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黑龍江,一九八四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后在中國青年出版社供職至今。在海內外發表散文作品數十萬字。
父親曾經為我的一本書作序,以父親的名義。那個序寫得非常好,我喜歡。就想:等有機會,我一定還他一個序,當然,謹以女兒的名義。
終于,爸爸說,這套文集的序,就由你來寫吧!
可是一提筆,我卻不知如何說起了。我的德國姐夫Stefan說:“爸爸這一輩子,經歷了不少磨難,但也是非常豐富的,一般人不會有的,是不是?”
是啊!我們的爸爸,一生寧靜淡泊,遠離名利,但卻積極、上進。這是我們三個女兒和女婿對他一致的評價。在我幼小的記憶中,總是爸爸桌前伏案的背影。我甚至還記得家里養的小貓都是喜歡爸爸的寫字臺的,爸爸在桌上寫,小貓就和他面對面坐著,見到爸爸手中的鋼筆在飛快地移動,還以為是在逗它玩,就不停地去搶爸爸手上的筆,有幾次還把爸爸的稿紙抓壞了——那個年代生活艱苦,爸爸的稿紙都是各式各樣的,但是爸爸伏案的背影在漫天大雪的東北卻充滿了溫暖和安寧。我是多么懷念我的那些少年時光啊!
那時偶然看到姐姐的筆記本上有爸爸的題字:“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切記!”我羨慕得要死,但是笨拙的我竟然不知道向爸爸要求給我也寫一個,而是絞盡腦汁用一張比較透明的紙把爸爸的字描下來,然后,鋪在自己的日記本扉頁,用鉛筆重重地涂印一遍,最后再用鋼筆把扉頁上的痕跡描寫下來,就成了爸爸的筆跡。
還記得當年姐姐不負眾望,以齊齊哈爾市文科狀元的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時,爸爸即興賦詩一首:
送長女赴北大兼示二女小女
送女上北大,負笈入京城,臨行眷眷意,囑咐又叮嚀:
一要品行端,磨礪思想紅,立身要正直,立心應為公;
二要身體好,鍛煉永不停,身心得康健,破浪能乘風;
三要學有成,苦練基本功,孜孜勿倦怠,努力攀高峰;
對師多尊重,對友應謙恭,團結而互助,共赴新長征。
一九七八年十月三日于富拉爾基
我至今還保存著這首詩的原稿,而這首詩的每一句,早已印在我的心里,從十幾歲到現在,不曾忘卻。毫不夸張地說:它就是我少女時代的人生準則。還有一句話:“勤可補拙,儉可養廉”,也是從小爸爸告誡我們的。
不管我們是否認同,爸爸就是這樣一直用正派的、正直的、充滿理想的精神來引導我們的。這種精神過于純粹了,以至于我們經常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但是,我沒有絲毫的遺憾。也正是我們姐妹身上的這種帶有古典主義的浪漫氣質,才使得我們受到周圍人們的尊敬和愛護,在事業上和生活上不斷收獲著幸福和財富。
爸爸不到三歲就失去了父親,是祖母含辛茹苦將他帶大。為了讓爸爸讀書,祖母一直守寡,將最好的土地變賣,因為她的兒子是那么喜歡讀書。爸爸也沒有辜負祖母,他自幼聰慧,小學只是斷斷續續讀了三年,就考上了家鄉最好的中學——江蘇省立徐州中學。爸爸酷愛文學,十七歲就在《上海青年報》上發表了作品,本來他的愿望是上北京大學中文系,而且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如愿以償。但是當時正是建國初期,國家百廢待興,急需年輕的知識分子。爸爸和許多愛國青年一樣,想投身到祖國的建設當中,他毅然選擇了工科院校,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前身是北洋大學的天津大學機械制造專業。
在大學期間,爸爸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創作,而且他在大學畢業緊張的實習中,竟然利用業余時間,寫出了他的長篇處女作《大學時代》。這部作品真實地反映了五十年代大學生的精神面貌,他們的理想、他們的愛情,他們為祖國貢獻青春的純潔靈魂。
