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桂蓮
《金牛河》。楊劍龍著,安徽文藝出版社2008年10月版,18.00元
《金牛河》并不是我們常見的傳統意義上的知青小說,雖然,小說題詞“獻給曾在廣闊天地里的知青們,這里有我知青歲月的青春印痕”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但小說并沒有作憶苦思甜的知青敘述或永不言悔的青春歲月的激情表達。知青作為一種符號,在文本中,它似乎并沒有彰顯出它自身的意義。相反,在小說中,知青作為一個群體和身份,已經融入到金牛鎮廣闊的鄉村世界中,在湍急的金牛河邊,見證了鄉民們的生存斗爭和人性掙扎。
作為小說,《金牛河》是質樸的,這種質樸很容易讓人對這部小說有所忽略。但我以為這部小說的好處就在于它的質樸,在質樸中見張力,節制中見激情。小說一開始就采取了一種舒緩的敘述節奏,從金牛河、金牛鎮、牛漢國寫起,如同一架攝影機,鏡頭慢慢前移,場景依次變換,一個個人物、事件次第登場,由遠及近,環環相扣,慢慢推進故事發展。小說分為八十個小章節,每個章節運用類似于蒙太奇的承上啟下,一環緊扣一環,人物、事件渾然交融,在小說達到高潮時實現人物的自我完成。
從小說的角度來看,《金牛河》并沒有任何超越或者擺脫小說慣有的敘事要素,但是,仔細閱讀就會發現,在這些要素中,始終隱藏著一種敘述的張力。
作為惟一的知青形象代表,小宋在某種程度上是金牛鎮的一個審視者。他來到金牛鎮,對金牛鎮來說是一個外來的闖入者,但小宋對這里的人和事的觀察,并不是隔離和冷眼旁觀的,相反,他是以一種積極姿態融入的。在他眼中,依山傍水的金牛鎮,并非世外桃源,它同樣也感受到時代的脈搏和政治的浪潮,也同樣關注到人性的善惡。小說以他為視點,展示了金牛鎮村民的生活現實,他見證了忠誠、善良和美麗,同時也看見了那些自私、卑劣和殘酷,而這正是作品所要關注的,它顯示了一種生命更原始、更本真的狀態。
湯湯金牛河是一個美麗而神奇的地方。在小說中,金牛鎮的一草一木都美麗多姿富有感情,金牛石是追求自由愛情的象征,仙人球是守望愛情的化身……而在這有著種神奇和美麗、富有自由愛情象征的地方,所展現的村民的生存現實不僅不浪漫溫馨,相反更多的是鄉民們在嚴酷的現實環境下的生存抗爭。自古以來,人為了生存繁衍保全自己,其生活就被現實地分為兩個層面,最基本的層面是人與自然搏斗,這自從遠古洪荒時代就已開始;而在更高的層面上,則是自私有制以來人與人之間的利害爭奪。在金牛鎮,這種人類生存的哲學,也在亙古不變地上演。為了更好地生存,排工們要與金牛河上的險灘搏斗,這是人與自然的搏斗;而在這種搏斗之外,在金牛鎮更現實的是人性的掙扎,而這種掙扎,在某種意義上,更顯得驚心動魄,體現了一種生活的限度和生命的韌性。
在這種意義上,《金牛河》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牛漢國的血性、正義,姜阿翠的美麗、善良,況鐵匠的忠厚老實,梅梅和婷婷的活潑、可愛,小宋的真誠、乖巧,黃書記的自私,麻大哥的好色等等。牛漢國是小說著力要突出的一個人物形象,他的經歷磨就了他的血性性格,見義勇為專愛打抱不平,在這種血性下,隱藏的是他的善良和真誠,就連他的黃狗旺旺都具有舍身殉主的品質。與他相比,金牛鎮上的其他男人都顯得相對猥瑣和渺小。
其實,對于這些人物,小說并沒有簡單地做道德判斷和價值評論,它只是讓人物自然呈現,在人物的自然言行中顯示出他們本真的一面。在小說中,這些人物并不僅僅是真善美和假惡丑的區分。這些人,牛漢國、麻大哥、黃書記、姜阿翠、李阿嬌等無一例外都是現實的抗爭者,但同時又以自己的某種言行影響著他人的命運。而正是這樣,才使得這些人事交織成一個復雜的人性世界。如麻大哥因為自由戀愛不成,而流浪到金牛鎮,但他卻改變不了好色的本性,而因此對表嫂、牛麗莉造成傷害,影響甚至改變了她們的人生命運。黃書記對阿翠的情感起初也緣于對現實婚姻的不滿和對美的事物的追求,但他的自私和占有的心理卻使得因愛不成而生恨,由此他設計了捉奸、批斗的一幕,直接導致了阿翠的死亡。在寧靜的金牛鎮上,在生活的現實面前,似乎每個人都在左沖右突,與自己既定的生活作著搏斗,但這種搏斗卻又客觀上影響了他人命運。如果說湯湯金牛河上的排工生活是人與自然的抗爭,那么金牛鎮的生活則是人對命運的抗爭。生活的瞬息萬變毫無規律,而每個人又都想抓住命運的繩索向上攀登,但卻不知道,這種攀登、抗爭所帶給自己的是什么。他們的命運既是性格使然,又是時代環境的播弄,每個人深陷命運的網中無法自拔。
