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錦燕
人類的一切社會活動,都是在既定的某一時間和空間中進行的。而地理環境就是人類創造歷史的空間大舞臺。黑格爾在《歷史哲學》的“緒論”中曾簡要描述過歷史的地理基礎,認為生活在高原地區和平原流域與沿海地帶這三個各自不同自然環境中的居民,其精神面貌及行為表現差異很大。北方黃河文明選擇了政治——倫理為其生活理念模式,建立在魚稻文化基礎之上的江南則選擇了審美——詩性作為它的生活理念模式。這種有著江南特色的思維習慣和生活習慣,形成了具有獨特江南文化氣息的一種審美——詩性文化。
明清時期的江南審美生活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精致的古典生活方式?!霸矫潭巫匀弧?代表著生命最高的自由理想的審美氣質,最大限度地超越了文化實用主義的詩性氣質與審美風度。也正是在這個詩性與審美的環節上 ,江南文化才顯示出它對儒家人文觀念的一種重要超越。[1]
昆曲作為特定時空下的產物,離不開其滋生發展的土壤,離不開江南精致的文人文化。昆曲在繁盛時期(從明中葉到清中葉),浸入文人、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達到了“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全盛局面。在這一時期,昆曲成為中國最主要的戲劇樣式,是江南文人及各個階層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精致完美的物態文化滲透在昆曲的戲劇文本和演出活動中,反過來又影響了當時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
就明朝人的生活而言,一方面,在商業浪潮的影響下,出現了俗化的現象,也就是更多的體現了對物質享受的追求,另一方面,在追求物質享受和世俗利益的同時,也有雅的一面,盡可能的追求生活的藝術化,追求另一種層面上的生活享受。這種俗和雅,都是與以往時代不同的,是活潑潑的,充滿了生命力,涵蓋了多種審美元素。所以說,很難簡單地界定這種生活方式和對完美的追求,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是雅的還是俗的。也可以說是雅和俗在特定時空,以特定方式進行的結合。
張岱自陳有十七種嗜好:“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盵2]李漁深受晚明士風的熏染,講美食、好女色、蓄聲伎、治園亭、樂山水、精書畫、愛閑書、印書籍……。晚明士人樂于追求的時尚,李漁無一不熱愛,無一不精通。“凡窗牖、床榻、服飾、器具、飲食諸制度,悉出新意,人見之莫不喜悅,故傾動一時?!盵3]翻讀《閑情偶記》、《陶庵夢憶》、《祁忠敏公日記》、《味水軒日記》、《游居柿錄》、《遵生八箋》、《長物志》、《隨園食單》、《浮生六記》等明清筆記小品,會發現最閑適、奢侈的中國情趣記錄。他們從萬物的細微處滋養美感,在生活的點滴中尋找樂趣。生活方式背后,是明清文人鮮活的性格。這種性格是文化的支撐和靈魂,是幾百年后,掩卷之后仍覺溫熱的歷史和文化的體溫。
明清文人對水磨昆腔的認可,對戲曲的選擇有一個揚棄過程。他們不喜歡面目可憎、鄙俗的弋陽、海鹽諸腔,“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4]而昆曲“調用水磨,拍捱冷板”“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5], “每度一字,明著桃幾盡一刻”[6]流麗悠遠的唱腔,在藝術格調上契合文人的審美習慣和審美趣味,有利于風流才子們抒發細膩蘊藉的藝術情感與外化其婉麗幽邃的內心世界。
因此,對昆曲的研究,就不能僅僅停留在文學的層面上。昆曲具有著及其豐富文化內涵,它是明清江南詩性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它是這種文化的詩性所在,是江南文化的靈魂。 “昆曲與明清士人關系密切之表現的最關鍵處,還在于它脫開‘案頭,以‘活態的形式滲透于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場上,雙方形影不離,相互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盵7]優雅的水磨昆腔滲透到文人生活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方方面面。江南詩性文化與昆曲的發展演進之間呈現出雙向互動的關系。
廳堂上搬演昆曲,是昆曲的主要演出形式之一。紅氍毹上昆曲表演,是最具有中國特色和貴族氣息的演劇形式。有一定經濟實力的文人,會自備家樂或延請曲師。歷史上著名的家班有申時行家班、鄒迪光家班、錢岱家班、何良俊家班、屠龍家班、包涵所家班、祁止祥家班、張岱家班、阮大鋮家班等。這些家庭的昆曲活動就象穿衣、吃飯那樣便利,昆曲從而伴隨著主人的飲食宴飲、日常起居?!镀钪颐艄沼洝分卸啻斡涊d家庭日常生活中一邊品酒、一邊觀劇的情形,例如,丙子正月十一日“奉老母觀劇”,演《幽閨記》。乙酉四月初十日“與內子懸燈瓶隱小酌聽歌。”[8]等等。
昆曲除了在廳堂演出外,還多選在園林、畫舫演出。江南園林,是江南詩性文化的一個載體和縮影。僅以蘇州為例,園林中飲筵度曲的地方就有:拙證園的看樓戲亭、留園的東山絲竹戲廳、惠蔭園的享堂戲臺、天平山莊的逍遙亭、環秀山莊的補秋舫、怡園的藕香榭等。
陳維崧記載了在揚州一處園林中的昆曲演出情況:
出揚州北郭門百馀武為依園。依園者,韓家園也?!瓕覟橹T名士宴游地。甲辰(康熙三年,1664)春暮,畢刺史載積先生觴客于斯園?!瓐@不十畝,臺榭六七處,先生與諸客分距一勝,雀爐茗碗,楸枰絲竹,任客各選一藝以自樂。少焉,眾賓雜至,少長咸集,梨園弟子演劇,音聲圓脆,曲調濟楚,林鶯為之罷啼,文魚于焉出聽矣。是日也,風日鮮新,池臺幽靜,主賓脫去苛禮,每度一曲,坐上絕無人聲?!璠9]