大學畢業,爸爸因為右派言論被發配到北大荒,但是艱苦的生活絲毫沒有泯滅他的創作熱情。相反,他的創作靈感如火山爆發,他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最艱難的時期發表的。
我上大學之前,爸爸就已經很有名氣了,尤其是在我們那個重工業城市——富拉爾基,我們的那個工廠——中國第一重型機器廠,那是全國第一大廠,僅職工就有一萬多人。在那里,我們爸爸的名字婦孺皆知。因為爸爸在大學剛剛畢業不久就寫出了大型話劇《草原上的鋼鐵巨人》,那時他才二十四歲,不僅廠話劇團演出,而且還由佳木斯市話劇團參加全省調演。后來他又出版了長篇小說《鋼鐵巨人》,在全國引起反響。最引起轟動的是這部小說被長春電影制片廠改編成了同名電影,當時劇組浩浩蕩蕩開進工廠、江畔,大家奔走相告、萬人空巷。人們見到了《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劉世龍)、著名的李向陽(郭振清)、美麗的張圓等人,這些人都是當年大名鼎鼎的大明星啊!當時我們家真是門庭若市,這些明星經常從招待所走到我家,他們和爸爸聊劇本,和我們開玩笑,還講一些有意思的幕后花絮……
那時候剛剛有電視,齊齊哈爾電視臺還播出了我爸爸寫作、以及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片段。后來成為了我丈夫的洪濤還記得當年鄰居們都聚在他們家看(那時有電視的人家很少),以至于他認識我時還開玩笑說他先認識的是我爸和我媽。
那些時候經常有全國各地大出版社的編輯來我們家,向爸爸組稿,我印象中就有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范政浩叔叔,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李景峰先生,以及工人出版社、包括我現在供職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八一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制片廠、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等等。許多文學界的前輩都去過我們在富拉爾基和哈爾濱的家,像唐因、紀葉、蔣子龍、諶容以及電影界的嚴恭、朱文順等。因為大多數人先認識的爸爸,以至于后來更年輕的何志云先生、高洪波先生等人見到我時經常開玩笑讓我叫他們“叔叔”。
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長春電影制片廠小白樓招待所”、“北京朝內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市六鋪炕工人出版社”、“上海紹興路74號上海文藝出版社”等地址,這些都是爸爸出差改稿住的地方,那時只能寫信,上面的地址,我都記得滾瓜爛熟了。現在這些地址都是我背著寫下來的,一字不差。它們已經嵌入我童年少年的血肉里,因為我是那么盼著爸爸回家。他每次去改稿,都要走兩三個月,我們三姐妹和媽媽奶奶在家里等待。爸爸回家的日子,就像是我們孩子的狂歡節——他會帶來很多漂亮的花裙子和糖果,鄰居的孩子們也跟我們一樣盼望。
而我們家的三姊妹也因為學習成績優秀而在當地紅得發紫。但是,似乎爸爸從來不覺得我們有多出色,總是嚴格要求,并且以身作則。他認為看電視是浪費時間,所以直到現在,我都很少看電視,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不看一些無聊的電視,我覺得這是個好習慣。
印象中小時候父母很少表揚我們。我們成績好,似乎是理所當然。高考時我因為第一志愿沒有填報北京大學而失去了機會,成為我一生的遺憾。盡管爸爸安慰我說北師大的中文系可以和北大中文系媲美,但我好多年都覺得低姐姐一頭。尤其覺得自己給爸爸丟臉,因為爸爸認為我無疑是要上北大中文系的,于是,“北大”就成了我年輕時心里的痛。
