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博
摘要:文章在細讀詩人麥歌詩集《我們的心靈》基礎上,對其中所包含的“詩是心靈”的詩歌觀進行了細致的剖析,進而清理出麥歌詩歌由自然而生命、由生命而詩歌的發展軌跡。并且在細讀文本中,對詩集所涉及的詩人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進行了詳細的剖解。最后結合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林在《林中路》中提出的“詩人何為?”的命題,對詩人麥歌未來的詩歌創作進行了展望。
關鍵詞:麥歌;我們的心靈;詩;自然;生命;海德格爾
青年詩人麥歌(原名任懷強)十年磨一劍,在詩歌的園地里辛勤地耕耘著、思索著、追問著,在十余載的風霜苦雪中,筆耕不輟,這首先源于他對詩的熱愛,由熱愛而喜歡,由喜歡而創作,慢慢地集腋成裘,于是有了這本詩集——《我們的心靈》。這部詩集收錄了詩人1994-2004年十年間創作的近二百余首詩,內容涵蓋了詩人對自然景物的謳歌、對鄉土風情的禮贊、對城市工業文明的批判,對親情、友情、愛情的贊美以及對自我心靈的剖解。可以說,它承載了詩人麥歌十余年的所思、所感、所想,因此它實際上就是一部詩人的成長史、思想史、心靈史。在這部著作中,充滿著詩人對心靈的歌唱和自然、生命的追問。
一、麥歌詩的詩歌觀及其內在的邏輯性
“詩是心靈”、“詩是獨白”,這是麥歌在《我是詩人》中的詩歌宣言,他向世人宣告了他的詩歌觀。他認為,詩歌是用來表現心靈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詩就是詩人自己內心的獨白,這和古人所言的“詩言志”、“詩緣情”的觀念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基于這種認識,他才在序言中坦言“寫詩,寫到現在,我更感到一種自醒”。“自醒”就是“自我醒悟”,醒悟什么?醒悟心靈的孤寂與凄清、自我的惆悵與得失。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在《深夜》,在《春天的夜晚》、《大雪的夜晚》或《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黑夜里放歌》。也只有這樣,他才《逃離時尚》的《城市》,在《出行》的路途中一個人靜靜地《在火車上聽歌》,《在回鄉的路上》欣賞《故鄉的景物》,如《村莊》、《葵花日》。在故鄉,他說,《我喜歡這樣的人》,如《父親》,因為他可以和他們一起欣賞《臨近中秋的月亮》。他曾經和《很多年前的朋友》,在《月光初照的夜晚》,進行了一次《蘇林的約會》。但《當愛已成為往事》,《透過云層的白月亮》,再也早不到《那個穿著火紅衣裙的精靈》,于是《午后》的《日子》里,一個人躲在《看不見的傷心》的《愛情門》里獨自欣賞《九月,那朵月季花》。他真想化為一只《夜行的蝴蝶》,在《奔向語言河流的路途》中體味《雨天的感覺》。但是在《喧嘩和浮躁》的《背后》,他面對著《語言的困境》,望著《鏡子》,《想象》著《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回望西天黃土路》,《遙望墳塋》,迷戀著《神情如火的歲月》。但在那個《時代》,《時間象風磨一樣桎梏》,在這《交叉相合的地帶》,《仰望泰山》,共同奏響一曲《世紀末的回想》。正因為詩人保持著一顆“自醒”的精神狀態,他才坦言《我喜歡流浪的生活》,喜歡《漂泊》。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他才可以放聲歌唱,歌唱心靈,歌唱人間的真愛。所以《在那個冬日,母親為我縫著鞋墊》的情景、《母親的三顆牙齒》和《大金鹿自行車和街頭賣咸菜的父親》的影像才永遠的定格在詩人心中,成為他不斷吟唱謳歌的對象。
其實,漂泊也好,流浪也罷,詩人無非是要尋到一種寧靜的生活,因為在靜寂的狀態下他才可以保持心靈的寧靜。所以他喜歡黑夜,喜歡在黑夜里唱歌,喜歡在黑夜里“看見自己一無所有/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背影”(《深夜》)的感覺,因為這可以使他以寧靜的心靈“傾聽自然柔美的天籟”(《夜行的蝴蝶》)。“天籟”語出《莊子"齊物論》,其記載如下:“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①在這里,莊子把“天籟”和“地籟”、“人籟”相比照,認為“人籟”是人們借助絲竹管弦等樂器發出來的聲音,這是最低層次的音樂;“地籟”是自然界的各種孔竅在風的作用下所發出的聲響,它雖然沒有人力的作用,但仍然依靠外界的“風力”發生作用,因而也不是最美的聲音;“天籟”則是自然界中的眾竅自己發出的各色聲響,和“地籟”相比,它不受“怒者”的制約,完全是“無待”的,因而莊子把“天籟”視為最高層次的音樂,將其稱為“天樂”。詩人在《夜行的蝴蝶》中對“自然柔美的天籟”的傾聽,實際上表現出詩人對莊子推崇自然、反對人為的審美理想的追尋。
