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康
《京報》,1918年10月5日在北京創刊。創辦者邵飄萍宣稱,“必使政府聽命于正當民意之前,是即本報之所為作也。”五四運動期間,《京報》因聲援學生運動,大力抨擊安福系而遭查封。即便有讀者翻開那發了黃的報章,也往往會被撲面而來的口誅筆伐的文章所吸引,卻少有人注意偏居一隅的《京報》館收買自己報紙的啟事。筆者希望拾起這則鮮為人知的文本,探求收回《京報》背后的故事。
1919年,五四學生運動爆發。5月6日出版的《京報》,不僅報道了巴黎和會外交進程,還關注了五四學生運動的最新動態。有別于往日的是,新聞版頭條處出現了一則“本館啟事”,標題為《收買昨日本報》:“昨日(五月五日)所出版之本報,因閱者驟增,不及添印,致外埠尚未有寄出者。倘有人愿以昨天本報出賣,本館當酬還原價。此啟。”5月7日,《京報》繼續發布啟事《收買前日本報》:“前日(五月五日)所出版之本報,因閱者驟增,不及添印,致外埠尚未有寄出者。倘有人愿以昨天本報出賣,本館當酬還原價,此啟。”5月10日,第三次發布《本館啟事》:“購求五月五日所出版之本報,每份價洋一角,以十五份為限。本館發行部啟。”(當時《京報》售價為每月洋六角)
《京報》館以原價甚至高價收回已售出的5月5日報紙。這是《京報》自創刊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它為什么要收回這日的報紙?果真如啟事所言由于閱者驟增、不及添印,還是另有隱情?
5月5日《京報》的內容多為巴黎和會進程和學生運動的報道。新聞版頭條為主筆邵飄萍撰寫的評論《外交失敗第一幕》,副標題是“群眾之怒、政府之羞、東亞未來之危機、中國國交之不幸”。要聞部分《山東問題竟決定耶》、《東方德意志出現》、《三國會議與山東問題——日人之樂觀態度》、《巴黎和會外交界之緩和——阿爾蘭氏返國之真意》、《日人述其政府態度》、《日政府又發訓電》是介紹巴黎和會、山東問題的情況及日本方面的態度。同時,《京報》還以《學生界大風潮》為大標題詳細報道了五四學生運動,包括《各校全體游街會》、《曹潤田家之火警》、《章仲和亦受重傷》等,并刊載了學生散發傳單上的全部內容——《北京全體學界通告》。鑒于5日《京報》如此全面、及時報道了前一日爆發的五四運動和山東問題的最新態勢,加之人們對這一重大事件的熱切關注,“閱者驟然增多”是可以理解的。
《京報》“不及添印”是否也是可能的呢?據邵飄萍的夫人湯修慧回憶:起初,《京報》社設在珠巢街,設備十分簡陋,自己沒有印刷工具,委托別人代印(湯修慧《“因報而生。為報而死”的一代報人邵飄萍》,載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1月《他們是怎樣辦報的》)。至1919年5月5日,《京報》創刊也不過七個月,設備等條件自然無法與1920年發展壯大后擁有自己的印刷廠和自行發行車隊的《京報》相比。邵飄萍后來總結說,“辦報的必得要辦印刷所。要是不辦印刷所,自己的報叫其他印刷所去印,因為不論哪個印刷所,差不多都包辦幾家報紙,所以報紙出版的時間則不免有誤了。”(邵飄萍《中國新聞學不發達之原因及其事業之要點》,載上海書店1990年1月《新聞學名論集》)委托別人代印,到底不方便,報紙熱賣,應是好事,卻來不及加印,好事難成啊!
