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春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浙江省書法家協會理事,臺州學院客座教授。著有《天臺山筆記》《墨海筆記》《大地筆記》《宣紙上的記憶》《王羲之傳》等散文隨筆集十二部。作品入選大學閱讀書目、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上海、浙江、山東、吉林等省市中學語文課本及課外閱讀教材。先后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首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華寶石文學獎、人民日報征文二等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
我有一篇散文入選中學語文教材,其中寫到草原與馬:
順河兩岸,瑪曲七月的草原,借水而茂盛,遠遠近近的牛羊,慢慢悠悠地游動著,點綴了草原的古老、遼遠和沉寂。四蹄生風,追逐彩云,給矯健的騎手以翅膀的“河曲馬”,悠閑地搖動著長長的尾巴,迷戀于草肥,陶醉于水美,欣賞于花香,暫時沒有遠走他鄉的念頭……
河曲馬、大宛馬、汗血馬,皆產胡地。天馬行地,逐鹿中原,馳騁塞外,是和冷兵器時代的英雄的業績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勇士愛馬,猶如文士之愛筆,重于生命,須臾不能割舍。秦瓊賣馬,是英雄走了末路之后。于馬上得天下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天性愛馬。他戎馬一生,南征北戰,與馬結下了濃厚感情。生前選擇昭陵作為他自己的殉葬地,還特別地雕刻了曾經伴隨他打天下的六匹名馬于石頭之上,曰拳毛騧、颯露紫、什伐赤、特勒驃、白蹄烏、青騅,史稱“昭陵六駿”。這些仍在堅硬的石頭之上奔跑的生命,其矯健俊逸的雄姿,至今令人神往。
魯迅先生說“唐人大有胡氣”,為什么?
因為唐人愛馬。“天蒼蒼、野茫茫。”從貞觀初年到高宗麟德年間(公元六二七年~六六五年),前后不到四十年中,全國有馬七十萬六千匹,牧場橫跨關、渭、秦、原四州之地。據歷史學家的考證,唐太宗的生母是鮮卑人,他的血緣一半來自漢族,一半卻是胡人。
胡氣,加上中華民族的豪氣,天人合一,造就了堂堂大唐。
唐朝的強大,心目中的圖騰即是馬。
史稱“秦、漢以來,唐馬最盛”,“諸軍戰馬,動以萬計。”唐朝縱馬天下,破突厥、攻占西域諸國,“使中國威勢達到蔥嶺以西,與波斯及印度接觸。在唐初只有高麗能對中國作堅強的抵抗,但是高宗朝終克平壤,置安東都督府”(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貞觀之治》)。
所以,皇帝養馬、詩人歌馬,畫家畫馬,遂為一代風氣。
這里,我要重點介紹唐代兩位畫馬的高手:曹霸和韓幹。
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詩,一開始劈頭蓋臉就寫出了曹霸的不幸身世:“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今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于此,我們知道:曹霸是曹氏一門后裔,曾因高華門第,承傳曹氏父子的文采風流,憑籍他手中那支出神入化的畫筆,“詔寫御馬與名臣,”官至左武衛將軍(三品);不說將軍下筆開生面的人物畫,只說曹霸畫馬吧。“此皆戰騎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杜甫說一打開他的畫幅就如同置身于疆場風沙之中。宋人則說:“曹霸之馬,精神猶于形似。”——以形寫神而重在傳神。所以,他一舉起筆來。“形畫倏忽,若滅若沒,成象已具,寓之胸中,將遂之而出,不知所制,則騰驤而上,景入縑帛,而馬或見,前者真馬也。”——連馬也以為縑帛上的馬是真馬了。可是,好景不長。一個畫家的夢想還來不及全部實現,命運好像故意與他開玩笑似的,他把當今皇帝給得罪了,然后削籍、丟官、貶為百姓。他還來不及給自己找個庇身之所,“安史之亂”爆發了,隨之長安又陷落了,他只好也只有跟隨著潮水一樣逃難的人群走上了不歸之路。杜甫是在“安史之亂”以后飄泊成都,于街頭見到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曹霸的。不禁感慨系之,遂引出一段難忘的回憶。
他記得,唐太宗酷愛王羲之之字,天下一時學王,可是曹霸卻不隨俗,一開始就師法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一頭沉浸于黑白變化的線條世界而廢寢忘食,決心超越王羲之;然而當時曹霸的畫名卻遠遠超過了書名,當時的王公貴戚爭求他的筆跡,甚至認為沒有曹霸之畫則屏障無光呢。“同能不如獨勝”,所以他以后就“舍書而工畫”,一門心思地要在繪畫領域打開新局面。
曾幾何時,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唐玄宗所召見,既命重畫凌煙閣功臣圖,又令為自己所乘的名馬玉花驄寫照,一時譽滿長安。
那一天,應該是天氣晴和的日子,奚官牽來了那匹名馬,只見它昂首挺立于宮門的空地上,甩動長長的尾巴,抬抬足行千里的四蹄,就給人一種飛動神駿的不凡氣勢。如山一樣多的供奉畫工都畫過它,可是始終沒有一個人能夠畫出它的神韻和氣勢來。
遺憾留給了所有的人。
曹霸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場的:只見他輕拂絹素,站在那里卻不忙下筆,而是仔細觀察玉花驄的動作、神態。強烈的陽光灑在它一身雪白的鬃毛上,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微風輕拂,它就好像要輕啟四蹄,呼風駕云,奔騰而去;馬蹄得得,由遠而近,震顫著天心地心;萬馬奔騰中一馬戛然而止,仰天嘶鳴,聲聞九州……所有人的期待使時間凝固了,比緩慢更緩慢,短短的十來分鐘,就似漫長的一個下午。
眼前之馬、心中之馬、想像之馬交融于一剎那間,只見曹霸揮動畫筆,三下五除二,幾筆之中,一匹叱咤風云,日行千里的名馬,從此永遠地留在了畫幅之上。那畫如何?由于曹霸的書法功底深,所以線描特別地生動傳神,又因為善于使用自然色彩,強化了光影作用,所以能得馬之精神。“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那是空前的杰作。那畫送到皇帝面前,唐玄宗看看榻上的畫馬,與庭下的真馬互相對照,真的是分不出真假來了。于是所有人的驚嘆都給了曹霸。皇帝又是稱贊又是賜金嘉獎。
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所有細節和情景都還歷歷在目啊!