只有當人抱著一顆傾聽自然的心去感悟自然界美妙的聲響,“自然此時成為我們真正的朋友,一位忠誠的聽眾。而你并不感到內心的寂寞,因為你把真正富有活力的一部分身體和自然分享,即使沒有同行的歌者,也不感到孤獨。”(《夜行的蝴蝶》)此時的“自然”已不僅僅是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而是歷史、藝術和狹義的自然的基礎,在這里,“自然”也就是生命,指的是存在者整體意義上的存在。此時的詩人也會因為“自然”的“在場”而消除了孤寂的情懷,因為“自然”和他同在。這里的“自然”已經內化為詩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幫助他驅除“內心的寂寞”和“孤獨”。這種借自然物派遣個人的孤獨情懷的辦法曾經被北宋時期的著名文學家蘇軾所采用。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在其弟蘇轍和一些大臣的營救下方才得以免去死罪,獲釋后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生活艱難,行動也受到監視。在這種打擊下,他心情苦悶,于是在自然景物的游覽和佛老思想中尋求精神的解脫。在元豐五年寫的《前赤壁賦》中他借清風、明月、江水等自然景物,來抒發遺世獨立的曠達之情,著力表現適意自然的審美化人生。在這里,不管是詩人筆下“自然柔美的天籟”,還是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清風、明月與江水等自然景物,其著力點都在于對自然適意審美化人生的追尋。在此處,“自然”已經不再是純粹意義上和人類相對立的“他者”,而是由客觀對象物而轉變成人類生命中的一部分,“成為我們真正的朋友”,它可以和人類一起分享富有活力的身體。這里詩人就將自然視為了人類身體的外在延伸,這種思想可以說是對費爾巴哈關于人本身就是自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的思想和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提出的“人直接地是自然的存在物”②思想的繼承。在《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人作為自然存在物,一方面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另一方面是“受動的”自然存在物。從理論上講,人還把自然界“一方面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一方面作為藝術的對象”,當做“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③。馬克思在論述中,將自然視為人類生存的基礎,而他把自然界視為人的無機的身體、精神的無機界,實際上就賦予了自然界人的內容。由此可以看出,詩人在《夜行的蝴蝶》中已經將自然升華到人類存在的本體意義上加以審視和追問,故而使其具有了審美化、藝術化的色彩。
正是由于對自然界生命的熱愛,所以詩人麥歌在詩集中對自然界的事物,如“太陽”、“月亮”、“樹”、“鮮花”等進行了熱情的謳歌與贊美;而對那些工業文明的城市象征物,如“公交車”、“高架橋”、“城市的執法者”等進行了無情的嘲諷與批判。
由此可以看出,由自然而生命,由生命而詩歌,這可以說是詩人麥歌詩歌觀發展演變的內在軌跡。這一邏輯發展的鏈條鮮明地表現出詩人對心靈、情感的重視與追問,進一步深化了詩人在上文所提出的“詩是心靈”、“詩是獨白”的詩歌觀。
二、“詩人的自白”與“詩人的劍鋒”——詩人麥歌對詩人使命的追問
