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近日,看到一篇題為《臨潼60萬為已故農民詩人出詩集》的新聞,稱——
農民詩人王老九在其去世38年后,記者從西安市臨潼區文化廣播電視局獲悉,該局將籌集資金60萬元整理出版一套《王老九詩集》。……臨潼區文化廣播電視局局長姚華山講,王老九的詩歌創作,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創作問題,而是一個時代的標志。……出版《王老九詩集》是該區落實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具體措施。
王老九(1894—1969),現代農民詩人。原名王建祿,因排行第九人稱老九。陜西省臨潼縣人,1894年2月23日出生于貧苦農民家庭。16歲時讀過一年私塾,因家貧輟學。當過學徒,18歲起做農活。曾逃荒要飯。他自幼愛聽戲、看唱本,能背誦不少唱詞,常將舊社會的不平之事編成順口溜。32歲起開始編寫快板詩。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王老九創作熱情高漲。他的詩陸續在報刊上發表。1951年參加陜西省文藝創作者代表會議,1953年參加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1958年參加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會議,被選為理事。1960年先后出席全國文教群英會和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并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有“農民詩人”之稱。
看到這條消息,我的心情是“亦喜亦憂”。喜的是,一個曾在中國“新民歌運動”中有過廣泛影響的農民詩人,在去世38年之后,當地文化主管部門能夠從“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角度出發,籌資為詩人出詩集,保留“一個時代的標志”,真是善莫大焉;憂的是,這位曾被譽為“我們新時代的卓越的民間詩人”(見陶陽《詩的語言與功夫》,《人民日報》1961年5月10日第7版)的“代表作”《想起毛主席》,和一首湖南民歌極其“相似”,模仿痕跡嚴重,不知道會不會作為“代表作”再次出現在詩人新出的詩集中?由于消息出自2007年3月30日的《三秦都市報》,迄今已經一年半有余,不知道新的《王老九詩集》是否已經問世?如果尚未問世,希望通過拙文的考證與分析,能夠幫助有關人員糾正一個歷史性的錯誤。
王老九的《想起毛主席》一詩不長,只有16行。關于此詩的創作,1953年12月26日《人民日報》第3版發表的署名“山川”的《農民詩人王老九》一文,有這么一段文字——
一九五一年春天,我到臨潼縣去,第一次看到了王老九。……天麻麻亮,忽然聽見一陣咳嗽聲音,睜開眼,見老王背靠著墻緊縮在被窩里,把旱煙鍋抽得“呼呼”響。我吃了一驚,忙問:“身子不舒服嗎?”
“不是。嘿!睡不著,夢里也在笑。自從解放后,咱們人民真算當家作主啦,村長、鄉長都由自己選,連我那老婆也當了婦女代表,圪擰擰地常去開會哩。惡霸、地主斗倒了,窮人分到土地,再不愁吃喝了,我的快板也能上報了……這些稀罕事情,過去連作夢都沒有想到啊!沒有毛主席,哪有如今這么好的世事。”他抬起頭,望著墻上掛的毛主席像又說:“遲早我要給你老人家獻一段快板詩的。”
半年以后,老詩人的心愿達到了,他編出了有名的“歌頌毛主席”。
夢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陽起。
作活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氣。
走路想起毛主席,手推小車不知累,
吃飯想起毛主席,蒸饃拌湯添香味。
開會歡呼毛主席,千萬拳頭齊舉起,
墻上掛著毛主席,一片紅光照屋里,
中國有了毛主席,山南海北飄紅旗,
中國有了毛主席,老牛要換拖拉機。
