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商業性性交易是一種古老的現象,對這一現象所做的分析為數眾多,爭論也頗多。借助結構主義理論,運用階級分析和性別分析的方法,可以發現商業性性交易內部依然存在“富買窮賣”的主體階級格局和“男買女賣”的主體性別格局,進而證實今天商業性性交易內蘊的階級和性別的不平等特質。
關 鍵 詞商業性性交易 階級 性別
作者王金玲,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所長、研究員。(杭州:310025)
一
在日常生活和較多的研究中,“商業性性交易”被稱為“賣淫嫖娼”。本文所稱的“商業性性交易”指的是錢物與性服務的交換,即以錢物為收入和支付基礎進行的性服務的出售和購買。從已有的文獻看,對商業性性交易的研究主要是對性服務和性服務婦女的研究,就專門的有關性服務婦女的理論而言,基本有以下幾大流派。
1.自由主義理論
自由主義有關性服務的理論有三個要素:“第一,它將賣淫看作是一種契約,其合法性與其他企業契約相等”;“第二,它認為性關系屬于‘私人領域,因而在法律管制之外”;“第三,它假定妓女是自愿進入交易的”。對自由主義理論的批判認為,“賣淫”實際上是使婦女成為性奴隸,“這足以使一個自由派拒絕接受這種出賣”。而“賣淫這種性行為已經超越了‘私人領域,即使在合法的一般認為屬于‘私人領域的家庭內,也不是任何性行為都僅僅是‘私人性質的”。至于性服務婦女因“陷于結構性貧困,無路可走”,且缺乏相應的援助,因而“自愿”投入性服務,這種強迫性的“自愿”實際上就是強迫的一種形式。[1 ]
2.馬克思主義理論
馬克思主義有關性服務理論的核心是階級分析和對資本主義及私有制的批判。這一理論認為,“賣淫”是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賣淫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最明顯的直接肉體剝削”[2 ]。
也正是在更廣闊的資本主義社會大背景下分析商業性性交易,馬克思主義對有關性服務概念的界定,將工人階級(包括男女)的工薪和為了獲得經濟資助而建立的婚姻關系(包括男女)均納入“賣淫”之列。這一理論能引導我們更廣泛和更深入地探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人的物化和商品化,但其對商業性性交易的泛化,忽視了性服務與其他工薪勞動的原則區別。
3.沖突論
沖突論中有關商業性性交易理論的基點是沖突性的不平等權力關系。這一理論認為,“賣淫活動揭示了社會的權力關系”。他們指出,相比之下,更多地是婦女向男子提供性服務。大多數婦女是由于處于底層和勞動階層的社會背景,以及缺乏教育,才“使得她們的性能力成為其少量的經濟資源之一”。沖突論者還注意到,警察打擊的主要目標是“賣淫婦女”,而不是“男嫖客”。[3 ]
可見,沖突論更多地持有性別視角,深刻地揭示了以婦女為服務者、男子為消費者的商業性性交易的主體格局內蘊的性別不平等。但對其他類型的商業性性交易,如同性間和以男子為服務者、婦女為消費者的性交易分析的缺位,使得關于證實商業性性交易與社會權力關系之間相關聯的觀點有所欠缺。
4.女性主義理論
女性主義有關商業性性交易的專門理論基本可分為兩大陣營:支持派與反對派。前者主張婦女有自由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力和性服務婦女在商業性性交易過程中的主體性;而后者則強烈地批判對商業性性交易的辯護,認為賣淫“是男女間的典型關系,它肯定了男人對女人的支配和權力體制”,“受害者是所有的女人,尤其是妓女本人”。[4 ]
女性主義的理論無疑具有高度的社會性別敏感性,但階級分析的視角顯然是缺乏的,對商業性性交易的分析聚焦于“男買女賣”模式而忽視了對其他模式的探究。
二
“結構”是一個社會學的核心概念。筆者比較贊同澳大利亞社會學家馬爾科姆·沃特斯有關結構的觀點——“結構指的是在直接感受之下潛藏的各種社會安排所體現出來的模式”[5 ]。結構主義理論使筆者直接面對一個實質性問題:在商業性性交易中,到底誰買誰賣?自人類社會進入階級社會后,階級身份成為人的最基本屬性之一,而商業性性交易又是以服務者和消費者為主體。因此,本文重點探討商業性性服務者和消費者的階級結構,即誰買誰賣的階級結構。