在當下浮躁的社會中,拜金主義、物質主義、技術主義、消費主義、功利主義大行其道,“詩人”這個桂冠也難免不沾染上商業化、世俗化、物質化的色彩。于是,頂著“詩人”的帽子到處招搖過市、搖尾乞憐者比比皆是,詩歌創作的庸俗化、功利化、低俗化傾向越來越嚴重。究其原因,其根源就在于在當前文學特別是詩歌日益邊緣化的今天,詩人作為詩歌的創作者,他們也逐漸偏離了“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軌道,迫于生存的壓力和世俗的考慮,從而將詩歌與金錢、詩歌與功利相結合,進而將詩人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消蝕掉,于是產生了大量的無病呻吟之作和抒發個人感傷的絮叨之作,進一步污染了神圣的詩歌創作。這種對詩人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漠視甚至不作為正是造成當前詩歌創作生態日益危機化的罪魁禍首。如何拯救日漸瀕臨滅亡的詩歌?如何重塑詩歌的生態?也日益成為當下詩歌創作界所應當積極關注的問題之所在。筆者以為,拯救詩歌的關鍵在于詩人應當積極地承擔起歷史的使命感,勇敢地擔負起對社會的責任感,積極地謳歌真、善、美,狠狠地鞭笞假、惡、丑,用“鐵肩兼道義” 的精神去宣揚真理和正義,用美妙的詩歌去表達人道主義和公共關懷,正如著名的詩人艾青所說:“有良心的不應該緘默。用我們的詩篇里那種依附于真理的力量,去摧毀那些陳腐的世界的渣滓!而我們的作品的健康與太陽一樣的爽朗的精神,和那些靡弱的、萎頹的、雍軟的聲音相對立的時候,也是必然會取得美學上的勝利的。”麥歌在詩集《我們的心靈》中,對詩人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進行了積極的審視與追問。如:“我是詩人/從泥濘的小路/從荒廢的小河/走來/我是詩人/從不問詩源于何處/又走向何處//我是詩人/我便知詩是心靈/詩是獨白/末落的靈魂不會存在詩/有詩的地方就會有春露//……/我是詩人/我便知詩是一路黃昏中的太陽/詩是大漠孤煙中的勁草/詩是沉默不倦的日子/日子是磨煉詩魂的砂石//……/我是詩人/從黑黑宇宙中/從蕩蕩心海中/走來/我是詩人/我便知詩是掙扎血肉的胡說/詩是墮落詩人的墓墳”(《我是詩人》),在這里詩人以詩性的語言將詩歌比喻成“春露”、“太陽”、“勁草”,從而形象地表現出詩歌可以浸潤人的心靈、陶冶人的靈魂、照亮人的征途等作用,進而表達出詩人強烈關注現實人生的人文情懷。同時,詩人還對那些以詩歌創作為游戲的墮落詩人進行了批判,指出“詩是墮落詩人的墓墳”,從而對那些玷污詩神繆斯的丑惡行徑進行了抨擊。
這種深厚的歷史使命感和深切的人文關懷使得詩人發出了這樣熱情洋溢的“告白”:“我是中國的詩人,在古老的東方/我要做黃河的臂膀/風卷一切陳腐的鴉片”(《詩人的自白——給中國的詩人》)。在這篇“告白”里面飽含著詩人對真理、光明、正義的謳歌,對黑暗、腐朽的憎惡,這恰恰體現出詩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記得俄國詩人茲比格尼夫·赫伯特曾說過:“詩人現在的任務就是從歷史的災禍中至少拯救出兩個詞,沒有了這兩個詞,所有的詩歌都將是意義與外觀的空洞游戲。這兩個詞是:正義與真理。”(茲比格尼夫"赫伯特《一首詩的確切定義》)由于詩人深切地體會到詩歌承載著堅守正義、追尋真理的精神,所以詩人才發出要好好地守護“詩人的劍鋒”:“這臨風怒目的劍鋒/劃亮靈魂和幾代人的界限/將自己挺直在劍鋒之上/俯視沒有詩意的旅途/怎樣以憂郁的含蓄/觸破一朵未綻的百合花/縱有撕心的烈日和刻骨的冬風/也不會倦縮疲憊的眉睫/總想以獨立者的姿態/踏碎苦難和傷痛的骨骼/以最后一位土地的守夜人/握緊生命的燈”(《詩人的劍鋒》)。在這里,麥歌把詩人的詩歌品格比喻成“劍鋒”,從而把詩人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隱喻成“劍鋒”這一詩意的形象,進一步將詩人特立獨行、傲世萬物的形象定格化。而用冰冷無情的劍鋒比喻熱情如火的詩情,一冷一熱,在冷熱的比照中彰顯著詩人生命的張力和高尚的品格。這種品格既有“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媚權貴、不向世俗低頭的特立獨行精神,又有“踏碎苦難和傷痛的骨骼”“以憂郁的含蓄”品嘗生命的悲苦與生活的艱辛的受難精神,而這兩種精神的化合或許就鮮明地體現在詩中那位“緊握生命的燈”的“最后一位土地的守夜人”身上吧?!這里的“生命的燈”就如巴金在《愛爾克的燈光》中所表達的“我的心靈的燈”一樣,都象征著作者追求理想、創造新生活的希望。
三、詩人何為——對麥歌詩的展望
