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丁立
新中國成立6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國力獲得了巨大的發展,中美力量對比也更趨平衡。2008年,我國經濟產出已接近美國的1/3,按購買力計算超出美國的一半。若按進入新世紀前8年的平均發展速度,我國經濟規模有望在2015年前趕上美國。即使按目前的“保八”衡量,我國也將在2025~2030年左右趕上美國。以購買力計算,則將更快(當然,上述兩種情形的任何一種,都存在著能否在10 ~ 20年內可持續發展的問題)。60年來中國國家發展和國際地位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必然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的對外關系,包括對美國關系的發展。由于我國制度的進步、國力的提升,中美關系的發展正更趨平衡與成熟。中美之間日益呈現一種相互學習和尊重的氛圍,并形成一種共同合作和倚重的關系。這種氣氛,在美國總統奧巴馬今年11月對華訪問之后,愈加明顯。
中美關系不僅受到兩國國力對比的影響,更由于雙方為維護各自核心利益而進行博弈,其處理手段與效果隨階段不同而發生變化。當代中美兩國都聲稱追求獨立民主和自由。就表面邏輯,這兩個國家享有共同的價值觀,而且它們都曾長期認為自己的制度是世界上唯一優秀的,并且有權力和責任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向海外輸出。但在事實上,這兩個國家都長期不能認同對方的意識形態,它們分別采取了反帝和反共的國策,并在國內建政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因此其對外政策與國內制度造成了它們拒絕認同雙方價值觀的相通性,反而都曾堅信對方的內外實踐背叛了其宣稱的理想主義。中美彼此看待對方的這種長期的排他性以及鏡像對稱的認知,無疑使雙方錯失許多和解與合作機會,并在冷戰時期幾度陷入危險的熱戰對抗。中美在維護各自的價值觀和核心利益的同時,曾長期抵制對方的價值觀和核心利益,兩國之間持久的人權與臺灣問題,其原因蓋出于此。
在今天,中美高層的熱線已連接兩國最高元首、首腦、外交以及軍事領袖,但在五六十年前雙方并不具備這種條件。中美對朝鮮半島統一的人文價值和戰略后果看法懸殊,雙方不僅未能共同防范朝鮮戰爭的爆發,反而先后被迫卷入一場無法共贏的危機管控,并同時衍生出已持續半個多世紀的臺灣問題等嚴重對抗。但基于中美對世界和平與穩定的共同根本利益,兩國政府不斷采取斗爭加克制的做法,并在共同面臨蘇聯擴張的上世紀70年代,借由“乒乓外交”的契機實現了雙方最高層公開和正式的接觸,最終于70年代末實現了關系正常化。
中美恢復正常關系具有外來因素的推動。它絕非僅是增進我國的國家安全,它還在更長的時間內體現為中國現代化的新起點,確立中國國家建設的現代進程,有利于落實中國改革開放的國策,并因此塑造亞太地區的恒久穩定。中國選擇開放,美國選擇與此合作,這是上世紀最后30年人類歷史最有價值的發展。
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崛起,美國顯然擔憂將擠壓其主導空間。但在經歷了我國30年的開放和發展后,美國正對我國和平上升的現實進行調適,因此當前中美關系的現狀已不再是美國一味擔憂或捏造“中國威脅”,也不再是中國不斷駁斥“中國威脅”或者宣示“中國和平發展/崛起”,而是華盛頓試圖冷靜對待中國的迅猛發展,不再拒絕中國崛起以及逐步接受中國擴大中的影響力。就如同奧巴馬總統11月亞洲之行所反復表示的,“美國無意遏制中國”。
冷戰結束近20年來,美國已結束關于中國的辯論,對中國崛起已取得兩黨共識,即中國發展同時給美國帶來機會,一個和平發展的、繁榮進步的、充滿活力的中國有利于美國利益。美國不可能放棄全球化給中美帶來的雙贏機會,更何況一個和平發展的中國不可能被任何國家所能遏止。美國惟有通過接觸和塑造中國,才有可能將中美關系導向對美國有利的穩定方向。越來越多的美國朝野人士開始務實,準備接受中國的繼續和平崛起以及美國國際主導力繼續下降的難以避免的未來。在他們看來,中國必須同時以它新近增加的能力為世界承擔更多的責任。