考察中國大陸的商業性性交易可以發現,在性服務者和消費者之間始終有一條明晰的貧富貴賤的階級分界線——有錢有勢者買、無錢無勢者賣。筆者比較童戈有關男男性服務買賣雙方的調查①數據可得:男男性交易服務者中,文化程度呈中學—小學文化程度類型,絕大多數為青年,基本處于職業分層的下層;男男性交易消費者中,教育程度呈中學—大學文化程度類型,基本為中年人,基本處于職業分層的中上層。可見,在男男性交易群體中,消費者的年齡大于、文化程度類型和職業階層高于服務者。
進一步看,200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顯示,男性人口受教育程度構成為:小學及以下占49%,初中占35%,高中占11%,大專及以上占5%;16歲及以上就業人口的年齡構成為:19歲及以下占4%,20~24歲占8%,25~29歲占10%,30~39歲占29%,40~49歲占24%,50~59歲占18%,60歲及以上占8%。[6 ]中國社科院于2000 — 2001年進行的全國階層調查顯示的相關職業分布的數據為:國家機關社會管理者(包括行政與事業單位管理者)占2.1%,經理人員占1.6%,私營企業主占1.0%,專業技術人員(包括科教文衛工作者)占4.6%,辦事人員占7.2%,個體工商戶占7.1%,商業服務業人員占11.2%,產業工人占17.5%,農業勞動者占42.9%。[7 ]與男男性交易群體相比較,就服務者而言,其文化程度高于一般男性人口,青年的年齡構成明顯高于一般男性人口,低端的職業人口分布超過總人口平均水平;就消費者而言,其文化程度顯著高于一般男性人口,中年的年齡構成明顯高于一般男性人口,中高端的職業人口分布超過總人口平均水平。這表明,如果說男男商業性性服務/消費者的共有特征是文化程度較高的話,那么,其不同之處就在于,在性服務者一端,更多地聚集著曾處于低端職業的年輕人;在性消費者一端,更多地聚集著處于中高端職業的中年人。
同樣,分析典型的異性性交易——“女賣男買”的調查數據可得②,性服務婦女和性消費男子相比:第一,前者基本為青少年,后者大多為中青年。第二,所占比例位于前三位的職業前者為工人、無業者和個體經營者、農民,并構成職業的基本面;后者為個體經營者、企業承包者、機關工作人員,并構成絕大多數。性消費男子的職業地位和在業率均明顯高于性服務婦女。第三,性服務婦女中,文化程度呈初中—高中類型,性消費男子文化程度呈大學—高中類型。性消費男子的文化程度大大高于性服務婦女。第四,性消費男子中擁有中高收入者占絕大多數,性服務婦女中不僅絕大多數為低收入者,且無收入者的比例高于性消費男子。第五,性消費男子中擁有中高收入家庭者占絕大多數,性服務婦女中不僅絕大多數為低收入家庭,且貧困家庭也占到一定比例。可見,在“女賣男買”模式的性交易群體中,性服務婦女和性消費男子身份的基本特征表現為年齡上的“男中女青”,職業地位、文化程度、個人收入和家庭收入上的“男高女低”。
進一步看,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資料顯示,16歲及以上勞動就業人口的年齡構成:女性為16~24歲占17%,25~49歲占67%;男性為16~24歲占15%,25~49歲占65%;在業率,女性為78%,男性為87.7%。[8 ]與“女賣男買”性交易群體總體比較,就性服務婦女而言,青少年的年齡構成明顯高于一般婦女人口,在業率低于一般女性人口;就性消費男子而言,中青年的年齡構成和在業率明顯高于一般男性人口。而把中國社會階層調查數據與性服務婦女/性消費男子的職業分布相比較可見,性服務婦女在中低端謀職者所占的總比例超過總人口平均水平,性消費男子在高中端謀職者所占的總比例超過總人口平均水平。這表明,在“女賣男買”性交易的性服務者一端,更多地聚集著文化程度較低、職業地位較低的青少年女性;在性消費者一端,更多地聚集著文化程度較高、職業地位較高的中青年男子。
