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魁
內容提要 經濟學構筑了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現代性敘事結構,經濟學批判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層主線,因而以經濟學批判為主線的現代性批判是歷史唯物主義最本真的理論視域。經濟學、現代性與歷史唯物主義三者之間的這種特殊關系,賦予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理論以獨樹一幟的理論品格。貨幣、資本和生產是架構三者相互關系的概念橋梁,它們既是經濟學建構現代性敘事的支柱概念,又是歷史唯物主義開展現代性批判的基礎概念。某些后現代學者視馬克思的貨幣、資本和生產概念為純粹的經濟學概念,并由此認定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理論并未超越經濟學的理論視線,歷史唯物主義在客觀上已淪落為經濟學和現代性的共謀。揭露和批判這種“共謀論”,就必須把被后現代理論囚禁的貨幣、資本和生產概念從單一的經濟學視域中解放出來,通過還原其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本意來展示其現代性批判功能。這是關涉諸多歷史唯物主義“元問題”的大課題。
關鍵詞 經濟學 現代性 后現代性 歷史唯物主義
〔中圖分類號〕B03;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6-0001-09
三、貨幣?資本?生產:歷史唯物主義考察批判現代性的獨特路徑
為回應后現代理論的挑戰,我們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視域內,對馬克思的貨幣、資本和生產概念重新進行解讀,以揭示它們與現代性、后現代性的復雜關系,呈現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本意。
1.貨幣與現代性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貨幣原理
貨幣在馬克思不同的思想階段和理論取向上,決不是一個同質的概念。大致以1845年為標志,馬克思對貨幣概念的理解存在一個認識論上的“斷裂”:1845年以前的馬克思對貨幣概念的解讀,總體上是建立在人本主義的抽象勞動基礎之上的,之后的解讀則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活動為基礎的。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認為,“金錢是人的勞動和人的存在的同人相異化的本質”(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4頁。)。隨后,他在“1844年手稿”中又指出,貨幣在本質上是“人的異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類本質”(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63頁。)。這些都說明,早期的馬克思對貨幣的理解與他帶有費爾巴哈痕跡的人本主義思想是一致的,我們可以把早期馬克思的貨幣觀稱之為“人本主義貨幣觀”。這當然是一種不成熟的貨幣觀。
1845年之后,隨著《關于費爾巴哈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哲學的貧困》的發表,馬克思對貨幣的理解發生了“實踐轉向”,即馬克思開始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解讀貨幣。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貨幣章中,馬克思對貨幣有一個經典解讀:“在一切價值都用貨幣來計量的行情表中,一方面顯示出,物的社會性離開人而獨立,另一方面顯示出,在整個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對于個人,對于所有人表現出來的異己性的這種基礎上,商業的活動又使這些物從屬于個人。因為世界市場(其中包括每一單個人的活動)的獨立化……隨著貨幣關系(交換價值)的發展而增長,以及后者隨著前者的發展而增長,所以生產和消費的普遍聯系和全面依賴隨著消費者和生產者的相互獨立和漠不關心而一同增長”。④⑤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0、95、107-108、153頁。)這里隱含著一個重要的歷史唯物主義貨幣原理:第一,貨幣是一種社會關系,貨幣交換關系是人類經濟關系和生產關系發展的基本展現,貨幣經濟是人類經濟形態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第二,貨幣作為驅動人類歷史發展的深層動因,既是破解現代社會生成之謎的概念工具,又是打開現代社會秘密的一把鑰匙。我們可以稱其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貨幣觀”。
