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厚安
摘要:《長日留痕》是被譽為英國“后殖民三雄”之一的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獲得1989年“布克獎”的作品。本文旨在通過細讀文本,揭示出小說所蘊含的對后殖民語境下“文化碰撞”、“自我”、“話語權”等問題的思考。
關鍵詞:文化碰撞;自我;話語權;尊嚴;忠誠
《長日留痕》是被譽為英國“后殖民三雄”之一的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獲得1989年“布克獎”的作品。“在旅居英國的移民作家中,石黑一雄是位個性特殊的人物。他身受英、日兩種文化的熏陶,卻對兩者都有一種疏離感”[1]。也許正是這種“疏離感”,讓石黑一雄的小說具有了多種解讀性。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贊揚這部作品:“‘在主體精神、品味和色彩方面,頗似日本小說” [1]。石黑一雄本人則稱“這本小說寫的是個人悲劇”[1]。但細讀文本,筆者認為這部小說不只是一出個人悲劇。它有著更深遠對后殖民語境下的:“文化碰撞”、“自我”、 和“話語權”等問題的思考。
小說情節簡單,但充滿著象征意味。它敘述的是一位老管家在接受了新主人的建議后,駕車去英格蘭西部旅行,并順道去看望多年沒有見面的同事兼朋友肯頓小姐。一路風景、一路回憶,老管家感慨萬千。一個任何人都會有的故事,作者為什么單單讓它發生在一個管家的身上呢?當我們聚焦“管家”這個人物,我們會發現石黑一雄小說的另一個層面。管家是一個與主人有著一定依附和隸屬關系的角色。小說里無處不在的愚忠和服從,說明了這是一個沒有“自我”的角色。他是一個精神上的被殖民者。他的主人——達林頓勛爵這個“手中掌管著文明的人”無疑是管家史蒂文斯精神上的殖民者。小說中達林頓府的易主與20世紀中葉,“大英帝國”的衰落和美國的興起又是暗合的。而旅行的安排則宛如薩伊德曾經說過的一段話:“‘一個人離自己的文化家園越遠,越容易對其做出判斷; 整個世界同樣如此, 要想對世界獲得真正了解,從精神上對其加以疏遠以及以寬容之心坦然接受一切是必要的條件。 同樣, 一個人只有在疏遠與親近二者之間達到同樣的均衡時, 才能對自己以及異質文化做出合理的判斷”[2]。史蒂文斯出發時那種揚帆遠航般的內心感受也證明了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旅行。
小說一開始史蒂文斯就處在一種“文化碰撞”的尷尬之中。面對新主人的美國做法和美國脾性,他顯得無所適從和忐忑不安同時又因為不能認同,而對新主人有著些許的輕蔑和怨意。而最令史蒂文斯頭痛的是他面對新主人“逗樂” 言語時的笨拙和窘迫。主人的隨意和幽默與史蒂文斯的保守和刻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值得注意的是史蒂文斯與新主人這種性格上的巨大反差不能簡單地歸結為英美民族特性的不同。史蒂文斯的性格是他長年遭受精神殖民的結果。石黑一雄無意在這里去評判英美民族特性的孰優孰劣。小說中他表現得更多的是這樣一種思想:“文化差異和文化碰撞是異質文化之間得以溝通和轉化的過程,因此,文化的定位(或身份的確認)既非完全是要使弱勢文化被強勢文化所吞沒,也不是弱勢要變成一個新的強勢文化,而是通過互相的對話、交談和商討,使文化權力在雙方之中達到一種均衡的發展和認同,并對雙方加以制約和協調”[3]。 因此才有了史蒂文斯由最初排斥美國式的“逗樂”,到最后意識到打趣逗樂其實體現了人間溫情。
正是在這一“碰撞”引發的不安和失落中史蒂文斯開始了對過去的回憶。而“……回憶既是向過去的沉溺, 找回過去的自己, 更是對現在的 ‘我的確證和救贖”[4]。因此伴隨著回憶的是史蒂文斯對自我的追尋。 那么史蒂文斯的過去究竟是什么樣的呢?他以貌似光彩的“尊嚴”、“忠誠”,接受并掩蓋著 “自我”的喪失。 誠如維賈伊·米什拉和鮑伯·霍奇在“什么是后殖民主義”一文中所寫的:“殖民者從未完全抑制‘自我意識或‘個性,因為這么做會使被殖民者毫無價值。因此,在殖民統治時期,殖民者總是挑逗似的時而給予被殖民者主體性,時而收回; 這對于殖民地人民來說, 他們好像短時得到認可, 進入殖民者的世界, 不料隨即就遭到了驅逐。被殖民者永遠不知道殖民者什么時候把他們看作什么東西,是完全擁有自我的人, 或僅僅是物體”[5]。 同樣服務于達林頓府的史蒂文斯也正是這樣被撕扯著。