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克標(biāo)
不知是什么道理,解放以來的各次運動中,我都被認為反對魯迅,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成了極大的罪狀,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懲罰。這完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以前,上海發(fā)明“艾羅補腦汁”的黃楚久先生,對于他配制的名藥“百齡機”的推廣,使用了一句高妙的廣告警句:“有意想不到的效力”,我這些倒正是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
我同魯迅有點認識,見過也不只一面,既沒有當(dāng)場面紅耳赤地吵過架,也沒有針鋒相對地打過筆戰(zhàn),反對魯迅的說法,真不知從何而來?
1927年10月,魯迅從廣州來上海,住在閘北、虹口交界的橫浜橋相近的景云里。有一次我在內(nèi)山書店看見了他,這是第一次識荊。那時內(nèi)山書店還在北四川路一側(cè),也是橫浜橋相近的魏盛里,一幢石庫門的住家房子,在客堂間里擺開了幾架書架和鋪開了一個書攤,陳列著日本來的書冊。我有時也去那里跑跑,看看有沒有要買的新書,同老板內(nèi)山完造到以后才認識,這時只是個普通的過(或顧)客。魯迅的相貌,因為在報刊上看到過照片和畫像,所以一見就認出來了。他穿件青布灰答答的長衫,沒有戴帽子,頭發(fā)長長的,臉孔黑黑的,有點憔悴干枯樣子。我沒有跟他招呼,不想冒昧地打攪他,他對我當(dāng)然毫不注意。
不久,由陶元慶兄的慫恿,并由他陪同去拜訪了魯迅先生。當(dāng)時魯迅已經(jīng)很有名望,去晉謁拜訪的人很不少,我不愿被認為是因為好奇而去看他的尊容的那些好事之徒,也想不出有什么問題要去求教于他,所以沒有勁。陶元慶同魯迅是很熟的,在北京時就相結(jié)識了,一直受到魯迅的愛重。他為魯迅的書作封面作裝幀的設(shè)計及畫圖,很得魯迅贊賞。在元慶口中,魯迅同他是很親熱而接近的自家人,去看望一次正同走鄰舍串門子一樣平常。
陶元慶同我是在臺州的浙江省立六中同事而相識的。其時學(xué)校里發(fā)生風(fēng)潮換校長,新任命了北大數(shù)學(xué)教師,法國留學(xué)回來,也是臺州人的陳藎民去當(dāng)校長。他從北京帶了一批教員去臺州接任整頓,陶元慶也是他所邀請的一個教師。我是在杭州半路上加入他們這一伙的。那時浙江省的教育廳長計宗型(仰先)是我在嘉興讀書時的校長,由他介紹我去六中試教。那時,我剛從東京高師畢業(yè)回來,此后的行動方向未定,到臺州去一方面是試行做做教師,一方面是出碼頭增長點社會經(jīng)驗,不是存心認真教書的。實際也只教到暑假為止,說半年其實不過三個多月,但同陶元慶倒很投機了,甚至放暑假回來,他還特地邀我到他家里紹興去玩了一天,但因為天雨,什么地方也沒去成,卻總是我第一次到過紹興了。是走水路坐烏篷船去的,下雨天關(guān)艙下篷,水鄉(xiāng)的景色一點也沒有領(lǐng)略到。
后來在上海重逢了,是在江灣立達學(xué)園。元慶在那里擔(dān)任藝術(shù)專修科的教師,我在那里盡義務(wù)教幾點鐘數(shù)學(xué),兩人雖不住在一處,但經(jīng)常見面。也因為元慶的關(guān)系,而相識了他的好友許欽文,許是魯迅的及門弟子,兩人在北京時是經(jīng)常出入于魯迅家門的熟客,因全是紹興同鄉(xiāng)。元慶熱心鼓勵我去拜訪他們的老師魯迅先生,不知是什么緣故,也許他看我也偶然寫寫文章,讀讀文學(xué)作品,談?wù)勎膶W(xué)藝術(shù),而且還想寫作編書,因而可以去向魯迅求教一番,但他也沒有對我講到這個用意,我也竟還想不到此,因為我這人本來不聰敏的。實在有點笨拙。
