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
一九六○年生于沈陽,一九七九年當兵到大連,二○○二年從武警遼寧總隊轉業。一九八三年開始創作,主要作品有詩集《音樂與火焰》、散文集《永世情簡》。作品偶有獲獎,兩度入選年度全國最佳散文。現為遼寧作家協會會員、遼寧散文學會理事。
清早,或是黃昏,誰注意到了一只鳥兒的死亡?
比如我們常見的麻雀,有時隔著玻璃蹲在窗口看你,有時在窗外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地跳躍,有時成群地掠過我們的頭頂。仰望長空,我們能夠看到鳥兒劃過的翅膀,聽到翅影里滑落的歌唱,可有誰見到過鳥兒的死亡?鳥兒不可能沒有生老病死,否則一代又一代的鳥兒早把森林壓塌,可鳥兒的垂死和哀悼是怎樣的,鳥兒為什么在我們的視線里留不下尸體,更留不下一座墳墓?是我們從來就不曾留意這么渺小的悲傷和死亡嗎?
鳥兒更接近天空,鳥兒的生命可能就很詭秘,鳥兒的悲傷和死亡足以輕盈和空靈,所以鳥兒的尸體只能穿透滄桑,變成石頭的一部分,以化石的方式珍藏曾經的葉子、云朵,以及那些清脆、明麗、悠婉的鳴叫,再生另一片天空和飛翔。而人本是塵土,仍要復歸于塵土,最終融入大地萬物,成為世界生命的一部分,得以在陽光、綠草、樹木、山風和溪水里,以另一種生命形式運行和呼吸。由此,在日常生活的場景里,我們不僅日夜被死亡縈繞和親昵,游走在其中,也構成了死亡的一部分,在死去的生命里棲居和傾聽。這種死亡與生命的相依相偎,相互生成和勾連,在非洲詩人狄俄浦的詩句中有著亦真亦幻、亦悲亦美的表達:
要更為經常地傾聽
萬物而非人類之音;
聽火苗劈啪之音
聽水流動之音
聽風嗚嗚之音
聽灌木叢嗚咽
那是祖先們的呼吸。
逝者已去,再不復存在,
他們在女人的懷里
他們在哭泣的孩子中
他們在熊熊燃燒著的木頭中;
逝者并非長眠于地
他們在森林中,在家里,
逝者并未死去。
我驚愕于詩人的發現和表達,這樣美麗而又鬼魅的詩歌,像是輕掠河面的淡藍霧靄,又是云煙里化蝶一般的夢境,讓我們在大地萬物中看見了故去的親人,也看見了自己將來死去的樣子。當然,要想看見這些首先得把生死看穿。然而,古往今來,智者多多,風流種種,真正能夠看透生死的究竟能有幾人?即使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曹操,也不免留下人生如寄、過客匆匆的慨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焙筒懿俚氖捤骺畤@相比,莊子的“忽然而已”不知是不是一份失意到家的達觀和逍遙?他在《莊子·知北游》里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憋@然,莊老先生主張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不必計較生和死,他是一個看破紅塵也看破生死的人。比如,他的老婆死了,惠施去吊喪,卻見莊周正坐在那里敲盆而歌,這未免太離譜了。惠施說:你不哭也就罷了,這樣做豈不太過分?莊周回答說:她剛死的時候我是很悲傷的,但后來想到她是從沒有生命到有了生命、沒有形體到有了形體、沒有氣息到有了氣息,現在又轉化為死,這樣生來死往正像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她已經安息在天地之間,我沒有必要再哭哭啼啼了。
針對莊周的“鼓盆而歌”,郭大東在《東方死亡論》中說:“事實上,每一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都在很大程度上派生于他的文化水準和哲學水平所達到的高度?!边@話聽著一點不假,但轉念一想,也未必啊,那農民呢?農民的文化水準和哲學水平有多高?要么是這個論點有漏洞,要么農民是真正的哲學家,或者說農民有自己的哲學。從民俗學的角度看,農民對不吉不祥的禁忌太多了,只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就可見一斑:一不小心把碗打碎不能叫“碎”,而叫“歲歲”平安。鍋里的餃子煮裂了不能叫“破”,而叫“掙了”。有時連盤子里的魚翅都沒影了,還得說“剩了,年年有余(魚)”。