在1959年8月東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王老九詩選》中,《想起毛主席》一詩和上述山川的文章引用的“歌頌毛主席”的詩句基本一致,除了把“作活”改為“種地”,“手推小車”改為“千斤擔子”,以及九、十兩行和十一、十二行次序顛倒了一下外,題目也只有“想起”和“歌頌”之別。《王老九詩選》中《想起毛主席》的寫作時間注明為“1951年7月1日”,和山川文章中記述的寫作時間基本一致。然而,就是這個寫作時間,使人們有理由對《想起毛主席》一詩的“獨創性”產生疑問,因為在王老九自稱創作《想起毛主席》的一年前,即1950年7月10日,人民日報社出版的《人民文藝》第57期第2版就發表了一首署名“吳奔星錄”的《新湖南山歌》,而且《人民日報》7月16日第5版又再次全文發表。照錄如下:
湖南鄉間來信:解放后展開減租、減息、退押、反霸運動,人民幣下鄉,農民勞動熱情高漲,生活由穩定而逐漸提高。信中附有農民自己編唱的山歌一首,現在我轉錄在下面,介紹給讀者。其中稍有幾個錯別字,已經改正。
心中想著毛澤東,三更半夜太陽紅。
眼中有了毛澤東,漆黑山路路路通。
口中說起毛澤東,忘了疲勞不停工。
路上談起毛澤東,千斤擔子也輕松。
吃飯提到毛澤東,白菜蘿卜味兒濃。
開會歡呼毛澤東,減租減息樂融融。
惡霸聽說毛澤東,晴天打雷震耳聾。
特務聽說毛澤東,狗夾尾巴逃無蹤。
墻上掛著毛澤東,好比當中點紅燈。
人人學習毛澤東,人人勞動爭英雄。
1951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所編的《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歌謠集)》,收入這首《新湖南山歌》時,題目改為《毛澤東(湖南)》,刪除了前言,正文“眼中有了毛澤東。漆黑山路路路通。/口中說起毛澤東,忘了疲勞不停工”兩句,改為“眼里有了毛澤東,漆黑山路路路通。口里說起毛澤東,忘了疲勞不停工”;“墻上掛著毛澤東,好比當中點紅燈”一句,改為“墻上掛像毛澤東,好比當中點紅燈”。詩后注明:“吳奔星收集,選自《人民日報》。”按照該書的“編后記”,我們得知,編選者是“從500多首歌謠中,再三挑選”,最后才選定的50首,入選標準可見十分嚴格,也顯示出《毛澤東》(《新湖南山歌》)的分量。
拿王老九的《想起毛主席》16行,和吳奔星錄的《新湖南山歌》20行相比較,相似雷同之處竟然多達12行!不妨一一看之:
心中想著毛澤東,三更半夜太陽紅。(吳奔星錄《新湖南山歌》,下簡稱吳詩)
夢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陽起。(王老九《想起毛主席》,下簡稱王詩)
此為兩詩的一、二行,可以說相似度為90%以上,所不同的,只不過為了韻腳變動文字而已。以下大體,亦復如此。
口里說起毛澤東,忘了疲勞不停工。(吳詩)
種地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氣。(王詩)
此為吳詩的五、六行,王詩的三、四行,說神似,估計沒有人反對。
路上談起毛澤東,千斤擔子也輕松。(吳詩)
走路想起毛主席,千斤擔子不知累,(王詩)
此為吳詩的七、八行,王詩的五、六行。王詩中“千斤擔子”原作“手推小車”,一個挑擔,一個推車,倒是各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因為湖南山區適合挑擔,而陜北高原推車更合鄉俗,但后來王詩修改成“千斤擔子”,卻是弄巧成拙,構思的雷同更是顯而易見。
吃飯提到毛澤東,白菜蘿卜味兒濃。
(吳詩)
吃飯想起毛主席,蒸饃拌湯添香味。(王詩)
吳詩的九、十行,和王詩的第七、八行相比,區別在于飲食上的地方色彩以及韻腳的不同。
開會歡呼毛澤東,減租減息樂融融。(吳詩)
開會歡呼毛主席,千萬拳頭齊舉起。(王詩)
吳詩的十一、十二行和王詩十一行、十二行相比,相對的前兩行只有“毛澤東”和“毛主席”的區別,而相對的后兩行行文完全不同,吳詩反映了當時湖南農村“減租減息”的實況,歷史感較強,而王詩的“千萬拳頭齊舉起”,也是歷史的寫照,但形象更為具體,是王詩中的亮點。