他領(lǐng)我到了景云里,很熟門熟路地不打招呼就推門進去,他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來。我跟著他走進去,也不見有人來理睬。那時,屋子里好像有不少人在,魯迅被包圍在中間,周圍好像全是些年輕小伙子。陶元慶走過去同魯迅說了話,并把我向他介紹了,我站在一旁向他點頭致意,他也沒說什么,我也沒有一句初次見面的應(yīng)酬話,比方“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見原來如此”之類,大概因為他跟元慶很熟,就“熟不拘禮”,就一味忙著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繼續(xù)同小伙子們熱烈交談,沒有顧到別的。元慶就退了出來,伴著我在房間里東看看,西望望,之后就失望無聊地不告而別,徑自回了出來。元慶對于這次拜訪毫無收獲,而且為我們受到的冷淡,非常氣憤,十分不快,竟自說了些失敬的話:“這老頭糊涂透了!”等,好像他是很受了委屈,他同去的朋友沒有受到禮遇,即是他受到輕蔑,有點忿忿不平。他不知道,這樣的隨便,正是表示他們關(guān)系的親密,而不是失禮,但元慶覺得對我抱歉了,幾次表示這種意思,不知道我對于世俗的禮節(jié)本來也不介意的,并不曾感到什么不好。不過以后我就沒有再去拜訪過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比我年長十九歲,是我們的父執(zhí)師輩的人,和我在嘉興讀中學(xué)時的國文老師朱宗萊,同是章太炎的弟子。朱宗萊號蓬仙,是個跛足,人稱“跛仙”,也在日本讀過早稻田大學(xué)。那時章太炎先生在《民報》社為他們八個人特別于星期日開班講授“小學(xué)”,講許叔重的《說文解字》,所以照舊習(xí)慣講起來,魯迅應(yīng)是我的師伯了。其時,我并不知道這些事,后來看了許季市和周作人的回憶文章才知道。那時我只知道魯迅同夏丐尊一樣,在杭州兩級師范任過教職,他們是同事,而且夏丐尊也去過日本,可能很早就是朋友了。丐尊先生在立達學(xué)園和暨南大學(xué)任教職,我們是一道的,他是老一輩的先生。日本學(xué)風(fēng)是尊敬“先輩”的,因而對魯迅我也懷有些敬意。對于這一次的拜訪,雖然感到有點特別,但是沒有什么反感,并未影響我對他的尊敬。
隨后我同邵洵美編《金屋》月刊宣揚唯美派頹廢派的不健康的文藝思想,在月刊上也寫了點對《吶喊》的讀后感之類的文稿,不好算是什么文藝批評。我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根本不懂文藝批評是怎么回事。這些篇什批評《吶喊》的稿子相當(dāng)長,而是認真地對于書中每篇作品,都說了幾句話。其中有一個主要論點,認為魯迅這位作家,是有點精神病的,說他的《狂人日記》及其他的幾篇作品中,都有這種征兆,這種現(xiàn)象。這是他的一個特點,當(dāng)然不是說完全患了某種精神病,只說在某些地方,有這種征兆。
這種看法,可能我稍稍看了點弗洛伊特的變態(tài)心理學(xué)得其皮毛,應(yīng)用到文藝批評上來了。受到這種影響,做了點模仿,以為是一種時髦的新鮮的東西。當(dāng)時自以為是具有獨特的見解而沾沾自喜,這只表示我如何淺薄,但也沒有什么輕慢,污蔑這種作品的意思,其實,平時把這些想法講出來時,反而是很有人贊同的,并且還進一步說,“凡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有點神經(jīng)病”。他們都會被世俗之見認為是怪人、畸人,不合時宜,癡子乃至狂人。作家也必須有點狂,才能顯出他的才氣橫溢,不同流俗。因之,我的這種精神病的想法,在他們看來是成了贊美頌揚之辭了。
魯迅本人也許沒有看到過我寫的這些讀后感,他在任何地方都沒提到過。
《論語》半月刊的出版,因林語堂等的努力,得到暢銷的成果,擁有廣大的讀者群了。魯迅是反對《論語》所取的那種態(tài)度的。以為旁敲側(cè)擊,講幽默諷刺來表示點不滿不平是不夠革命的,而且是小罵大幫忙,反而有利于反革命。雖然魯迅也曾為《論語》寫過幾篇文章,但反對的立場是堅定不移的。他一慣蔑視邵洵美,但又肯為邵洵美辦的《論語》投稿,這種做法,為別人所難以理解。我認為這倒是魯迅的正確做法。他是個自由人,自由地寫他自己意思的文章,只要