兩項調查對象盡管一為同性性交易主體,一為異性性交易主體,卻都呈現出同樣的階級存在——買方較之賣方的人生經驗更多,知識積累更厚,經濟收入更豐,社會地位更高;同樣的階級結構——貧窮者賣富貴者買、地位低者賣地位高者買、劣勢者賣優勢者買。這提示我們,被林林總總的“賣淫婦女研究”、“男同性戀研究”、“賣淫嫖娼研究”所描繪的單性別特征、總體特征所掩蓋的商業性性交易中,階級結構作為一種主體性結構的真實存在。
三
可以說,階級不僅是不同的社會集團,也是不同社會集團之間的某種社會關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當代社會階層結構課題組”認為,在當代中國社會,權力(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這三種資源的擁有狀況是各社會群體及其成員在階層結構中的位置,以及個人的綜合社會經濟地位的標志”,“決定著人們的綜合性經濟社會地位”,而人們在社會(關系)結構中所處的不同位置,也反過來決定了他們是否擁有某種資源或擁有多少這樣的資源。[9 ]互通有無本是商品交易的本質,包括被商品化了的服務。從社會學角度看,一旦商品交易過程和結果出現了某種固態化的傾向,比如作為買方和賣方的人群特征的某種固定,其內蘊的社會意義就值得深究了。商業性性交易亦不例外。
筆者認為,商業性性交易中的買方和賣方的基本階級特征有:第一,在商業性性交易中,更多地表現為性消費者較多地擁有權力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而性服務者反之的基本態勢。第二,在一般男性人群中,更多地表現為較多地擁有權力資源、經濟資源者成為男男性交易中的消費者,反之則成為男男性交易中的服務者。第三,在一般男女人群中,更多地表現為較多地擁有權力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的男子成為異性性交易中的消費者,較少地擁有權力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的婦女則成為異性性交易中的服務者。商業性性交易的基本階級格局為窮賣富買、有權勢者買無權勢者賣。
將視野進一步打開,商業性性交易的主體類型是單性別男女之間的異性性交易;而單性別男女之間的異性性交易又以“女賣男買”為最基本的性別格局。因此,商業性性交易的主體特征表現為:第一,性消費男子更多地處于“富者”、“強者”、“高地位者”的位置,性服務婦女則處于“窮者”、“弱者”、“低地位者”的位置。第二,就總體而言,由于較之男子在權力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的配置和擁有上處于劣勢,婦女更多地作為服務者——賣方進入性交易,而男子則更多地作為消費者——買方進入性交易。
在階級社會中,相對于窮人/無權勢者,富人/有權勢者更多地作為權力主體,在公共資源和社會財富的配置、公共政策的決定和公私領域的行為中發揮主導作用,其在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家庭等方面的權利能夠獲得更多的保障,生存和發展的重要性也得到了更多的重視。這一階級差異在性別層面的投射就是在男權/男性主流社會中,相對于婦女,男人更多地作為權力主體和權利主體居于高位、占據優勢、獲得厚利、享受服務,擁有決定權和控制權。于是,作為整個社會“富高窮低”、“富強窮弱”、“有權勢者富無權勢者窮”、“富優窮劣”、“富尊窮卑”的階級不平等及對性別的作用——“男高女低”、“男富女窮”、“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的性別不平等,商業性性交易的“窮女人/弱女人賣、富男人/強男人買”也就成為定局。正由于男女之間各種社會資源配置的男優女劣差異和男多女少差距多于并大于男男之間,所以,更多的是婦女而不是男子以非法、不體面、高風險的異性性服務為主;并且,較之男男性服務者的雙重社會弱勢/劣勢地位(權力資源和經濟資源),“男買女賣”性交易中的性服務婦女更多地處于三重社會弱勢/劣勢地位之中(權力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因此,我們不能不說今天的商業性性交易仍是建立在階級不平等基礎上的,也是階級不平等和性別不平等的產物。商業性性交易表達了——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助于維持——階級/性別地位較高者把階級/性別地位較低者當成滿足其性目的而“使用”的趨勢。
