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如眾所知,就文學的諸種門類和樣式而言,散文的特長與優勢在于能夠自由自在地表達創作主體的見聞、感受和思考。由于這種表達體現著幾乎為人類所共有的與外界和他人相聯系、相溝通的天然欲望,而這種表達本身又重在真誠和“達意”,并不存在更多的技術性門檻和裝飾性要求,所以在通常情況下,散文理應成為一種普及程度很高的文體,即一種相對于小說、詩歌、戲劇等更趨于大眾化的文學樣式。然而,我們看到的情況恰恰相反,在漫長的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上,散文無論是用于宗經、載道抑或抒情、言志,都始終屬于小眾化的陽春白雪,是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特有的“雅正”之音乃至身份證明,它遠不像小說、詩歌、戲劇那樣能高能低、雅俗共賞。關于這點,我們只要想想幾乎所有的文學樣式都存在著與“廟堂”相對應的民間形式,如白話小說之于子部小說,民歌鄉謠之于詩詞曲賦,而唯獨散文是純而又純,一“雅”到底的事實,即可有所領悟和認識。散文這種超凡脫俗,卓然自賞的基本姿態,即使在五四以降的現代文學史上,似乎仍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觀。當時,鑒于以“國民文學”取代“貴族文學”,以“寫實文學”取代“山林文學”已成為社會共識和歷史潮流,所以散文的創作題材獲得了有效拓展,藝術風格也發生了顯著變化,只是倘就作家隊伍的構成而言,卻依舊不出精英知識分子的基本圈層。換言之,散文大致上還是被社會精英所親昵、所壟斷的一種文學體裁。正是面對這樣的現實,魯迅先生才擔心小品文會失去“掙扎”和“戰斗”,變成僅僅供“雅人摩挲”的“小擺設”。也正是立足于這樣的背景,郁達夫先生才在寫于一九三五年的《小品文雜感》里,一方面不無遺憾地指出:“現在的中國,小品文還不算流行”;一方面又滿懷希望地斷言:“將來若到了國民經濟充裕,社會政治澄明,一般教育進步的時候,恐怕小品文的產量還要增加,功效還要擴大。”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發展的緩慢性和曲折性,郁達夫所說的散文產量的增加和功效的擴大,在此后四十多年里,都不過是一種美麗的期待和良好的愿望。
中國的散文創作真正打破知識分子的一統天下,從而由小眾走向大眾,由精英獨語走向眾聲喧嘩,無疑是在改革開放的三十年間。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進入新時期的散文創作在經歷了必要的恢復、調整和蓄勢之后,大致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出現了“太陽朝著散文笑”的生動局面。一時間,不僅小說家、詩人、學者、評論家、劇作家紛紛拿起筆來寫散文,同時,許許多多文學圈之外的各界人士,也出于參與和表達的需要,踴躍加入了散文寫作的行列。“散文熱”成了中國文壇的一大景觀。這種情形到上個世紀末達到高潮,據當時媒體公布的數字統計,全國報刊每天公開發表的散文作品高達二十多萬字,全國散文的年產量則已超過七千萬言。跨越新世紀后,報刊散文量的擴展雖然明顯放慢,但網絡媒體異軍突起,高速發展。有資料顯示,到二〇〇七年底,全國(不含港澳臺地區)網民數量已超過二億一千萬,其中百分之二十六以上為博客作者;而百分之三十六的博克作者都保持著每月一次以上的更新頻率,而博客的閱讀者則高達六千萬之眾。這時,散文作品真的成了汪洋大海,中國大地上散文寫作的大眾化、民間化、普泛化,最終變為可以直觀的現實。
毫無疑問,散文寫作的大眾化、民間化和普泛化,造成了散文領域的泥沙俱下,良莠不齊,甚至催生了為數不少的文字垃圾,這是必須予以正視、警惕和改善的。然而,與此同時,我們更應當看到,這種大眾化、民間化和普泛化的散文寫作,自有其更為重要也更為本質的積極意義,這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大面積的、群眾性的非職業化寫作,不僅有利于散文創作直接吸收民間資源和生活養分,而且為文學新人的迅速成長拓寬了路徑,此二者殊途同歸,又最終孕育著一個民族高端的散文作家與作品,從而構筑起一個時代的藝術水準。二、正如郁達夫所言,散文創作的繁榮與否,是受制于特定社會的政治環境、經濟狀況和普遍受教育程度的,或者說是這一切綜合的、曲折的反映,因此,散文創作一旦同大眾結緣,呈繁榮之勢,說到底是民族精神發生了可喜變化,是社會文明實現了全面發展。從這樣的角度看問題,改革開放三十年委實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