《金牛河》并不是專一想要表現這種抗爭,它只是展現了這樣一個原生態的鄉村的現實世界。因此,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對自己的命運是不自知的,并不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們很多是渾渾噩噩的,多是不自覺的抗爭,這種抗爭甚至可以說是下意識的,根源于一種對幸福和美好的向往。但小說也正因其人物對命運的不自覺,不自覺的命運抗爭,以及掙扎后的不可得狀態,而顯示出了一種生命的驚心動魄,這正是小說的張力所在。歷盡艱難的阿翠,在牛漢國的關懷下,想擺脫黃書記,與牛漢國生活在一起,這種愿望源于一個苦難女人對幸福的自然向往,但這種向往卻不得。除了阿翠,小說中的李阿嬌、婷婷、況鐵匠等人也一樣,都陷于這種渴望而不可得的命運狀態中。這正應合了小說中鄉村小學姜老師清醒后的感慨:“人往往難以抗拒命運,冥冥之中的巨掌總是左右著人的命運,人必須要與命運作斗爭,但是人往往又難以抗拒命運。”
作為小說,《金牛河》在表現人物的這種命運抗爭的同時,它又是冷靜、節制的。這種冷靜可以從文本中的語言和敘述看出來,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敘事技巧。小說自始至終都采取了一種干凈、簡潔的敘述,有時這種敘述甚至是到了惜墨如金的地步。仔細閱讀,就會發現這種敘述隱含著一種節制的激情,它沒有恣意奔放的情感,但卻時時可見出隱含的熱情和溫度。人物的命運和情感就隱藏在作者簡短的敘述和交代中,不是激情的泛濫,卻又飽含內斂的溫情。這樣的例子隨處可見,如:
牛漢國的尸體一直沒有找到。惠德婆婆等人在河岸邊設立了一個祭壇,對著金牛河焚香祭奠牛漢國的亡靈。李阿嬌和兒子也來到此處,默默注視著河面墜淚。
旺旺叫來了其他的排工,排工們來到了阿翠的竹棚前。阿翠繼續在牛漢國腳踝的傷口處吮吸著,大家看到了阿翠捧著牛漢國的腿一口一口吮吸的場景,大家先是感到吃驚,繼而被感動了,小宋的眼眶紅了,小張的眼眶也紅了,麻大哥站在牛漢國身后,用身體抵住牛漢國,讓他的身體有個依靠。
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可能一一列舉。從上文所舉之例來看,小說多用平實的敘述,來表達某種深沉的感情。這種感情隱含在作者的敘述的節制之中,不泛濫,卻更顯其深沉。因此,可以這么說,《金牛河》在敘事上以平實之筆敘述習見之事,不喜說教議論,寓褒貶于形象描繪和情節發展之中,達到了環境、人物、情節的和諧平衡。
《金牛河》是楊劍龍教授以其過去知青生活為題材寫的小說,又因其身份是學者,可以說是一部學者化的小說。作為學者,楊劍龍清楚地知道這種知青生活小說在此前的泛濫和不計其數的復制,但他能在這種題材之中見出新意,以知青為背景而寫鄉村,而又以學者的節制、冷靜、理性出之,其敘述筆墨恰到好處。小說在激情的背后,揭示出鄉村生活的詩意和殘酷,也見出人性的復雜和命運的無常。一般而言,學者寫小說,大多有以主觀寫客觀或顯其艱深、晦澀的弊病,但楊劍龍避免了這個毛病,以其語言和敘述的含蓄和節制,恰當地處理了人物、情節、環境這小說典型的三要素的關系,顯示了學者創作的實力和特性,也顯示了學識與創作之間的并不必然矛盾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