的“中國講座”,介紹中國文化。1947年,由國民黨政府推薦他任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藝術文學組組長。1966年回臺灣定居,表示了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之意。他始終沒加入美國籍。翌年,香港中文大學聘請他為研究教授,主持詞典編輯工作。1972年完成《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在香港出版。在臺北市郊陽明山麓,他經營了一所精美的住宅,花園洋房的庭中,挖掘了一口水池,養了金魚,暇時以看景賞花觀魚為樂,在這里安度晚年。長女林如斯多方設法來臺工作,突然死亡,很使他傷心:次女林無雙(太乙)在香港編《讀者文摘》,三女林相如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他就常常到香港過生活,仍不時回臺北陽明山麓家里小住。
1974年臺北文化界為林語堂的八十誕辰舉行祝宴。此后健康日衰,步履艱難,記憶遲鈍。1975年秋,蔣介石逝世,他由人扶持到靈前,涕泗滂沱。幾個月之后(1976年3月26日),他也病逝于香港。死前不久,他還寫了一篇《八十自敘》的自傳體文章,總結了他的一生。死后,一直是他良好伙伴的徐訐,寫了悼念文章《追思林語堂先生》,表示了對他一生的看法。他的中文打字機也于1948年試制成功;又于1951年由美國麥塔勒公司收買了去,想制造商品,可是成本太大,沒有實現。他自己說,花了十萬美元,弄得一文不名。但機器總是做成功了的。這跟林語堂的奮斗終生有點相像吧?!
錄自《明報月刊》,1988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