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季民
1949年6月30日至7月19日召開的“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是解放區與國統區的文藝工作者的大會師,在新中國文藝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第一次文代會”閉幕后,1950年3月出版了由大會宣傳處匯編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以下簡稱《第一次文代會文集》),厚達599頁,充分完整地記錄了這次會議。
與巴金一樣是來學習的
巴金逝世后,有人聯系到他參加“第一次文代會”所作的著名的發言“我是來學習的”,說他把自己界定為“局外者”——這其實是用今天的眼光看60年前的事,有點想當然。巴金的發言先登報后收在《第一次文代會文集》上:
參加這個大會,我不是來發言的,我是來學習的。而且我參加像這樣一個大規模的集會,這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大會中我的確得到了不少的東西。
第一,我看見人怎樣把藝術和生活揉在一塊兒,把文字和血汗調和在一塊兒創造出來一些美麗、健康而且有力量的作品,新中國的靈魂就從它們中間放射出光芒來。
第二,好些年來我一直是用筆寫文章,我常常嘆息我的作品軟弱無力,我不斷地訴苦說,我要放下我的筆。現在我發現確實有不少的人,他們不僅用筆,并且還用行動,用血,用生命完成他們的作品。那些作品鼓舞過無數的人,喚起他們去參加革命的事業,它們教育著而且還要不斷地教育更多的年青的靈魂。
第三,我感到友愛的溫暖。我每次走進會場總有一種回到老家的感覺。在七百多個面孔中至少有一半我沒有見過,可是它們對我并不是陌生的。我看到的全是誠懇的、親切的臉。我仿佛活在自己的弟兄們中間一樣:談話,討論,聽報告,交換經驗,我不感到一點拘束。自由,坦白,沒有絲毫的隔閡,好像七百多個人都有著同樣的一顆心似的。
從以上文字中,顯然看不出所謂巴金要作“局外人”的意思!回望新中國誕生之時,“學習”運動曾經是開國第一熱潮,人人“學習”,只有先后之別沒有學與不學;“學習”是最“時髦”的詞匯,幾乎人人掛在嘴上。就在《第一次文代會文集》中,還有康濯的文章“在學習的路上”,題目幾乎與巴金的雷同!
據當時的報道“文代大會側記”:在周揚報告中,大會主席就曾宣布“平津第二代表團、南方第一、二代表團提議‘十幾年來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從艱苦戰斗創造了新的人民文藝的模范,對于我們剛剛從國統區解放出來的文藝工作者起了帶路作用,在這一個偉大會合的學習過程中,我們向他們致無限的熱烈的敬意!”在有關7月23日“中國文學工作者協會成立大會揭幕”會上的“自由發言”的報道中,吳祖湘說:“在國統區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很進步,解放后才覺得自己不知道落后到那里去了……希望老解放區的朋友們,帶著我們,鞭策我們前進。”“楊振聲發表感想”是:“自己沒有資格參加大會,更沒有資格講話,我是來學習的……解放后,才看見了解放區的作品,覺得中國重生了,自己也重生了……”靳以說:“我是先沉默,再學習。”
像巴金這樣的代表來到北平,雖然憧憬一個新中國,可對許多新事物近乎無知,不說來學習還能說什么?“來學習”恐怕是最好的態度。何況“第一次文代會”對巴金給予了特別的尊重,別的不說,在《第一次文代會文集》的“紀念文錄”中共刊出38篇個人文章,他的“我是來學習的”列在郭沫若、葉圣陶、鄭振鐸、歐陽予倩和梅蘭芳之后為第6篇;共刊出25幅照片,個人署名的只有11人,他列名郭沫若、茅盾、周揚、丁玲、柯仲平、鄭振鐸、梅蘭芳、曹禺、趙樹理之中。
堅辭不就的胡風
如果“第一次文代會”真有“不合作者”,恐怕只有一個胡風。比如上述報紙報道的最后還寫了:“胡風在臺上,講了幾句客氣話。”——只講幾句客氣話,似乎有點不應該。
在《第一次文代會文集》的“紀念文錄”里,巴金之后第9篇是胡風的“團結起來,更前進——代祝詞”:“……為了什么而團結?——……憑了什么而團結?——……團結起來,更前進!”通篇寫的是“團結”兩個字。
據《第一次文代會文集》的“名單、章程”載:“南方代表第一團:團長歐陽予倩、副團長田漢、馮乃超”,團委無胡風,代表有胡風。“大會主席團”有胡風,“大會常務主席團”無胡風。在“大會各處各委員會工作人員名單”中,“文藝報編輯委員會編輯委員:茅盾、胡風、廠民”;“章程及重要文件起草委員會”主任沙可夫,委員有胡風;“小說組委員兼召集人葉圣陶”,委員有胡風;“詩歌組委員兼召集人胡風”……在新成立的“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里,主席郭沫若,副主席茅盾、周揚,常務委員會無胡風,各部負責人無胡風,胡風列名委員……在新成立的“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里:主席茅盾,副主席丁玲、柯仲平,常務委員會有胡風,各部負責人無胡風。