對不吉祥的征兆,農民忌諱莫深,形成了通俗的生命哲學和生活策略,但唯獨面對讓哲學家都深感困惑不已的死亡,他們養成了這樣超然物外的風俗,近于風雅:一些老人本來還很硬朗地活著,可死后的“裝老”衣服早已準備妥當,從頭到腳,從單到棉,里外三新,一件一件地疊放在那里,說不好是對生的打扮,還是對死的守望。有時他們會早早地為自己選擇一塊理想的墓地,也會早早地打制一口上好的棺材,就停放在自己日夜都能看見的地方。起初的時刻,老人沿著棺材一圈一圈地盤桓,左瞧右看,用手使勁拍打,聽到棺材發出結實的響聲,他會覺得生命非??繉?;老人又會親自爬進棺材,感受一下躺在里面的姿勢和滋味。至今我也無法揣度,老人這種帶有孩子氣的“試躺”,是否也像我們今天跨進四壁雪白的新居,躺在柔軟如夢的新床上那樣充滿愜意與滿足呢?但不管怎樣,只要這樣的一個姿態就足夠詩意和哲學了,剩下的日子只是一口棺材和一個老人在寂寞中相互凝望了,天長日久,五谷雜糧,好像誰都心事重重,又都守口如瓶。
這只是一個農家小院,那一個村子、一片大地呢?
站在大地上,把腳趾深深扎入壟溝的泥土,站成一棵高粱或玉米的樣子,想想一個農民的生和死,就遠比一口棺材的寂寞和一只鳥的死亡更加飽滿和沉重了。世界上任何一種感情可能也沒有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更為深切和復雜:農民世代匍匐在土地上,既耕耘土地,也被泥土耕耘;既收獲糧食,也被莊稼收割;鋒利的鐮刀和犁鏵既深入土地,也深入自己。農民把一粒種子撒進土里,結出果實;把自己丟在地里,長出墳墓。這很像(《圣經》)《新約全書·約翰福音》里說的:“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不死,則仍舊是一粒;但是如果它死了,就結出許多果實來。”那無數的墳塋也是大地的果實嗎,抑或是果實之上最美麗的蓓蕾?
比無名的花朵還要隨意地開放,那些墳塋沿著山根的石縫間滲出的潺潺水流,沿著葉下毛茸茸的青青藤蔓,開滿了山坡、田間、地頭,有時就是一棵藤葉上的青果。隨便走進一片樹蔭或山崗,你都會在大大小小、三三兩兩的墳場里走進一處人家。墳頭或是培著新土,或是長著茂密的蒿草,那些墳包真的離村子很近,有時正好對著一戶人家的窗口,有時就在一個女人的身后。我曾經在列車上見過窗外一大片一望無際的田野,地里是一個女人在田間頭也不抬地蒔弄,女人身后是一個突兀、高大的墳,墳上沒有一棵雜草,墳頭壓著一只白碗,順著碗的底沿流著一道道新土。在女人和墳包之間及其周圍,是一棵棵足有一尺高的玉米葉子青青脆脆,水靈靈的葉子隨風在她胸前撩動之后,就漸漸地綿延成了墨綠墨綠的一片,直指遠處灰色的山巒。山巒之外,隱約可見逶迤不絕的起伏。這時的天空恰好飄著細雨,像一首難以察覺的無字歌,在女人、墳墓和葉子之上洋洋灑灑。生死之間,一掠而過。多少年來,我一直想讀懂這樣一個半身水紅的女人和她身后流著新土的大墳,但我始終無法進入那個情景的深處,自然也就說不清這里的朦朧和鮮艷,復雜和簡約,以及單純和深刻,到底隱藏著哪些機奧。無法進入,也無法走出,我只能讓自己難以釋懷的思緒和牽掛,在被云影遮映的青青墳包間獨自起舞,或是雪落無聲地繚繞。
童年消失了,故鄉的村莊還在嗎,那里的陽光、綠草、樹木、山風和溪水,那里的果實和墳墓還好嗎?遠離大地和天空,我看不到墳墓,看不見鳥的死亡。黃昏,或是清早,走在城市的街頭,我無法聽到更遙遠的聲音和深處的呼吸。只有夜半,我的夢里會有一只小鳥在億萬年的石頭里扇動著羽毛,啾啾鳴叫。
這時,我把傾聽當做了一種生命的姿態。
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在黑紗和白花之間,所有的擁擠和忙碌,所有的道具和布景,所有的跡象和表情,都是為祭奠死亡和渲染悲傷準備的。起初走在這樣的場景里,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肅穆和感慨,都會讓人忽然沉重。畢竟這是一個感悟生死的地方,值得讓人沉重。可這份沉重為什么又會那樣輕薄和短暫呢,就像剛剛追悼的人轉眼化為過眼云煙,我們轉身走出這種場合,立即重新投入官場、情場和商場,去揮霍或是享受,轉換之快,仿佛川劇里那神奇的“變臉”!這樣的經歷一度讓我沮喪:是我們沒有能力參悟生命與死亡,還是我們的內心太淺薄了,根本留不住和死亡有關的東西?