墻上掛像毛澤東,好比當中點紅燈。(吳詩)
墻上掛著毛主席,一片紅光照屋里,(王詩)
至于吳詩的十七、十八行,和王詩的九行、十行相比,相似度又是很高,相對的前兩行也僅是韻腳的不同,后兩行的構思和意思基本沒有區別。
通過兩首詩發表、創作時間的先后對比,以及詩中多達12行相似或相近的句子的對比,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王老九《想起毛主席》一詩是對吳奔星錄《新湖南山歌》的“模仿”和“改編”。
對于《想起毛主席》的創作經過,王老九自己如是說——
我寫《想起毛主席》,才16句詩,可是想了一天都開不了頭。心里反復想著毛主席熱愛農民,他領導人民與蔣介石作了30多年斗爭,受了千辛萬苦,是為了解放全國人民。現在,農民的幸福一步更比一步好了,哪一個不熱愛毛主席哩。想得夜晚也睡不著覺,想到要天亮時,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在做夢哩,還是在想哩?看見太陽紅得很,毛主席來了。我一驚,醒了,心想:以前做夢常是黑洞洞的,現在做夢咋這樣紅哩,是想起毛主席了。一下我就寫開了頭:
夢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陽起。
這時,天也亮了,我就到地里做活,不曉得心里咋那樣高興,干活有勁得很,快晌午了,我又想起:
種地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氣。
這下走路也輕快了,吃飯也香了,回家看見毛主席的像,也覺得滿屋紅光……。這樣邊忙活邊想,寫了三天,初稿寫成四十句。再兩遍三遍地修改,最后只有16句快板。
(見王老九談、黃桂華整理《談談我的創作和生活》,延河文學月刊編輯部編《王老九詩選》,東風文藝出版社,1959年8月第一版)
看到王老九自述的寫作經過,我覺得是可信的。但是,與此同時,我也想到了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劉心武夢中得句”事件,毛天哲先生曾對此評論說:
作家劉心武,有一回稱自己做夢時想到一句詩“江湖夜雨十年燈”,頗為自得,并拿到報紙(,《新民晚報》——筆者按)上發表了。豈不料900多年前的黃庭堅就寫過“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面對譏諷指責,劉作家要坦然承認自己在這一小塊的知識缺陷,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窮追猛打了,偏偏作家還要為自己著文申明,“確系夢中所浮現”云云。于是,和太白夢見“生花之筆”一樣的“夢中得句”,原本也算是文史佳話,到了劉心武這,倒成了一樁流播甚廣的笑談。
既然知名作家劉心武,都會“夢中得句”,把古人的句子當作自己的靈感,那么,對于一個“58歲那年”“才下決心學文化”(見王老九《我永遠不覺得“夠”》一文,《人民日報》1959年10月19日第8版)的農民詩人王老九而言,一年前聽人讀過或轉述過《人民日報》的《新湖南山歌》,經過一年的潛移默化之后,突然“夢中得句”,“創作”或“改編”出來《想起毛主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至于,是否有秀才從中提刀,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令人費解的是,既然《新湖南山歌》1950年7月發表于《人民日報》后,又被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選人所編的《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歌謠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并多次再版,在民間文藝界的影響非同一般,那么,在“我們新時代的卓越的民間詩人”王老九的《想起毛主席》一詩問世后的近60年里,為什么竟沒有人質疑過這兩首詩高度的“相似”呢?