袁宏道在《徐漁浦》中發出了如下的感慨:
吏吳兩載,罪過丘積。唯足下若以為可教也,每至名園,則談笑移日,絲肉競作,不肖亦每每心醉而歸。不意一病,遂至暌別。朱華綠池之約,竟落夢境。人生離合,信有制哉!吏道如網,世法如炭,形骸若牿,可以娛心意悅耳目者,唯有一唱一詠一歌一管而已矣。[10]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蘇軾語)花前月下,酒邊樽旁,對弈彈琴,投壺蹴鞠,座中女樂,輕謳緩舞,象板銀箏,笙歌盈耳,原來時光可以這樣雕刻,在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正史與道德文章旁邊,有著如許活色生香的生活樣式,無為,卻直逼生命的性靈。水磨昆腔,于是成為了文人理想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和詩意的背景。
此外,在樓船畫舫上欣賞昆曲,也是明清時期文人的一大賞心樂事。南京的秦淮河、杭州的西湖、蘇州的山塘的歌臺舞榭、樓船畫舫就是昆曲演出的大舞臺。
張岱見證了了明朝蘇州葑門外荷花宕的集會情況:
天啟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蘇州,見士女傾城而出,畢集于葑門外荷花宕。樓船畫舫至魚欚小艇,雇覓一空。遠方游客,有持數萬錢無所得舟,蟻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觀,一無所見。宕中以大船為經,小船為緯,游冶子弟,輕舟鼓吹,往來如梭。舟中麗人皆倩妝淡服,摩肩蔟舄,汗透重紗。舟楫之勝以擠,鼓吹之勝以集,男女之勝以溷,敲暑燂爍,靡沸終日而已。荷花宕經歲無人跡,是日士女以鞋趿不至為恥。袁石公曰:“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云出峽,揮扇則流星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蓋恨虎丘中秋之模糊躲閃,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11]
蘇州人傾城而出,舟楫畫舫云集,簫管之聲不絕于耳,其熱鬧鼎沸之狀可以與虎丘山曲會相媲美。從中可以看出,昆曲在民俗、娛樂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余懷在《三吳游覽志》中多次提到在舟中談古論今,飲酒品茗、吟詩作畫,彈琴對弈,笙歌弦舞的場景。
初七。小雨。移舟三板橋,招王公沂相見。憶去年暮春,公沂與吳中諸君邀余清泛,挾麗人,坐觀音殿前奏伎,絲肉雜陳,宮徵競作,或吹洞簫、度雅曲,或撾漁陽鼓,唱“大江東”,觀者如堵墻。人生行樂耳,此不足以自豪耶?
初八。大風雨。與公沂坐舟中,洗岕自烹,香生一座?!?/p>
初十。晴。再赴堂之宴,錦羹綺饌,妙舞清歌,揚桂楫于晚風,冒菱江之初月。[12]
正如他詩中說的:“天下干戈此獨閑,神仙眷屬道人顏。無衣恰藉橋邊草,有酒惟澆湖上山?!盵13]脈脈流水,一葉扁舟,既承載著人生的歡娛,又被賦予年華老去的感傷、物是人非的離愁別緒、人生短促與歷史的變遷浮沉的感嘆。
由此可見,江南文化獨特的審美氣質與昆曲的價值取向相呼應。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都是邊緣文化、非主流文化對正統和主流文化的顛覆。追求生活的藝術化,雖然有著紈绔子弟奢靡放任的習氣,與正統文化和傳統的道德觀背道而馳。但在特定的時代下,他們在生活的另一邊找到意義,這種尋找充滿了邊緣文化的反叛和不合作精神。而戲曲作為小道,原為正統文化所不恥,其所承載的男歡女愛、至情與原欲,其價值批判與藝術追求,何嘗又不是邊緣文化的對所謂主流文化的揶揄和嘲弄。
“江南詩性文化的現代性意義 ,主要在于它可以提供一種解決后現代文化問題的古典精神資源。”[14]昆曲及與之相關的江南文化具有詩性和世俗性雙重品格,總體上說,世俗性顯現為物質功利性、直覺體驗性和快樂性等特征;詩性是對世俗性的超越,從而構成了文化生生不息的價值支點。通過對精致、高雅、含蓄的昆曲與同樣精致入微的明清文人的生活方式及藝術人生的考察,剖析昆曲產生發展的土壤、精神命脈,探尋明清文人階層的人生意趣和文化精神,從中盡量厘清作為娛樂文化之重要部分的昆曲與江南整體物態文化之間的關系,昆曲文化研究的旨歸就在于,探求這一近乎完美的標本般的藝術形式與挽歌般一去不復返的江南傳統生活方式存在的價值及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劉士林,《江南文化與江南生活方式》,紹興文理學院學報。
[2]張岱,《自為墓志銘》,《瑯嬛文集》卷五,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99頁。
[3]《光緒蘭溪縣志》,卷五。
[4]顧元起《客座贅語》,卷九。
[5]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Z].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
[6]袁宏道集箋校,卷四 [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中國的昆曲藝術》,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
[8]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
[9]陳維崧,《陳迦陵詩文詞全集》,文集卷六。
[10]《袁中郎尺牘》,第222—223頁。
[11]張岱,《陶庵夢憶》,卷一,《葑門荷宕》。
[12]轉引自《蘇州文獻叢鈔初編》,王稼句編,古吳軒出版社。
[13]同上。
[14]劉士林,《江南文化與江南生活方式》,紹興文理學院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