德國著名的存在主義大師馬丁·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的文章中引用荷爾德林的話“在貧困的年代里詩人何為?”為論述的出發點,提出在我們自己所置身的這個貧困的時代里,由于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賴以建立的基礎。特別二十世紀以來由于科學主義對人文主義的擠壓以及大眾文化、圖像文化、消費文化對文學創作的沖擊,使得文學的生存壓力越來越大。當神圣的面紗被揭掉之后,尼采大聲宣告“上帝死了”,進而又有人提出“哲學家死了”,日本的哲學家福山提出“歷史的終結”,米勒在《面對信息時代的幽靈》一中則提出“文學的終結”。在這種特殊的歷史時代語境中,結合中國當代文壇上幾位詩人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于是人們提出“詩人死了”、“詩歌終結了”。甚至有人提出惡狠狠的口號:“餓死詩人”。這些口號和理論主張的背后實際上預示的一個重要事實就是當前人們普遍對詩歌創作的失望,詩歌在目前大眾媒介、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中,逐漸地被人們所遺忘,許多詩人由于心中所懷抱的那個拯救世人靈魂的崇高理想在物質和技術的擠壓下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審美的烏托邦”。在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夢碎的殘酷現實面前,許多詩人選擇了棄世,即用自殺了結個體生命的方式為自己的夢想的破滅畫上了一個凄美的句號。下面讓我們一起緬懷一下當代那些悲壯自殺的詩人們,他們有1987年3月割脈自殺的女詩人蝌蚪、1989年3月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海子、1991年1月自沉于北京西郊萬泉河的戈麥、1993年10月在新西蘭激流島殺妻后自縊身亡的“童話詩人”顧城。在這一系列詩人自殺的的事件背后,包含著復雜的社會—文化及個體—心理的原因。回過頭來反思這些詩人的非正常死亡現象,讓人們深切地感覺到“當代中國自我詩性存在的消解,詩歌的內在性消亡。”④可以說,這些悲壯的詩人們以棄世的方式祭奠了他們心中“行將就木”的詩歌理想,為當代詩歌的命運唱響了一曲挽歌。
在這種時代語境下,詩人麥歌依然執著于詩歌創作,沉潛于詩意的追問。追問詩歌的價值定位,詩歌創作的困境等。對于詩歌的功能定位,他認為目前的詩歌創作“走到了它本來的位置”,相對于建國后某一時期全民創作詩歌的年代,現在的詩歌創作沉寂了,蕭條了,清冷了,但“慢慢經過時間和俗事的蒸煮,慢慢沉淀下,詩浮于世,而惡俗沉淀”。(《我們的心靈》序)對詩歌創作所面臨的困境,他認為最大的問題是詩人稟有母語的優勢,并受著本土文化的熏陶,但卻不能用它為自己營造一個詩意的精神棲居的家園。記得海德格爾曾說:“在這樣的世界時代里,真正的詩人的本質還在于,詩人職權和詩人之天職出于時代的貧困而首先成為詩人的詩意追問。”⑤可以說,麥歌在詩集《我們的心靈》中正是對身處的這一貧乏的時代發出了質疑與追問,并且在質疑中積極尋求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在追問中探求詩人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
詩如其人。詩人麥歌樸實、善良,在平實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真誠的心靈。讀他的《我們的心靈》就像和他這個人交談一樣,能夠讓人時刻體會到他那顆懷抱詩歌創作的真誠理想。他不善飲酒,卻坦言其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開一座酒廠,好自己釀酒。從他堅毅的目光中,筆者看到的是他對個人目標的追尋。寫詩對他而言不也是一種別樣的精神層面的“釀酒”嗎?他對寫詩的堅守一如他對美好生活的追尋一樣,過程是艱苦的,前途是光明的。在此,筆者衷心地希望他能夠秉承海德格爾的遺愿,在“詩意的追問”中為貧乏的時代釀出更多更好的“甘甜的美酒”。
注釋:
①陳鼓應著,《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01.8,第33-34頁。
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67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頁。
④肖鷹著,《無限的渴望:詩人之死》轉引自《天津社會科學》1996年第3期,第76頁。
⑤(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7,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