史蒂文斯藐視管家們對于一些技巧和常識類知識的掌握。因為那只是“表面的華麗”。這種“華麗”迎合了主人們的虛榮心,點綴了他們賓朋滿座的客廳,管家們自己則像一只“供人戲耍的猴”。只有“尊嚴”才能證明自己是一個擁有著和紳士們同樣素質和教養的“人”,甚至可以證明自己是“紳士之紳士”。而史蒂文斯同時又認為“尊嚴”就是對“顯赫”主人的“忠誠”。一方面是要努力體現自我價值,而另一方面又是對主人絕對服從和忠誠,史蒂文斯如何得到他孜孜以求的“尊嚴”?圍繞“尊嚴”問題展開的還有史蒂文斯的父親——前輩管家對“尊嚴”的追求,這樣就使得“尊嚴”的問題有了歷史縱深感。父親是史蒂文斯心目中的英雄。父親為了主人而寧愿自己忍辱負重的行為,是讓史蒂文斯敬佩不已并努力效仿的。史蒂文斯正“全力以赴”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男管家。因此他會在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為主人的“國際會議”忙碌。在愛情來臨時,總是“裝假”。因為“我們的工作職責不允許我們只顧及自己的癖好和個人情感,而是要遵從主人的意愿”[6]。
那么史蒂文斯用什么來支撐他支離破碎的生活呢?“我們用部族的偉人,用甘地和尼赫魯安慰我們自己,我們閹割了自己:‘……把我的人性拿去,讓你成為偉人吧,這是為了我” [7]。史蒂文斯不正是如此嗎?他把世界視為一個“輪子”,把達林頓勛爵這樣“手中掌管著文明的人”視為 “輪子”的中心,而他自己正是通過為這個“中心”服務,而服務于全人類。不過史蒂文斯并沒有認為這是對自己的“閹割”。他是“馴服”的,“我決定盡可能地不露面,就站在陰影處”[6]。小說中他和主人的所有對話都是簡短的附和,他從來沒有自己的聲音。不過他有著為自己申辯的理由:“……永遠試圖將其自個的‘強硬主張向雇主進行闡述的男管家必定缺乏一種素養,這種素養是所有業內優秀人士之本質特征:那就是忠誠” [6]。而對于達林頓的政治立場,史蒂文斯雖然有所懷疑,但愚忠和服從,讓他不愿意作出任何判斷。 正如他把杰出管家的職業風范比喻成“宛若體面的紳士穿上考究的西服”,史蒂文斯雖然“擁有許多華麗的西裝”但沒有一件是自己的。“有些是在過去的歲月里達林頓勛爵自己穿過后好心送給我的,有些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送的”[6]。
小說是在現時和回憶的交織中展開的。石黑一雄通過回憶的手法,把現時的“史蒂文斯”和過去的“史蒂文斯”悄然卻又鮮明地呈現在了我們的面前。隨著旅程的延伸,史蒂文斯的思想也在經歷著深刻的變化。雖然沒有找回他曾經“丟失的珠寶”——肯頓小姐,但畢竟直面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對達林頓勛爵的判斷也趨于客觀“‘達林頓勛爵可不是個壞人。他完全不是個壞人。至少在他生命終止的時候,他能有權利說他在自己只是犯了些錯誤。勛爵閣下是個無所畏懼的人”[6]。畢竟,只有短短六天的旅程,要一個老管家脫掉一件穿了三十五年,幾乎都成了自己皮膚的“衣服”,談何容易!而難能可貴的是,他正視了自己,他意識到了自己過去的生活是一種從未有過選擇的生活。這是一次傷感的旅行,但這更是一次可貴的自我回歸!
參考文獻:
[1] 任一鳴、瞿世鏡:《英語后殖民文學研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
[2] 石海峻:《地域文化與想像的家園》[J],《外國文學評論》,2001年第三期。
[3] 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C],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
[4] 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3年。
[5] 羅鋼、劉象愚:《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
[6] 石黑一雄:《長日留痕》[M],冒國安譯,程櫟校訂。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
[7] 維·蘇·奈保爾:《河灣》[M],方柏林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