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對我們姐妹發過脾氣,只是在姐姐看到鄰家女孩子編織窗簾和桌布等手工也買來線要織時,爸爸阻止了,我清楚的記得,爸爸說:“我不喜歡女孩子只會干這個,這是沒出息的!”但是,姐姐仍是偷偷地編織了一些東西,爸爸也沒有再說什么。我們太了解爸爸,他不會去強迫任何人,與其說他有善解人意的好心腸,不如說他是有著自由的平等的人文主義哲學思想的知識分子。
就像我當年迷戀小提琴,爸爸毫不猶豫地托上海的朋友給我買來,而且親自找人教我。那時家里并不富裕,在七十年代,十九塊錢相當于媽媽半個月的工資。
在通往深邃的、理想的、人道主義意義的征途上,我們姐妹和爸爸是永遠的知己,在價值觀和世界觀上,我們也有著驚人的相似——我們不會專橫、不會茍且。我們經常共勉的,就是那句著名的語錄:“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這絕對不是我矯情。
所以,不論爸爸當所謂的“官”,還是平民百姓,他從來不害人,做事坦坦然然。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沒聽他講過任何人的壞話,即使是那些背地里詆毀他的人。他曾經無私地幫助過很多人。我印象極深的是一個女作家,在她很年輕的時候爸爸就幫助她調出她插隊的農場,但是后來因為她對于工作的一些要求沒有被上級部門接受,而當時爸爸是領導,她便歸罪于爸爸,背后惡語傷人。常常有人來問,但爸爸幾乎不去解釋。當然文壇上大多數人知道爸爸的人品,有很多人,見到我總要說說與我爸爸的友情,和對我爸爸良好口碑的贊賞,所以,我從來都是為父親自豪的。
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大度。二十多年前曾經有一個人來到哈爾濱,主動要與爸爸合作將爸爸的一個長篇小說改成電視劇,爸爸毫無保留地把所有的資料都給了他,包括一些采訪錄音帶。但是后來這個人背信棄義,竟然私自利用這個素材改編了一個自己的“電視劇”,爸爸很生氣,覺得此人很不君子,當時文學界的人知道后都譴責這個人!就連他的妹妹(也是作家)都覺得難為情,親自打電話向爸爸道歉。當時很多人建議爸爸打官司,但是爸爸沒有再計較,這并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所以我覺得爸爸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度了。
淡薄名利和金錢是我從爸爸身上學到的。從而也印證了無欲則剛的道理。爸爸的朋友蔣子龍先生曾經說過:“程樹榛是文學界的福將!”這似乎說明了一個道理:爸爸的許多榮譽、包括省作家協會主席、“十三大”代表、名刊主編,甚至許多文學獎的獲得,都不是他刻意去爭取來的。《人民文學》主編的位置,爸爸做了十五年,早就請辭,但是上級不允,一直干到七十歲才退下來,也是文壇的一個奇跡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看爸爸的《鋼鐵巨人》了,那種大工業題材的大氣魄深深地感染著我,后來,爸爸的 《大學時代》出版,恰逢我和姐姐在讀大學,記得圖書館里學生都在排隊借閱此書,而爸爸送我的那一本已經被我的同學看爛了,不知被哪個細心的人用紙粘好。《大學時代》是爸爸二十三歲大學畢業時創作的,但手稿卻在“文革”時被抄家的造反派抄走,但幸運的是在二十三年后又回到爸爸手中。可以想象:如果爸爸二十三歲就出版了這本書,或許一舉成名;或許,因為“文革”而萬劫不復。這一切,都不可知。
爸爸的創作一直是以堅實的生活為基礎,在他近六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經歷了各個時期的社會動蕩,但是,他以自己獨到的思想和見解寫出五百多萬字的作品,有長篇、中篇、短篇小說;詩歌、散文、電影劇本、話劇、報告文學、評論。其中最著名的除了《鋼鐵巨人》《大學時代》《生活變奏曲》《遙遠的北方》等等,還有引起文壇巨大反響的報告文學《勵精圖治》,它以歌頌改革者的深刻形象獲得當年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記得那一段時間,爸爸一直活躍于文壇,他的作品和人品都得到了文學界肯定,所以在爸爸任黑龍江作協主席時被中央調至北京出任《人民文學》主編就不難理解了。