西美爾等后現代理論家對馬克思貨幣觀點的批判主要是基于一種認識,就是將馬克思早期的“人本主義貨幣觀”(在西美爾那里就是以貨幣心理主義為基礎的生命形而上學)和后來的“歷史唯物主義貨幣觀”對立起來,并先驗地認為只有人本主義貨幣觀才是真正合理的符合后現代社會實際的貨幣觀,而“歷史唯物主義貨幣觀”則是一種非人本主義的工具理性主義的貨幣觀,即與人本主義尖銳對立的古典經濟學的貨幣觀。這種認識是對馬克思貨幣觀念的肆意曲解。它根本無法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本質上乃是人本主義”(注:俞吾金:《實踐詮釋學——重新解讀馬克思哲學與一般哲學理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2頁。)。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貨幣觀在本質上不但是一種人本主義,而且是一種超越包括后現代理論在內的一般人本主義的深層人學。馬克思所關注的不是抽象的貨幣心理現象,而是現實的人在貨幣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的真實歷史命運;馬克思對貨幣拜物教的批判,也不是一種抽象的貨幣心理主義分析,而是將人的生存狀態置于貨幣資本主義的社會條件之下,進行深入的歷史考察,從而將人的歷史命運、貨幣的歷史命運與資本主義的歷史命運有機地結合起來,從中發現人類解放的可能性及其實現途徑。這是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解讀貨幣所得出的最深刻的貨幣人學原理。從這個原理出發,我們發現馬克思的貨幣概念包含著考察、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獨特路徑。
首先,馬克思把貨幣視為一種世界歷史尺度,并借助這一歷史尺度揭示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內在生成邏輯。就像西美爾那樣,青年馬克思也曾借莎士比亞之口對貨幣發出過情感控訴:“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嚴,老年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60、359頁。)但是,情感終歸是情感,后來馬克思深刻地認識到:只要交換價值還是產品的社會形式,廢除貨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必須清楚地了解這一點,才不致給自己提出無法解決的任務,才能認識到貨幣改革和流通革新可能改造生產關系和以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的界限。”④這是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考察貨幣所得出的一個基本結論。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類歷史存在三種相繼演進的基本形態:“以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態、“以物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態和以“人的自由個性全面發展”為基礎的社會形態。⑤在演進過程中,貨幣是撬動歷史進步的一個杠桿:一方面,貨幣作為“需要和對象之間、人的生活和生產資料之間的牽線人”⑥,發揮著“周而復始地進行流通的永動機”的作用⑦,極大地促進了現代生產力的發展;另一方面,貨幣還通過不斷革新人們的生活觀念,將人類的生存狀態深深嵌入貨幣邏輯之中,使得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向貨幣籌劃人生,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貨幣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理性化,整個社會關系變得越來越世俗化。這樣,貨幣邏輯削弱了“以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原有社會形態,“以物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態逐步得以確立,人們的自由個性不斷發育成長。這是現代公民個體化進程中的一個必經階段,是現代公民社會逐步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馬克思將貨幣置于現代社會的生成過程之中,同時將現代社會的生成看作一個不斷貨幣化的過程,這遠比西美爾等人面對繁復的貨幣現象所發出的生命形而上學的嘆息要深刻、現實得多。
其次,馬克思在充分肯定貨幣在現代性成長過程中所發揮的巨大歷史作用的同時,也看到了貨幣本身就包含著消滅現代性的革命因子。就像西美爾那樣,馬克思也看到隨著人們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全面貨幣化,精神生活貨幣化的趨勢也在不斷加快,貨幣通過宰制人們的情感世界和精神家園將每一生命個體都扭曲為單向度的貨幣人,給個體生命和人類精神帶來了難以醫治的創傷。但是,與西美爾的貨幣心理分析不同,馬克思是站在人類生產實踐的高度來剖析貨幣現代性之歷史局限的。他指出:“貨幣的性質就在于,貨幣只是通過使直接的物物交換的矛盾以及交換價值的矛盾的普遍化,來解決矛盾。”②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51、95、388頁。)這就是說,在發達商品經濟下,貨幣依靠制造矛盾的方式來解決矛盾,從而使貨幣成為諸多經濟的、社會的、政治的、道德的和心理的矛盾的糾結點,并由此生發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種種病變。馬克思還指出,滋生資本主義現代性病變的一個重要根源就在于,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貨幣權力與勞動權力是根本對立的,這種對立最終導致了貨幣生產力和貨幣生產關系的異化:“隨著生產的社會性的增長,貨幣的權力也按同一程度增長,也就是說,交換關系固定為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外在的、不依賴于生產者的權力。