中國的改革開放,給了中國與世界巨大的和平繁榮的機會,也給了中美合作創造財富與共同發展的機會。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調整了關于“世界大戰不可避免”的判斷,決定將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進行中國式市場經濟的嘗試,這已取得卓越的成就。在全球化時代,中美已經并還在繼續進行生產要素的配置合作:美國向中國輸出了大量資金、技術并開放了廣闊的消費市場,中國則向美國開放了勞動力市場和生產基地,前后向美國提供了數萬億美元的優質性價比產品。美方在客觀上為中國的現代化提供了就業和社會穩定、技術和管理積累,成為中國核心利益的合作者。中國向美方提供的海量商品,顯著改善了美國民眾的生活水平,尤其是中低層人民的物質生活,為美國繁榮與穩定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也同樣成為美國核心利益的維護者。新中國建立60年來,中美經貿合作的進步是難以想象的。從1949年中美雙邊經貿僅5萬美元,到2008年超過3337億美元,當今中美關系已由于雙方合作的深刻互利而牢不可破。
中國發展和崛起的價值后果,是促進國際社會的公平發展,包括美國社會的公正進步。毋庸諱言,盡管中美當今共同采用市場經濟制度,但雙方的政治制度仍有重大差異。中國奉行不干涉美國內政的原則,對美國國內政治制度不說三道四;但美國仍自以為制度優越,動輒對他國進行指責甚至制裁。事實上,中美在政治價值觀上的鴻溝,不會一夜消失。但人們注意到,由蘇聯和中國為代表的20世紀世界范圍的社會主義運動,已經給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帶來了相當影響,促使它們進行社會改良與進步。
社會主義國家所主張的公平正義,事實上已為各國人民普遍接受。而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也在人類最廣闊的人群中持續實踐著這種公平理想和制度完善。在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時,我國在落實青少年義務教育、保障勞工就業權利、啟動農民退休養老、實現多數人基本醫保等方面,又做出了新的努力。世界上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競爭,無時不在進行。中國在幾十年發展中取得較大進步,中國社會主義制度取得新的成就,必定對西方社會形成競爭壓力。近20年來,美國政府時有推動全民醫保改革,這本是為了謀求社會公正與穩定,但囿于資本主義社會既得利益的階層的反對,始終未獲實質性進展。目前,美國新一輪全民醫保改革又在推動,美國面臨金融危機而推出諸多國家干預的安民措施,都具有一定的社會公平因素。中美關系的繼續發展,也將是在各自尋求“高度發展、公平公正”的框架下,兩國進行國家制度與競爭力的博弈。
中國發展和崛起的戰略后果,還有利于平衡跨太平洋兩岸的安全關系。一方面,中美雙方已經創造了多重交疊的政治安全溝通管道,具有及時溝通、增信釋疑的良好條件,已形成預防和管理危機的一定機制。像朝鮮戰爭初期那樣中美缺乏信任與溝通的年代,已一去不復返。另一方面,中美都在當代世界具有超級戰力,都具有進行高烈度常規戰爭或大規模毀傷性戰爭的能力,雙方都難以接受嚴重軍事對抗的后果。再一方面,兩國在經貿金融合作、反恐防擴散、穩定國際形勢、防控大規模傳染病等非傳統安全領域方面都有大量共同利益。因此,中美必定要發展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關系。
中國國際地位的崛起對中美關系帶來根本性的穩定作用,是中國以我為主提升能力、同時也是借重美國并給美國反饋利益的過程。但是,即使理性的美國戰略精英能夠理解中國國際地位上升的積極意義,他們仍將難以接受美國相對地位的衰退。即使美國不會也無力以強制手段遏止中國,但它還將在中國發展過程中與我國錙銖必較,尋求在經濟共贏過程中的相對與絕對贏量,以及在維護國際安全秩序中確保美國的戰略利益。因此,可預見在未來10 ~ 20年中,也就是在中國經濟總量趕超美國的過程中,中美必然發生大量關于利益分配的公平性紛爭,包括對財富產生過程中勞工權利與環境保護的爭論,以及對伴隨經濟發展而產生的氣候變化等跨界問題的爭議。但這些都是發展中利益平衡的問題,屬可爭可讓可控范疇。
重要的是,中美已經走上了由現實主義所決定并可預判的關系穩定的道路。中美都追求和平,問題是誰治下的和平。中國宣示不尋求中國治下的和平,但也不能接受在美國霸權治下的和平。美國尚不甘放棄霸權,但對維護由其治下的和平已感力不從心,2008年底爆發的金融危機就是例證。美國發展的模式雖已很有成績,但也愈加顯現其固有不足。向著社會主義方向移動,由國家政權保障更多普通勞動者的基本權利,必將是美國改革的方向。隨著中美力量差距的縮小,當前這兩個國家間仍然存在的一些戰略問題如臺灣問題,將有望更趨緩和。在兩岸實現統一之時,中國才可自稱成功崛起。那也將是美國糾正其外交政策中一個長期性根本錯誤的時刻,使它受到更多尊重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