在文學界任職的這些年,爸爸一直在堅持文學創作,尤其是到北京后,還創作了大量的小說、散文作品。在接近古稀之年、依然還在擔任職務期間,竟然寫出了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遙遠的北方》,這部作品對于一些特定時期的深刻反思是鮮見的,有著深邃的政治思想內容和精神世界,但是爸爸從來不利用關系炒作自己,他的創作,是來自內心,是為了理想,因而更具力量。
所以,這些年,作家們紛紛出版文集的時候,爸爸從沒想出,但是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們勸他應該把自己近六十年的創作做一個總結,爸爸愉快地答應了。作為女兒,作為編輯,能幫爸爸做一些編輯工作,是我的幸運。
我知道我的爸爸不是一個張揚的人,他從來不利用自己的權力為我們做什么。當年爸爸聽說《人民文學》要發表我的散文作品時,立刻要求編輯撤下來,我也絲毫沒有怨言。但是在這里,我卻愿意由衷地贊揚一下我的爸爸,以我四十多年朝夕相處的理解。
我常常感嘆:爸爸是一個不貪心的人,一個負責的人,少年的苦難沒有讓他吝嗇和計較,我知道爸爸身上幾乎不帶錢,他不會買東西,不抽煙、不喝酒,對錢幾乎沒有什么概念,但是對于老家的鄉親,他總是慷慨解囊,對于苦難的人,他總是充滿了同情和理解。
爸爸還是個充滿情趣和好修養的人,小時候我們姐妹三人和奶奶最愛看爸媽合作唱戲,當然是爸爸拉二胡,媽媽唱戲。爸爸還喜圍棋,常常和工學院的教授曲叔叔、孫叔叔等人對弈,有時也和姐姐擺幾盤。姐姐的圍棋是爸爸讓子教出來的,而且由于奶奶經常在旁邊觀摩,以至于年邁的奶奶也會下上幾盤,奶奶的棋藝絕對在我之上呢,這是許多人都想象不到的。我爸爸還有一個絕活,也是無人知曉的——他曾經為我們家打過兩把沙發椅,完全是他自己手工制作,那時家里的刨子、鋸等各種木匠工具應有盡有,年少的我經常坐在那舒適的帶彈簧的椅子上,大聲地背誦毛主席詩詞……
在那些壓抑的年代里,這些家庭內的小活動給我們的身心潛移默化來了許多健康元素。現在,爸爸經常在家里研磨揮毫,爸爸的字一如他人,正直溫厚,儒雅高潔,我自己家的墻上掛了一幅爸爸的大字——“程門立雪”,筆跡渾然,頗有古風。而今,許多親友都在“排隊”等候他的墨寶呢!
我從小就崇拜爸爸,我的許多女同學們也都崇拜我的爸爸,年輕時的爸爸博學多識、風度翩翩,我們未來的愛人就是我爸爸這樣類型的男人!所以,直到現在,我少年時代的女友見了我爸爸仍然贊嘆不止:“程叔叔還這么瀟灑啊!”
爸爸是我們姐妹三人的驕傲,我覺得作為父親,我爸爸也足夠幸運:三個女兒花團錦簇、事業有成;幾個可愛的孫男孫女繞膝歡怡;我們不僅僅是天底下最親密的父女,我們還亦師亦友……從小到大,我什么話都可以和爸爸說,遇到文字上的、政治上的、歷史上的問題,都會打電話問爸爸,包括我的戀愛和婚姻。以至于我每每聽到爸爸穩緩的聲音,就有一種放松和安心,就像回到了家。
今年年初,我和丈夫帶著爸爸媽媽和兒子們一起去海南度假,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們“帶”著父母出游。坐在舒適的頭等艙里,爸爸和我談起他的一些童年往事,奇怪的是一向暈飛機的我卻沒有絲毫不適,聽得津津有味。在海邊的酒店,丈夫特意安排了面朝大海的房間給父母。每天我們都在海邊玩耍,盡享天倫。面對藍天綠海,身邊嬉戲的幼小兒子們,遠處仰游在水面的父親,以及我身邊的丈夫,我竟然百感交集——這些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男人們,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和價值。我走上岸,坐在媽媽的身邊,看著水中屬于我們的男人們,驕傲地笑了。
我特小的時候就有一個想法:如果真的有來世,爸爸,就讓我做你的父親吧!我覺得爸爸一生唯一的缺憾,就是幼年喪父,沒有享受過來自父親的溫情。所以,爸爸,我來生要當一個茁壯的男人——做你的父親,你今生今世缺失的父愛,來世我彌補給你,好吧!
是為序。
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