后來經過這里的次數多了,我漸漸發現,要想指望通過這個場所,讓人體驗死亡的意義,提升生命的質量是有些牽強了,因為這里充滿了黑色幽默,充滿了太多虛假的悲傷。假如我們沒有想著要去思考什么,發現什么,假如我們眼下已經喪失了思考和發現的能力,不再懂得敬畏,這和出入歌廳酒樓又有什么區別呢?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來到這里僅僅是為了禮節,出于禮尚往來,還有一些時候我們是被單位差遣來的,僅僅是為了完成任務和應酬。讓一些不是特別親近的感情,硬是做出很悲傷、很痛苦的表情,這很幽默、很滑稽。末了,因為我們到了場,拿了錢,還要被失去親人的主人請到酒店,吃上一桌酒席。人家死了人,我們卻要喝酒吃肉,這時該運用什么樣的表情,這樣的酒杯該怎么端呢?
這是我喝酒以來最丟人的一次經歷了,當然那時很年輕,單位領導的岳母去世,我們自然要一路忙前忙后的,最后自然也被請到了酒店。起初,我們幾個都還懂得不能拿“白事”的酒當做“喜酒”喝,可那領導總是勸酒,不勸不足以表達謝意。這樣喝著喝著,酒的味道變了,情緒也變了,最后都喝高了。回到辦公室,我們幾個不知為什么會興奮得不得了,把花盆打碎了,把暖瓶砸了,電話也摔了,折騰了很長時間。這等丑事自然很快傳揚出去,第二天免不了有人罵我:你們幾個也太缺德了,真把“白事”當“喜事”辦了!聽說那個領導回家也挨了媳婦一頓臭罵。
我們幾個不是東西,那酒也不是個東西,讓人醉了之后分不清紅白喜事,忘掉了悲傷,更沒有了對悲傷的尊敬。這固然是我們的悖謬,但也是因了死者是別人的親人。然而,是自己的親人,那慟哭就全是真實的,那悲哀就全是可信的了么?有多少悲傷的跡象和表情,是出于習俗的需要,實則與內心深處的悲傷相背離。所以,我對火葬場上的一些夸張的哭號是比較懷疑的,有時也是藐視的。生前不孝,死了亂叫的多了,我常在城市的街頭看見靈車的后面是綿延不盡的排場和氣派,我常聽說有人上午在親人的尸體旁哭得死去活來,甚至哭抽了、暈了、昏了,可下午就會為老人留下的房子或是其他什么遺產大打出手。那些時刻,他們僅有的悲傷早已蕩然無存。
這樣的葬禮和眼下的婚禮又有什么區別呢,都在豪華的機械和流程中充滿了太多的似是而非。至今我仍然認為結婚是極具個性色彩的幸福,用不著別人來分享,事實上無關緊要的人也不會真的來分享這份快樂,無非是還你一份人情。葬禮就更不用說了,極端的個人和家族的悲痛,極其內在的心靈悲傷,怎么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達,又怎么可能指望有那么多人來替你分擔?結果,婚禮和葬禮一樣,都只能是因為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剝奪了當事人的真快樂和真悲哀,最終構成了對個人快樂和悲傷的否定。這是習俗的異化,也是人對自我的作賤。
裝哭、裝笑和在官場上裝傻,這對我都屬勉為其難。