然而,長達七年的“安史之亂”打破了一切社會秩序,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輝煌的昨天早已成為歷史。
現在,大詩人和大畫家一起流落了,又為流亡逃難的洪流所裹挾,在成都的街頭重逢了,怎不讓人感嘆人生無常、世事無常呢?
《草堂詩箋》云:“霸,玄宗末年得罪,削籍為庶人。”曹霸為何得罪,得的是什么罪,史無記載,請恕我難作交代。杜甫寫此詩是廣德二年(公元七六四年),年已五十三歲,貧病交加,棲身草廬。一天,狂風大雨掀走了茅草搭蓋的屋頂,床頭漏雨,他只好長夜站在泥水里等待著天明。而那時,曹霸流落成都街頭,為過路行人畫像,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還時不時地遭受世人的白眼。同年,杜甫又作《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其中有句“將軍得名三十載”,說明曹霸亦已進入凄涼的暮年。
詩人不禁同病相憐起來:“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旋后,又在另一首詩中發出了近乎憤怒的斥責:“豪俊何人在?文章掃地無!”
杜甫之詩向稱“史詩”,他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是可以看作曹霸傳來讀的。所以《杜詩提要》說:“發端十四字已將官職、家世、門第、削籍一筆寫盡,而將軍一生盛衰具見。……將人世榮枯之遇,與時俗炎涼之態,兩邊對照,如燈取影,筆筆活現”——真是入木三分的見解。
韓幹是曹霸的學生,也是以畫馬而聞名天下的。和曹霸出身貴族的身份不同,韓幹從娘肚子里出世,卻是貧苦的平頭百姓人家。小小年紀就當了酒店的一個伙計,經常出入豪門送酒和收取酒債。一次,他到藍田王維家收錢,主人不在,他就趁著空兒,以樹枝為筆,在地上畫畫。不料被王維發現,認為這個孩子靈秀,是塊繪畫的料子,有心要培養他。于是,每年另給他銅錢二萬,叫他用心學畫。一個真正畫家的形成是需要時間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年以后,韓幹果然成為遠近知名的大畫家。
天寶初年,這個出身低微的韓幹由于王維的推薦,被唐玄宗召為供奉,成為宮廷的一位畫工。那時曹霸的畫名早已如日中天,韓幹師事曹霸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杜甫詩說:“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韓幹成為畫馬名手而且能夠窮盡馬的各種姿態,正是得了名師的指導而大顯身手的。
韓幹畫馬同樣善于觀察,功夫常常花在畫外,注意季節和陰晴明晦的光影變化,透視角度。《廣川畫跋》說:“世傳韓幹凡作馬必考時日,面方位,然后定形骨,毛色。青驪、驒駱,皆以干支相加,故得入妙。”
有一次,唐玄宗召他畫馬,并且將自己收藏的畫馬圖拿出來讓他觀摩。誰知,這小子口氣也大了,說是:“不必觀也,陛下廄馬萬匹,皆臣之師。”——原來他早已胸有成竹。
畫山水的要師造化,畫竹的要先成竹于胸,畫馬的,也必先有全馬在胸中。
不過,他與乃師稍有不同的是,韓幹畫肉不畫骨,只畫肥馬而不畫瘦馬。張耒在《蕭朝散惠石本韓幹馬圖馬亡后足詩》中說:“韓生丹青寫天廄,磊落萬龍無一瘦。”可見韓幹走 的是寫實的一條路子。
那些關養在廄里的馬,被喂養得肥肥的,先就喪失了野性與烈性,騎在馬背上,“如據床榻”,舒服是舒服了,可是能征慣戰的能力肯定是大打折扣的。安祿山叛唐時只有十五萬騎,而大唐的軍隊是他的三倍。為什么節節敗退,除了決策上的失誤,客觀上人與馬的戰斗力都大大削弱了。大唐雄風不再,一部分是輸在馬上。
詩圣杜甫說書:“書貴瘦硬方通神。”他又說馬:“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又說:“矯矯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再說:“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此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瘦馬通神,橫行萬里,是可以把自己的生死都托付給它的。
正當韓幹潛心畫馬的壯歲,“安史之亂”發生了。在這個歷史大變局中,他的恩人王維被安祿山劫持到了洛陽,有了一生中最為痛苦的經歷與記憶。他的老師曹霸在被削籍以后,早已加入了流亡的隊伍,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飄泊不知所止。而韓幹似乎沒有這些個不幸。后來,他因為在資圣寺觀音院兩廊畫四十二圣賢而獲宰輔元載的好評,元載還為此專門寫了畫贊,官階也升到了太府寺丞(六品),猜想他的晚年是衣食不愁的。一心畫畫,不問政事,也沒有杜甫那樣憂國憂民之心,在自己的坐標系中獲得快樂與滿足,最后得以善終,也算是他的大幸了。
元代大畫家趙孟頫曾經這樣評價:“唐人善畫馬者甚眾,而曹、韓為之最。”遺憾的是曹霸畫馬的作品一件也沒有流傳下來,不然,將曹霸之馬與韓幹之馬作一個對照與比較,一定是十分有趣的話題。
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