最初作為促進生產的手段出現的東西,成了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異化的關系。生產者在什么程度上依賴于交換,看來,交換也在什么程度上不依賴于生產者,作為產品的產品和作為交換價值的產品之間的鴻溝也在什么程度上加深。貨幣沒有造成這些對立和矛盾;而是這些矛盾和對立的發展造成了貨幣的似乎先驗的權力。”②在馬克思看來,要想取消貨幣的“先驗的權力”,進而根除貨幣現代性的病變,就必須從根本上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一種更高級的社會形態中尋找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替代方案,這個高級社會形態就是社會主義,而不是西美爾所謂的后現代社會。
著名貨幣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曾指出:“貨幣理論是一座日本式花園。花園的整體美來源于花園的多樣性;表面的簡單之中隱藏著復雜的實體;厚重的景觀則疊化在表象之下。”米爾頓?弗里德曼:《貨幣的災禍——貨幣史片段》(前言),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頁。)馬克思在這個貨幣花園中發現的,不僅是西美爾帶有濃重悲觀主義色彩的貨幣心理現象學,而且更重要的還有他的貨幣經濟哲學和歷史哲學。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貨幣現象的經濟哲學和歷史哲學透視,馬克思才發展了他的歷史唯物主義貨幣原理,并運用這個貨幣原理深刻地剖析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病變和歷史命運。這是西美爾等后現代理論家所無法理解的。
2.資本與現代性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資本原理
馬克思對資本概念的詮釋有兩個基本維度:一個是資本與現代性的生成;一個是資本與現代性的批判。湯姆森和萊博維奇等人沒有對此作出區分,當然也就無法理解這一區分的特殊意義。他們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生成的資本哲學分析誤解為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辯護,同時又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解釋為是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片面效仿,從而將馬克思的資本現代性批判理論曲解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共謀,最終走上了否定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正因為如此,認識到如下一點特別重要:馬克思雖然借助資本概念闡述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生成的深層邏輯,但是,這決不像后現代理論家所說的那樣,馬克思的資本哲學就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現代性哲學。
首先,從資本與現代性生成的維度來看,馬克思非常深刻地闡述了現代性生成的歷史唯物主義資本原理。馬克思指出:“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所有者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因此,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注:《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93頁。)他還說:“創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⑤,資本將“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頁。)在這里,馬克思從唯物史觀的高度揭示了資本所具有的世界歷史意義,即資本是生成現代世界的主導原則,是現代性生成的深層根源。
馬克思現代性生成的歷史唯物主義資本原理,包含著兩個極為重要的資本詮釋原則:其一,以資本釋唯物史觀。在這里,馬克思運用其資本概念詮釋了現代社會生成的深層根源,這種資本詮釋學正是以資本概念為支點確證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現實解釋力,從而使馬克思的資本哲學與唯物史觀達到了有機統一。其二,以唯物史觀釋資本。馬克思的資本詮釋學奠基于歷史唯物主義之上,是受唯物史觀指導的資本詮釋學,正是因為自覺地接受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馬克思的資本詮釋學才凸現了其與以經濟學為代表的現代性理論和后現代理論的根本不同。這是馬克思哲學所特有的一種運思結構和理論氣質。
其次,馬克思不僅深刻地闡述了現代性生成的歷史唯物主義資本原理,而且深刻地闡述了現代性批判的歷史唯物主義資本原理:資本的內在限制性和資本的外在限制性。
(1)資本的內在限制性。馬克思認為,“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獲取剩余價值”(注:《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60頁。),在此意義上,資本表現為一種“無止境的過程。”