火葬場的悲傷經不起推敲,也不能再去深究,因為“悲傷”是這里最后的遮羞布。一些打著“殯葬一條龍”旗號的“黑殯葬”,巧立名目、瞞天過海、移花接木,橫發死人財,翻番兒賺取喪戶錢財。僅“收費明細”表格中就有穿衣、抬尸、整容、凈身、靈牌、花籃、告別禮儀、告別花束、告別廳花籃、骨灰寄存、高檔祭品、全程引導、消毒化妝、告別樂隊、觀葬、儀式主持等等,多達近六十項,看著令人眼花繚亂。更令人作嘔的是為了 “搶”死人,“黑殯葬”與醫院醫護人員串通一氣,有的病人尚未咽氣,所在科室的醫護人員和120急救中心救護車的司機便給“黑殯葬”打電話,提前“掛號”。這些 “內線”以此為業,每月竟能賺得五千多元。到了火葬場告別大廳,一些保安更是心照不宣,眼瞅著“喪托”在傷天害理地騙取死人錢財。這時的火葬場,不僅充滿了商業氣息,更是充滿了欺詐和巧取豪奪,已經沒有一點點對亡靈的敬畏和居喪親人之悲哀的同情。
怪了,怎么可能會有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能把任何一個地方弄臟,連死去的人,連供放亡靈的地方都不肯放過?在我們的身邊,丑陋和罪惡比陽光更加無孔不入??粗切┱嬲婕偌俚谋瘋?,看著那些被悲傷遮掩的丑陋,我即使就站在尸體的跟前,哪怕正手捧著死去的一只腳或手臂,我仍然沒有感受到死亡的肅穆和凝重,沒有發現生命有比死亡更值得尊重,更迷人的地方。我本不愿意相信叔本華在《愛與生命》中說的:“人生就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地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是人的兩種最后成分?!笨墒强催@眼前的一切,除了痛苦和無聊,還剩下什么?有時怕是連一些真切的痛苦都不多了?;钌乃劳鼍驮谘矍埃]有因此得到提升,反而顯得更為飄忽或廉價。
相比之下,我倒是十分敬重我的一個朋友。他說那是一個雨天,他去火葬場送一個朋友,當眼看著朋友轉眼化為細雨輕煙,他再也無力走出內心鋪天蓋地的悲傷和惆悵。他是自己一個人從火葬場走回來的,一路上分不清的雨水和眼淚在他的臉上盡致地流淌,他說他不只是懷念,也不僅僅是悲傷。要么是一種恐懼,要么是一種孤獨,他不自覺地來到情人那里,和情人瘋狂地做愛。之后,他們或是談到了什么,或是在心里預想到了什么,都聽著窗外的瀝瀝雨聲,在各自的傷感里不約而同地哭了……
聽了,我仿佛一下子走進那片淫雨,我在默想那個火葬場在煙雨蒙蒙中的樣子,我被朋友的悲傷和愛深深地打動。
昨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再一次來到火葬場。這次,我發現火葬場還是原來的火葬場,但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了??粗圃嘧R的人,聽著哀而不傷的音樂,我把鞠躬和告別做得輕輕淺淺,端端了了,像場合上一個女士的半截指尖,只在陌生的掌心禮帽地一點。我感覺自己太冷漠,像做錯了事情,對不住這里的悲傷,想努力找回曾經的敏感和多情,但我此刻既不在生命的現場,也不在死亡的現場,我游離于生死之外的飄忽之間:沒有痛楚、欲望和激情,我已經江郎才盡,我比這里躺著的人還要更加死寂和空蕩。我的悲傷和沉重呢?我的生命究竟是被什么東西給荒廢和消損了呢?
天邊晨嵐無語,眼前只有死亡茫然可掬。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