“第一次文代會”最重要的內容是周恩來、郭沫若、茅盾和周揚的政治報告。大會開幕就聽取了郭沫若的總報告,接著是矛盾的“國統區革命文藝運動總報告”、周揚的“報告解放區文藝運動”、周恩來的“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不過,印刷在《第一次文代會文集》中,茅盾的報告最后增加了一個“附言”,摘錄如下:
二本報告起草小組……前后共計十四人,其中:陽翰笙、馬思聰、史東山、葉淺予、李樺等五位原為影劇、美術、音樂各組專題報告之起草人,參加本組僅在原則上交換意見,不負責實際起草工作,又巴人先生因事忙,胡風先生堅辭,皆未參加,故本報告實際參加起草者前后實共七人,開會多次,交換意見的結果,認為我們目前還不可能把十年來的國統區文學作總結……三本報告既非結論性質,則報告中所提問題自然亦歡迎文藝界同人展開討論……歡迎大家寫文章來作公開討論。
這個“附言”,重要之一是指胡風“堅辭”不就;14人小組實際只有7人參加了起草,其他缺席的都有理由,唯獨胡風是自己“堅辭”,報告自然也就不包括胡風的意見——看到這里,或許讀者應當注意到茅盾“報告”還有一個重要的副標題“十年來國統區革命文藝運動報告提綱”。聯系到書中“五專題發言”里,國統區的戲劇、電影、音樂、美術和舞蹈一一發言,卻獨缺國統區文學的發言。
如此看來,胡風的“堅辭”,難道不會被認作是“不合作”嗎?他的“堅辭”被公開,也為“第一次文代會”留下了一絲遺憾,為后世留下了一則謎題。
幾個特殊代表
“第一次文代會”有幾個“特殊代表”,其中“沒有到會的代表”是著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那年5月,他突然中風半身不遂、生活困頓幾乎無力醫治。正好周恩來派人來邀請他參加“第一次文代會”,立即對他家的生活做了妥善安排,雪中送炭,解他一時之急。7月開會,張恨水雖然不能出席,仍然被列為平
津代表,成為“中國文學工作者協會”(即后來的“中國作家協會”)第一批會員。
還有一個“客串記者的代表”上海畫家陳秋草,他不但創作了包括毛主席畫像的幾幅圖畫,還為《旅行雜志》撰寫了幾篇報道:
一片干杯的呼聲每個人都涌上醉意
七月十四日下午五時,七百多位代表們被邀陸續進入了御河橋二號的園子,那是由中共中央華北局和華北人民政府北平軍委會等九個單位聯合束約的宴集。園子里花徑曲折,密葉幽深,高下參差排列著百余席餐桌,潔白的臺布映著晶瑩的樹蔭,見得分外嬌艷……中央的干部同志都來殷勤作陪,茗酒言歡,闔座生春。席間由葉劍英市長致詞……詞畢,樂隊演奏各種名曲助興,還穿插了新疆朝鮮等地代表的歌舞,南方二團代表周小燕先生也被邀高歌一曲,贏得滿座鼓掌。那天所備的菜肴特別豐美,雞豚牛脯,大快朵頤,朋友們舉杯遙祝,但聽得一片干杯的呼聲,每個人都涌上醉意……
御河橋二號,抗戰勝利前是日本使館,解放前夕一度是傅作義的“華北剿總”,解放后改作了北平軍管會交際處。據記載歡迎宋慶齡從上海到北平,就是在這里的小客廳舉辦“招待會”;當天吃的是燕窩席,宴后到餐廳看電影,想不到看的是幾小時前在前門車站的歡迎記錄片,令宋慶齡與大家都非常驚奇。
“開到一半才來的代表”,是華北代表團團長、老資格的革命家與作家蕭三,他還是讓許多熟人“大吃一驚”的代表。據報道:“大會報到代表截至七月十一日止,共六百四十人。最近報到的有剛由蘇聯參加普希金一百五十周年誕辰紀念歸來的蕭三……”他隨中國代表團到捷克布拉格參加完世界和平大會回京,又匆匆去了莫斯科。等他一個月后回來時,卻讓妻子甘露等吃了一驚。
甘露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中列名“資料科科長”,會議期間,每天帶著四五個人緊張地速記,生怕記得不準確不全面。就在一邊緊張工作一邊和兩個孩子熱切地等待蕭三回國時,一場悲劇襲來還渾然不知……蕭三突然帶著在延安離婚的葉華和兩個兒子出現在甘露的面前。原來,蕭三在莫斯科時,蘇聯方面并不知道蕭三早已與葉華離婚,做好事地把葉華找來。蕭三與葉華母子相見,舊情復燃難割難舍,就把他們帶回了中國。詩人的浪漫,既把甘露推進了悲劇,也突然襲擊地給組織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難題。
據說,甘露本來要向“政府”狀告蕭三,但被丁玲等好友相勸,只向中紀委告了狀。
事情的結果,是甘露不得不吞下了這場悲劇的苦果,解決了這道幾乎無法求解的難題,也成全了蕭三與葉華后來被稱道的堅貞愛情。蕭三逝世于1983年,享年87歲;甘露逝世于1987年,享年67歲;葉華逝世于2001年,享年9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