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米之下

魏春橋

傳送帶主要是用來送煤的，將煤從地下800米深送到地上。當然，也可以坐人，人就坐在傳送帶上，上與下都要跳。

我往上跳的時候有些膽戰屯驚，而且小心得有些過分。我的小心也成了礦工的笑料，跳上跳下的時候，他們總是要樂得哈哈大笑。我有時候很難理解他們這種快樂。畢竟每一次跳躍都有可能因為意外的失足掉到2米深的坑道里，摔個重傷。

傳送皮帶傾斜向下，直奔800米深的井下，井是煤礦的井。瓦斯味由淡轉濃。井下的瓦斯味似乎有點甜，根本不像我一直想像的瓦斯那種惡劣的刺鼻的氣味。人在往一個深深的、沒有陽光的洞里鉆，恐懼與無助襲了過來，從心臟里向外蔓延，直到周身。

“你按規程操作，我按要求學習。”“爸爸，我們都在等你回來吃飯。”坑道里處處都是礦務局張貼的標語。這些平時看起來枯燥無味的語言在這個地方甚至讓人有流淚的沖動。

不知是誰說的，一旦沒有了陽光照射，人就成了最膽小的一種動物。礦工們一年里大約一半的時間都是無法見到陽光的，那種徹底的見不到陽光。早上出門的時候是凌晨5點左右，太陽沒有出來；下班時候已經是17點左右了，太陽已經告別了他們。一個礦工出身的干部曾經告訴我們，每個人常見的太陽都會讓礦工們欣喜若狂。

從皮帶往下跳的笨拙與驚恐再次讓礦工哈哈大笑。我這時候感到了些許安慰，還可以給他們帶來一點點快樂。跳下的時候有些踉蹌，馬上有幾雙黑黑的手伸過來，扶住了我。我也是一個男人，這時候竟然是這么的無助，這么的弱小。800米的深井下，礦工才是這個地方的主人，這就是他們的另一個家。

兩塊石頭一塊肉，這塊肉就是人。漆黑一片的深井之下，方才體會到人是這個自然界最無助的動物之一。四周除了堅硬的幾千萬年已經成形的巖石就是運送煤塊挖掘坑道的鐵器，人這個時候是最柔軟的動物。和大自然相比，人生命之脆弱仿佛如薄紙一張，偶有猛然的風兒刮過，嘩啦一聲就破成了兩半；偶有小雨落下，生命馬上就會顯出若干永不修復的窟窿。曾經有人要改造大自然，做大自然主人，在800米深的地下，方才體會到這句豪言壯語是那么幼稚，那么的可笑!大自然稍微動動手指頭，人類連死都很難找到自己的體面之處。

祈禱大自然的恩賜，每個礦工都是在這樣的信念中鉆眼、爆破、挖掘、運送。

“掌子面”，這是我從礦工口中聽到的煤礦術語，我不知道這3個字怎么寫，于是想當然地將它們寫成這3個字。掌子面就是挖掘和采煤時礦工面對的那一堵厚厚的大墻。頭頂是石頭，背后就是來時的長長的坑道，面對的就是巖層，或者煤墻。我們到的掌子面是掘進組的轄區，這是所有煤礦里面鉆講最深的一個組，他們負責找尋煤層，架好坑道，將采煤的工作留給其他人，然后繼續開掘其他的坑道。

我們的這個掌子面很不錯，由于煤層較高，開掘的高度超過2米，我們大家都可以直著腰走過來走過去。不過，同行的礦工告訴我們，這是掌子面里面的總統套房，很多掌子面在他們掘進的時候就需要跪在地下。最后成型的坑道往往也不到1.2米的高度。當然，采煤的時候礦工也同樣需要跪在地上。那才是掌子面中的標準間，也是一般礦工生存的空間。

掘進組的組長是來自安徽的礦工王勇，工作18年了，純粹的井下工種。每月他大約下井28天左右。

掘進組的掌子面安全隱患很多，我在掘進組掌子面工作的時候，王勇突然將我推到一邊，拿起鐵棍將我頭頂的一塊懸著的大石頭鏟了下來。隨著巨大的石頭轟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我似乎感到生命的威脅，但是他們說沒事的，因為有安全帽，一般不會砸死。

快要上來的時候，另一個礦工組的組長非要我們在他的工地上停留一會兒。我們有些莫名其妙地坐下了，然后他大喊著讓人從另外一個地方用小火車送來幾瓶水和一些面包。后來我上井的時候才知道，這個礦工組的組長王發早上遇到我們的時候才下班，他是為我們的安全與方便又再次陪我們下井的。

城市嘈雜車多人多，但是辦公室寬敞明亮。在辦公室里的人類，我這樣的人類仿佛又找到了大自然主人的感覺。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總有人類要征服自然，做大自然主人的壯舉。

陽光直直地穿過玻璃窗子射了進來，刺眼得要死。這個時候，王勇、王發還有他們的工友們早已經下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