③④⑤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8、227、390、405、390頁。)馬克思還認為,資本無限增殖的本性決定了資本必然要求克服妨礙其自身擴張的內在限制,資本“在量上的界限是與它的質相矛盾的”,因此,“它的本性是要經常地越出自己的界限。”③而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的界限恰恰就源自于資本自身:“資本的生產是在矛盾中運動的,這些矛盾不斷地被克服,又不斷地產生出來”④,“資本一方面確立它所特有的界限,另一方面又驅使生產超出任何界限,所以資本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⑤。
馬克思的這些論述可用一個資本運動公式來表示:資本增殖→產生矛盾→克服矛盾→繼續增殖……。萊博維奇將這一公式簡化為:成長-限制-成長(Growth-Barrier-Growth)⑦⑧Lebowitz,M.A.(2003)Beyond Capital: Marxs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p.3、p.14、p.13.。他還用黑格爾的邏輯學對這個資本公式做了注解:“由此,再一次,我們沒有看到極限,只是看到了限制——這里暗含了資本是一個無限發展的過程,這是與黑格爾邏輯學里的概念相對應的。在馬克思對增長-限制-增長的討論之中潛在的是黑格爾對‘應然和‘限制的探求。在黑格爾看來,對限制的超越就是‘應然,在探求應當-限制之間的關系之中,黑格爾給出了有限性成為無限性的方式:‘有限物沒有在消滅中消滅;它首先只是變成了另一有限物,后者又同樣消滅而過渡為另一有限物,如此等等以至無限。”⑦據此,萊博維奇得出一個結論:馬克思的資本公式“實際就是把資本運動視為一個永不停息的、無限的過程。”⑧這個結論實際上是借助馬克思的資本運動公式來確證資本主義制度的永恒性,從而向歷史唯物主義提出了嚴峻的挑戰。這里蘊含著一種十分詭秘的歷史唯物主義解構邏輯。
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馬克思一語道破謎底:“決不能因為資本把每一個這樣的界限都當作限制,因而在觀念上超越它,所以就得出結論說,資本已實際上克服了它。”⑨這就是說,僅僅從“概念規定”出發來分析資本運動及其內在限制是絕對不夠的,除此之外,還必須揭示資本運動之內在限制的歷史現實根源。對于這一點,馬克思講得很明白,資本內在限制性現實根源就是“生產悖論”,即相對于人們需求水平的提高,資本擴張帶來的相對生產過剩,包括國內過剩、地區過剩和全球過剩。迄今為止,資本所經歷的這個內在限制也還沒有被解除,人類仍然承受著全球性生產過剩的壓力,超越資本的內在限制依然是人類面臨的一個嚴峻挑戰。問題是,生產過剩就是資本運動的極限嗎?這個極限是由資本自身規定的,還是具有某種外在的規定性?如果資本生產的極限由資本自身來規定,實際上就是說資本生產是一個自然歷史過程,資本運動公式就像萬有引力定律一樣具有必然性,變革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人們只要等待這樣一個結果出現就行了。這絕不是馬克思的本意。
(2)資本的外在限制性。我們認為,資本的“內在限制”不是資本運動的極限,恰恰相反,克服“內在限制”正是資本運動的動力所在。因此,探尋資本極限的理論活動絕不可能在資本運動本身取得突破,同樣,抑制資本惡性膨脹的歷史實踐也不可能在資本運動本身自動地發生。資本的極限必在資本之外。這就是說:“只要我們只討論資本的限制,我們就是在討論一個無限的過程”,因為資本的極限并不是資本自身會疲倦,會衰老,從而在某一特定的點不再能夠超越限制。顯然,在我們已經講述的有關資本的故事中一定漏掉了某種關鍵的要素,這個關鍵要素就是工人階級;質言之,只有“工人階級才是資本的極限。”
(注:Lebowitz,M.A.(2003)Beyond Capital: Marxs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p.14.在這里,我們發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哲學命題——資本的外在限制性原理:資本的極限源于資本的外在限制性,而非其內在限制性,也就是說,資本除了通過克服內在限制性而不斷獲得成長動力之外,資本還要受到雇傭工人這一根本外在因素的限制,而且這是資本自身無法克服的一種限制,是資本的極限。在這個資本外在限制性原理中,還隱含著一個更深層次的哲學問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工人階級的理論武器,它任何時候都不可以放肆資本邏輯的泛濫,必須適時地表達自己的階級意識。在這里,我們發現了湯姆森和萊博維奇等后現代理論家曲解馬克思的深層原因,按照他們的理解,《資本論》作為馬克思的巔峰之作,不去集中關注工人的歷史命運,卻一味地陶醉于對資本增殖過程的探討,這說明馬克思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者,他自己已經背叛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階級意識,不自覺地走向了工人的反面,成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共謀。
這個批評不可謂不尖銳。但是,它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資本論》的理論基礎是勞動價值論,而勞動價值論的階級意識就是與資本人道主義相對抗的勞動人道主義;《資本論》的核心原理是剩余價值學說,而剩余價值學說的階級意識就是主張“剝奪剝奪者”,求得工人的徹底解放。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資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這些限制在資本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驅使人們利用資本來消滅資本。”(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0頁。)