能發(fā)表以宣揚他的言論,這就好了。至于在哪一個刊物上發(fā)表是不重要的,至少也只是次要的。只要刊物能為他發(fā)表言論服務(wù),就好。所以刊物銷路大,讀者多,他可以認為更好。
那時我自費出版了一本《文壇登龍術(shù)》,承他以葦索的筆名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了《登龍術(shù)拾遺》一文,說:“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xué)資本……,意思是邵洵美娶了盛杏蓀的孫女為妻,得到豐富的嫁妝,用了這些錢來開書店搞文學(xué),躋身到文壇上來,是卑鄙可恥的。邵洵美參加了新月書店,同徐志摩友好,新月這一班人原是從北京來的,有許多原來是魯迅的冤家對頭,也許因此遷怒邵君,也把他作為敵人了。邵洵美和盛佩玉的結(jié)婚,只是中表聯(lián)姻,并且也沒有什么豐厚的嫁妝,所謂妻財一節(jié),乃是想象出來的不實之辭。
恰好我看到日本的《改造》雜志上刊載了他的三篇一組的雜文,譯了一篇《談監(jiān)獄》給《人言》周刊登載,原不過想借重魯迅的大名來為刊物招攬幾個讀者。當(dāng)時魯迅的文章,在國內(nèi)極為少見,有號召力。在譯文前面寫了一段附白,交代文章的來歷。不料編者郭明(即邵洵美)在文章后面加了個注。附注里說“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dāng)可逃避軍事裁判……”,這一項注文,大大觸怒了魯迅,他當(dāng)做也是我所寫的,于是我就被叫做邵家?guī)烷e專家,而且認為“提出軍事裁判是極高的手筆,其中含有甚深的殺機,并且見到了豪家兒的鷹犬,向權(quán)門投靠之輩,是怎樣的陰險了。”同時他還寫信給鄭振鐸申訴,說章的為人惡劣等等。
他指責(zé)我為邵家?guī)烷e,好像在先早已有過,我覺得是毫無意義的空話廢話,沒有道理。邵家此時似己算不上什么豪門權(quán)貴而是已經(jīng)破敗了,邵洵美也夠不上紈绔浪子,雖然他家里人也的確叫他“大少爺”,那不過像周樹人家里人叫他“大先生”一樣,是長子長孫罷了。所以說我們交朋友是幫閑什么,全是無稽之談,不會使人感到什么痛癢的。
這些事情,我當(dāng)時全不知道,也沒有多余時間去關(guān)心這種閑言閑語,而且不久之后我就離開上海,回到鄉(xiāng)下,想找尋點安靜。那時上海是這樣的一片混亂,我實在怕廁身其間了,我的戰(zhàn)斗意志、斗爭性是很薄弱的。
這些事情原來我沒有這樣清楚,是全虧得魯迅的《準(zhǔn)風(fēng)月談·后記》有第一手材料原原本本記錄著。我相信這些記錄全是真實的。我以前一直沒有看到這本書和這篇后記,所以在1935年離開上海以后,還是什么都不知道,雖然也聽到些風(fēng)說,實莫明其究竟。只是到了最近幾年,看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遺留下來的,復(fù)旦同上海師大兩校中文系合編的那部《魯迅雜文選》上下冊里的注釋和這些后記,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離滬回鄉(xiāng)后,在嘉興中學(xué)教了書,移家住在學(xué)校附近。過了一年多些,在報紙上看到登載的魯迅先生逝世的新聞,萬國殯儀館里吊客盈門,我既屬過后方知,也就不可能去上海吊唁、執(zhí)紼,這樣就輕輕易易地與魯迅先生永別了。對于這位先輩和師伯,是永遠沒有辦法向他說明這些歧誤,以解冤釋怨了。我想不到他的這種怨忿是如此之深,甚至于要向鄭振鐸去申訴。但我奇怪他為什么不向夏丐尊、章錫琛這幾位他的紹興同鄉(xiāng)去說說呢,這兩位同我見面的機會,要比鄭振鐸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