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傳記是傳記,小說是小說,作為兩種不同的文體,自有不同的寫作原則。后者可以虛構,通常被視為創作,但前者則不能任意“創作”,而要尊重事實,恪守真相。但當我讀到李偉所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印行之《報人風骨:徐鑄成傳》的某些章節時,不禁大吃一驚,懷疑自己究竟看的是小說還是記述真人真事的傳記。茲舉該書第十一章中“參加民盟”一節(第196頁)為例,作者講述了周恩來動員徐鑄成入黨的“故事”:
1950年某月某日,周恩來總理到上海。
有關方面通知,周總理在上海馬恩南路周公館,召見并宴請黨外的知名人士。徐鑄成在邀請之列。
徐鑄成與周恩來同席,兩人都善飲,酬酢之間氣氛熱烈且歡暢。
又是干杯后,周總理說話了:“鑄成先生,你可以參加我們共產黨。”
這很突然,一時徐鑄成不知怎樣回答,但又非答不可,略一思忖,他回答道:“如果我們都參加中共,中國豈不是沒有民主人士了嗎?”
貴為執政黨的總理,紆尊降貴來邀請入黨,這本是人生的大榮幸,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徐鑄成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巧妙地作了這樣的回答。
大度的周總理,莞爾一笑:“這也好,您說得有道理。”
主客盡歡而散。相伴徐鑄成走出周公館的是黃炎培,這位民主人士的耆宿與徐鑄成一向熟稔,他對徐鑄成的回答,期期以為不可。徐鑄成說:“剛才周總理不是表揚我說得有道理嗎?”黃炎培默然。
此事說過了就過了,徐鑄成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讀罷,真不能不嘆服作者的想象力之神奇!這部傳記的資料,大都出自徐鑄成本人的自傳體回憶錄,但此處卻能無中生有,活靈活現,虛構出時間、場景、人物和對話,描述了這位秉持“獨立”精神的報人婉拒入黨,而黨和國家領導人也予以理解和尊重的一段“佳話”。可它明顯經不起推敲,因為既有悖于史實,也不符合邏輯。
作者將此事的發生定在“1950年某月某日”,沒有確切的日期,可能是那一年的任何一天,而實際上此事在任何一天都不會發生,因為周恩來那年并未到過上海;不僅1950年沒有到過,這之前的1949年和之后的1951年,也都沒有踏足滬上。只要查閱一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就可知曉這個基本的史實。建國伊始,百廢待舉,內政外交,事無巨細,擔任政務院總理的周恩來親自操持,沒有上海之行實屬正常。這樣一位國家領導人的行跡,豈是傳記作者可以任意編造的?
退一萬步,設若周恩來1950年到上海宴請民主人士,會選擇馬思南路“周公館”么?且不論其時上海已經解放,飯店、賓館加上內部招待所,堂皇而寬敞之處多有,怎么可能再去當年中共代表團上海辦事處的房子請客?難道要特意讓民主人士重溫與國民黨談判斗爭時的種種往事么?再說,以周恩來高超的政治水平和細膩的工作作風,會在大庭廣眾下動員一個文化人入黨,而全不考慮對方是否接受,一旦拒絕又如何收場的問題么?那樣不知深淺的話語,像是出自周恩來之口嗎?而且,徐鑄成當年才四十三歲,屬于“小字輩”,會不知輕重地以民主人士代表的口吻回答這個敏感問題么?更何況,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黃炎培便出任政務院副總理兼輕工業部部長,怎么會成為周總理在滬宴請民主人士的座上客?“相伴”而行的徐、黃對話,不是“天方夜譚”又是什么呢?
所謂周恩來動員入黨之事,徐鑄成周邊的人大多有所耳聞,我作為他生前親授的研究生,也曾聽他講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1946年仲秋的一天,原《大公報》同事、時任中共駐南京代表團發言人范長江來找徐鑄成,說:“周公明天中午十二時在馬思南路請客,邀請的是上海幾家進步報紙的負責人。他想單獨和你談談,囑咐我請你提早一小時去。”翌日上午,徐鑄成來到“周公館”亦即中共代表團上海辦事處駐地。當范長江把他引進客廳時,周恩來趨前同他握手,并把他介紹給代表團其他成員陸定一、李維漢、鄧穎超和華崗。談話中,周先詢問《文匯報》的歷史、報館內部人事情況,徐一一作答。接著,周又向他了解脫離《大公報》的原因和經過,還問起國民政府對《文匯報》的壓迫以及報館本身的經濟情況。徐介紹了當局除政治高壓外還在白報紙配給等方面對《文匯報》進行歧視和限制,報館正考慮設法爭取廣大讀者的支持,具體辦法是公開征募讀者股,以度過資金不足的難關。周贊許地說:“對,只要緊緊地依靠群眾,什么困難都是不難克服的。”談到這里,周又問徐對中共是怎么看的,有無考慮過參加一個政黨為中國的前途奮斗。聽了這提示性的發問,徐心里一怔,因他向以“無黨無派”自詡,認為報人不應參加任何黨派,以免失去客觀和公正的立場;何況,他對共產黨了解不多,更無加入的意愿和準備。由于他曾聽報館副經理張正邦說,發往蘇北解放區的《文匯報》都被當地政府沒收,讀者一份也看不到,對此一直將信將疑,此刻便“顧左右”地問道:“聽說《文匯報》的發行在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受到限制,不知有沒有這回事?”周解釋說:“解放區的環境和這里不同,人民享受著充分的民主,忙于土改、打仗和支持前線。解放區的一般群眾比較喜愛看當地報紙,因為它們主要刊載有關這些方面的消息和經驗,使他們感到親切。至于外地的報紙,無論多么進步,所刊載的內容與解放區的工作沒有直接的聯系,所以要普遍推廣就有一定的困難。”正講著,范長江進來報告客人都到了。隨即,周起身招呼剛到的《聯合晚報》總編輯陳翰伯、經理王紀華等人,與徐的談話就此中止。
整個過程,如此而已。動員入黨的話題并未完全挑明,在周,應是點到為止;在徐,則是有意避開,無論如何引申不出作者那段婉拒入黨的“生動”描述。可以說,此事僅是一方當事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受。所以,徐鑄成晚年對此只作談資,無論是專門回憶周恩來的文章還是自傳體回憶錄,都沒有正式寫過被“動員入黨”的情節,這正體現了這位老報人的睿智和謹慎。
據徐鑄成自己回憶,他與周恩來的近距離接觸,一共是三次。除了1946年這次談話,另兩次都在1949年,先是3月隨其他民主人士從香港到北平,一起受到周的接見和宴請;4月下旬,和其他準備南下迎接上海解放的新聞界人士,由周在中南海居仁堂設宴餞行。這在他的著述中寫得清清楚楚,而傳記作者居然妙筆生花,“創作”出于史無據的另一次接觸,虛構了一段歷史“佳話”。順便說一句,現今“無黨無派”的獨立人格頗受某些文人推崇,作者似乎也在“趕時髦”。
不久前有位學者撰文,將時下一些傳記作品違背史實的通病歸咎于作者“無心失實”和“有意作偽”。這部關于徐鑄成的傳記,史實上的“硬傷”不少,而編造周恩來動員傳主入黨的情節,系全書寫得最糟糕而荒唐的一筆,是否可算“有意作偽”呢?須知,撰寫傳記要對歷史敬畏,向歷史負責,因為留給讀者及下一代的,必須是符合史實的真人真事,而非虛構的文學形象或是編造的歷史“佳話”,除非作者是存心要褻瀆或篡改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