其實,《新湖南山歌》的輯錄者吳奔星早就發現了《想起毛主席》一詩的模仿問題,不過當時是20世紀50年代末。那個時候,他本人被劃為“右派”分子。以“待罪”之身被“發配”到蘇北接受改造,而王老九此時卻是炙手可熱的聞名全國的民間詩人,并寫過題為《右派分子野心狼》的詩歌(見《王老九詩選》,東風文藝出版社,1959年8月第1版),如果此時提出異議,無疑是“以卵擊石”。更令人深思的是,王老九還在1958年參加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會議,當選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第二屆理事。“文革”結束后。吳奔星的“右派”冤案獲得平反,為了彌補因“反右”和“文革”而蹉跎的30年歲月,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高校現代教學、詩學研究和詩歌創作中,成果豐碩,無暇顧及;雖也曾想過搜集材料,以事實還原《新湖南山歌》和《想起毛主席》的歷史真相,但生前終未得機緣付諸實踐,留下遺憾。
在1958年“新民歌運動”興起之前,王老九雖也有一定的名氣,但還是屬于區域性的民間詩人,所創作的詩歌流播范圍也比較有限。但在1958年“新民歌運動”發端之后,王老九迅速走紅,成為全國知名的民歌作者,1960年還當選為全國作協理事。“新民歌運動”曾提出一個口號——“鄉鄉要出一個王老九,縣縣要出一個郭沫若”,足可見他在當時的影響。1960年,新聞電影制片廠的紀錄片還錄下如此片段:頤和園昆明湖畔風和日麗,來自陜西的農民詩人王老九,握著郭沫若的手,詩興大發:“我日日夜夜想見面,我胡子盼白也見不著。今日得見老兄面,我心里喜得好像蛤蟆跳,希望兄長手托我,共同往共產主義跑……”中央電視臺本世紀初制作的《百年中國》大型系列片,《農民詩人王老九用詩歌頌祖國》中還再現了這一場景。
王老九登上全國文壇,《人民日報》可以說是“晴雨表”。1958年前,《人民日報》有過對王老九的報道,但王本人從來沒有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作品。不過,1958年“新民歌運動”濫觴,王老九的作品就開始在《人民日報》上亮相,從1958年7月到1961年4月,共發表民歌《搬起泰山砸雞蛋》、《紙老虎難過火焰山》、《憤怒變成快板詩》、《延安作風放霞光》、《新年頌歌》、《時代弓弦任你張》、《唱支歌兒朋友聽》7首,短文《看稿雜談》、《我永遠不覺得“夠”》2篇,頻率很高,對于民間詩人而言,是一種待遇的象征,堪稱“至高榮譽”了。相對而言,和“農民詩人”王老九同稱“中國工農二詩人”的“工人詩人”孫友田,上個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只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2篇詩歌(1959年11月27日第8版的《隊長回來了》和1961年3月24日第8版的《煤城春早》)。
到了“新民歌運動”開始后,王老九的“代表作”《想起毛主席》風頭更勁,入選多種選本,受到很多評論家的贊譽,甚至被著名文藝理論家鄭伯奇稱作“膾炙人口的”、“廣泛流傳的杰作”(《農民詩人王老九和他的詩》,《讀書》1959年第17期)。
當然,王詩顯著的“相似性”,并非沒有專家學者注意到這個問題。1979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由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主編的《中國新詩選》(三冊),是《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5種之一,初稿完成后曾由教育部委托編選組召集全國部分高等學校和有關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審稿,是當時一部比較權威的現代文學史參考書,審稿專家均是一時之選。在這套《中國新詩選》中,王老九人選《無題》、《七一歌頌毛主席、共產黨》、《秦頌丞的畫像》等3首,《想起毛主席》不在其中。尤為耐人尋味的是,《毛澤東》(即《新湖南山歌》)卻收錄在此書第三冊的“民歌”部分中,雖然沒有了輯錄者吳奔星的名字,但注明“選自《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年版”,顯然,編選者和審稿人注意到了《毛澤東》和《想起毛主席》之間的驚人相似度及時間差,以“取舍”的方式,無言地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走筆自此,才想到“新民歌運動”至今已經50周年了。“新民歌運動”的得失及其經驗教訓,自有文學史家去褒貶評論。本文只是把我所掌握的材料羅列出來略作如上考證與分析,以期幫助今天的讀者對《想起毛主席》和《新湖南山歌》兩者之間的關系做出自己應有的判斷,并不涉及對王老九其人其詩的評價,更遑稱結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