從創刊開始,邵飄萍就從各方面下手努力提高《京報》在北京報界的聲譽和地位。那么,出現“報紙熱賣、閱者驟增、不及添印”的狀況該如何解決呢?《京報》館首先確保了本埠讀者對報紙的需求,將原打算寄往外埠的報紙售給本地驟增的讀者,但另一方面又導致了“外埠尚有未寄出者”。隨后,不知道哪位聰明人想出了再次收買《京報》的好主意。這樣,本埠驟增的讀者和外埠訂戶都可以看到《京報》關于五四運動的報道了,總體上讀者數量增加,只是延遲了外埠訂戶看到報紙的時間。
如此看來,“閱者驟增、不及添印一外埠有未寄出者一報館收買《京報》”的敘述似乎符合事實。但如果從經濟角度來看,這一說法難以讓人信服。說到底,《京報》是一份民辦報紙,作為一個經濟實體,是需要盈利的,至少應該維持報館的正常運營。有記載稱:邵飄萍創辦之初,因個人力薄,常為經費所困。(湯修慧《“因報而生,為報而死”的一代報人邵飄萍》)高價收買《京報》的這筆經濟賬并不劃算。當時《京報》本埠售價標準為:“零售一份銅元三枚,每月銀元六角,半年三元三角,全年六元。”6日、7日稱按原價回收,10日要以“每份價洋一角”收買,價格相當高了。收回的報紙再按照既定售價寄往外埠,無形中增加了報館的成本。當然,《京報》可能十分注重自己的聲譽和信用,為了使外埠訂戶的利益損失最小化,而不吝惜這一銀元多的經濟代價。也許這一銀元多對于《京報》館來說不算什么,但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京報》館的負責態度,在今天稱得上是誠信企業了。然而,我們的“誠信報紙”會不會存在不誠信的可能呢?——報館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回收《京報》,而“閱者驟增不及添印,致外埠尚有未寄出者”都是冠冕堂皇的鬼話。我們當然不會否定這一種可能的存在。那么,隱匿在幌子之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筆者目力所及,未能發現更多解答問題的材料,這倒給研究者留下了合理的想象空間。
我與從事新聞報紙工作多年的朋友們聊起這件事,他們的觀點居然出奇一致:當日《京報》報道內容一定存在某種問題。于是,我找來1919年5月5日的《晨報》作比較,發現5日《京報》關于五四事件的報道和其他要聞,與《晨報》報道沒有事實上的差別。唯有邵飄萍撰寫的頭條評論《外交失敗第一幕》措辭嚴厲、態度堅決,具有強烈的傾向性,與《晨報》的中性報道截然不同。從標題來看,該文毫不客氣地否定了政府外交,稱“外交失敗”“政府之羞”,又言“如果簽字,則國內將有彌天之風潮,此吾人在職務上不得不預告政府者”。文中形容政府外交“自困于絕地”,并宣稱“山東問題萬一果如東報所傳之結果,吾人不能不問政府何以竟食堅持到底之前言”。這篇評論把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民族危亡、國民覺悟、五四學生運動等事件聯成因果,措辭強硬,卻不失說理,頗具感染力和號召力。而5日《晨報》輿論仍保持謹慎態度,僅稱“瀕于危候之山東問題”。對政府外交也未加指責。若回收《京報》是因為報道內容,那么問題極可能出在《外交失敗第一幕》這篇評論上。該文觀點、立場在五四爆發之際別有一番政治解讀,極易觸動北京政府的敏感神經。回收報紙或許是《京報》報人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后的自覺行為,更大程度上應是《京報》迫于外在政治壓力不得已而為之。
我們還可以作出進一步的假設:《京報》館收買報紙事件完全是子虛烏有,制造這一事件完全是《京報》的自我炒作。五四運動爆發前后,《京報》創刊才七個月,尚屬于起步階段。作為具備豐富從業經驗的資深記者,邵飄萍深諳宣傳的巨大作用,并強調宣傳的得法,可以擴大報紙的發行。他對制作廣告也有獨到的見解和出奇制勝的經驗。比如:“故意弄錯,使看報的人注意,來改正他的錯處,于是大家群注目他的報紙;或者用刺激性強烈的題目或很危險的話引人注意;抑或新的新聞,就是仿佛是新聞,其實是誘人看廣告,不過為是看之前不知是廣告,既及看完后才知是廣告”。(邵飄萍《中國新聞學不發達之原因及其事業之要點》)邵飄萍為了向外界廣泛宣傳《京報》,曾發行過《京報》紀念專刊,并在新報館落成之際,拍照制成紀念明信片分送各方。簡言之,邵飄萍非常清楚如何給《京報》做廣告,如何讓《京報》更具盛名。這樣,只要他動動腦筋,費點心思,就能炮制出“收買《京報》事件”。5月10日《京報》啟事說限定以原定價五倍價格收買十五份報紙。乍一看,頗有欲賣從速的意味。5月6日、7日“閱者驟增、不及添印”的表述暗示一報難求的熱銷局面。因“外埠尚有未寄出者”而不得不收買報紙,打造出《京報》良好的信用形象。更絕的是,《京報》不需要為此支付任何宣傳費用,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廉價的廣告了。
《京報》館收買報紙事件不論是因為“閱者驟增、不及添印”,還是迫于政治壓力或自我炒作,我們都能從啟事中透視《京報》社會影響擴大的趨勢。囿于資料所限,筆者目前尚不能確定哪種解釋是京報館收買報紙的真正原因,愿就此求教于方家。而多元文本解讀的意義在于為進一步發掘歷史真相提供發散性思考,讓孤寂的文本在歷史中變得鮮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