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內在限制性和外在限制性原理,包含著兩層最為重要的意思:一是資本概念是一個矛盾,這個矛盾既指向資本的內在限制性,即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自我矛盾,又指向資本的外在限制性,即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外在矛盾,也就是資本與工人的矛盾。馬克思認為,在這兩個矛盾中,前一個矛盾不但可以在資本主義內部求得某種妥協和解決,而且這個矛盾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的動力所在;后一個矛盾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求得妥協和緩解,但是它不可能在資本主義內部求得徹底解決,資本和雇傭勞動的矛盾最終將導致無產階級革命和資本主義的消亡。二是現代經濟學只看到了資本的文明化趨勢,也就是在“資本的內在限制”推動下表現出來的“外部結果”——物質財富的增長,但是它不可能承認由“資本的外在限制性”所必將導致的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這正是作為一種經濟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與現代經濟學存在本質區別的地方。后現代理論家不可能看到這種本質區別,所以他們一再聲稱馬克思經濟學并沒有超越古典經濟學,二者都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共謀者。這是極為荒謬的。
3.生產與現代性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原理
生產概念既是馬克思經濟學中的核心概念,又是詮釋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概念。這是基本事實。但由此推斷馬克思深層認同了政治經濟學的意識形態和資本主義現代性,卻是后現代理論家特有的武斷。這種武斷源自于他們無法理解馬克思的生產概念存在兩個相互聯系的理論層面:一是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二是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這兩個層面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原理的核心內容。
首先是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曾經對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做出過著名概括,在這個兩個概括中,馬克思對生產概念的定義都是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在前著中,馬克思認為人類“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⑥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1、298、301頁。);在后著中,馬克思認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④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3頁。)同樣眾所周知的是,馬克思是最反對政治經濟學的抽象分析的,他曾批判說:“經濟學家們向我們解釋了生產是怎樣在上述關系下進行,但是沒有說明這些關系本身是怎樣產生的,也就是說,沒有說明產生這些關系的歷史運動。”(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7-138頁。)
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馬克思,一邊是馬克思對抽象生產概念的批判,一邊馬克思自己卻在使用抽象的生產概念。這不是自我矛盾嗎?關于這個問題,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專論“生產”一節中有過一段精彩論述:“說到生產,總是指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社會個人的生產。因而,好像只要一說到生產,我們或者就要把歷史發展過程在它的各個階段上一一加以研究,或者一開始就要聲明,我是指的某個一定的歷史時代。例如,是現代資產階級生產——這種生產事實上是我們研究的本題。可是,生產的一切時代有某些共同標志,共同規定。生產一般是一個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點提出來,定下來,免得我們重復,它就是一個合理的抽象。不過這個一般,或者說,通過比較而抽出來的共同點,本身就是有許多組成部分的、分為不同規定的東西。其中有些屬于一切時代,另一些是幾個時代共有的,(有些)規定是最新時代和最古老時代共有的。沒有它們,任何生產都無從設想;但是,如果說最發達的語言和最不發達的語言共同具有一些規律和規定,那么,構成語言發展的恰恰是有別于這個一般和共同點的差別。對生產一般適用的種種規定所以要抽出來,也正是為了不致因見到統一……而忘記本質的差別。那些證明現存社會關系永存與和諧的現代經濟學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記這種差別。”④