任何具有公平正義性的法律公共政策和社會行動的最終目標是,消除基于不平等的剝削和壓迫,包括基于階級不平等的階級剝削和壓迫,以及基于不平等的性別剝削和壓迫。由此出發,由于今天的商業性性交易具有階級不平等和性別不平等的特質,任何形式的“開放或部分開放商業性性交易”,包括“建立紅燈區”都不能改變其不平等的特質,所能實現的最大成效只是給作為性消費者的有錢有權的男人脫罪,而不是使作為性服務者的窮人/弱者和婦女,尤其是貧窮/弱勢婦女獲得“解放”和“自由”的權利。若繼續如此,無疑不僅將進一步加劇商業性性交易中的階級和性別不平等性,還會進一步強化和合理化公私領域中的階級不平等和性別不平等。
針對商業性性交易的不平等特質,筆者認為,日后在有關商業性性交易的學術研究和社會行動中應該遵循以下三大原則:公正原則、平等原則和多樣性原則。所謂公正原則,包括形式公正——相同類型獲得和給予相同對待,不同類型獲得和給予不同對待;以及內容公正——相同需求獲得和給予相同對待,不同需求獲得和給予不同對待。所謂平等原則,指的是不分性別、階級、年齡、民族、性傾向等,任何人都有權享有與其存在和發展需要相適應的財富,并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受支配和控制。[10 ]所謂多樣性原則,指的是建立在人的身份多樣性基礎上的人的權利多樣性,而任何一種人權都必須受到應有的重視。[11 ]由此出發,改善窮人/弱者和婦女,尤其是窮/弱女人的生存和發展環境,使之有能力和機會進行多樣化的生活選擇;改善性服務者,尤其是性服務婦女的生存和發展環境,減少性服務對她/他們的傷害;改善退出性服務者,尤其是婦女的生存和發展環境,使之有能力和機會重建生活,乃當下之急。
注釋:
①見童戈2007年《中國男性性交易狀態調查》。
②見王金玲1998年《商業性性交易的性別比較分析》。
參考文獻:
[1][4]邱仁宗. 她們在黑暗中——中國大陸若干城市艾滋病與賣淫初步調查.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9-10、13-15.
[2]轉引全國婦聯. 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婦女.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224、664.
[3]文森特·帕里羅、約翰·史汀森、阿黛思·史汀森,周兵、單弘、蔡翔譯. 當代社會問題. 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125.
[5]馬爾科姆·沃斯特,楊善華等譯. 現代社會學理論. 北京:華夏出版社,1998:13.
[6]國家統計局人口和社會科技統計司. 中國社會中的男人和女人——事實與數據(2007). 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07:86、45.
[7][9]陸學藝. 當代中國社會流動.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13、2-3.
[8]國家統計局人口和社會科技統計司. 中國社會中的男人和女人——事實與數據(2004).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04:38、36.
[10]皮埃爾·勒魯,王元道譯. 論平等.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11]A. J. M.米爾恩,夏勇、張志銘譯. 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 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
編輯 李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