這段論述蘊含著兩個重大的生產理論:一個是本體論層面的生產理論,一個是方法論層面的生產理論。第一,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從哲學本體論的高度展示了馬克思考察、批判現代社會的獨特路徑。俞吾金教授曾指出,“馬克思哲學本質上是生存哲學”,而“馬克思生存哲學不同于其他任何類型的生存哲學的地方在于,馬克思同時把‘生存(Exitenz)理解為‘生產(die produktion),并進而把生產理解為人的本質性的、始源性的歷史運動。”⑧俞吾金:《重新理解馬克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83、379-390頁。)而馬克思所謂的“生產一般”,不僅包括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而且還包括人的生產、社會關系的生產和精神的生產:“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⑥;“正像社會本身生產作為人的人一樣,社會也是由人生產的。”⑦這種“全面生產理論”⑧與鮑德里亞等人所誤解的馬克思的“狹隘生產理論”是根本不同的,后者理解的馬克思生產理論奠基于樸素的經濟理性主義之上,最終走上了一種自然主義生產觀,完全歪曲了馬克思把“社會生產”作為考察自然和思維的出發點的本意,從而也抹殺了馬克思的生產概念的哲學本體論意義——生產不是經濟學意義上的功利主義最大化,而是奠基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原點。
第二,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還從哲學方法論的視角展示了馬克思考察、批判現代社會的獨特路徑。馬克思的抽象生產理論,恰好體現了馬克思的“從抽象到具體”即“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哲學方法,根據這種方法: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是對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的認知方法和哲學抽象,而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則是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的現實基礎和客觀根據。同時,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確保了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能夠容納“有別于這個一般和共同點的差別”,從而防止“因見到統一……而忘記本質的差別”;作為“生產一般”的“抽象生產概念”則保證各類具體的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能夠“把共同點提出來,定下來,免得我們重復”,進而確保運用其分析社會現實所獲得的歷史認識具有普遍性。鮑德里亞等人根本無法理解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意義,這反而成為他們曲解馬克思生產概念的根本理由。
其次是作為“社會批判”的歷史生產概念。這一歷史生產概念是馬克思展開“現代資產階級生產”批判的主要工具,它通過揭示資產階級生產的異化本質指證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歷史局限。這是隱含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理性分析之中的深層邏輯,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現代性批判的深層主線。
馬克思從不否認資本主義生產的文明化趨勢。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指出:“培養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并且把他作為具有盡可能豐富的屬性和聯系的人,因而具有盡可能廣泛需要的人生產出來……這同樣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的一個條件。”②④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9、479、267頁。)然而,“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②,因而“豐富的人”的生產只能是資產階級生產的一個條件,而絕不是資產階級生產的目的本身。根本原因就在于,資本主義社會靠資本的力量來組織各種生產力要素,使生產力成為資本增值的工具,因而被資本化了,成為“資本的生產力”:雇傭工人作為最基本的生產要素,“他們一進入勞動過程,便并入資本……他們本身只不過是資本的一種特殊存在方式。因此,工人作為社會工人所發揮的生產力,是資本的生產力。”《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70頁。)這最終導致了資本生產力的異化和勞動人道主義危機:“文明的一切進步,或者換句話說,社會生產力的一切增長,也可以說勞動本身的生產力的一切增長,如科學、發明、勞動的分工和結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場的開辟、機器等等所產生的結果,都不會使工人致富,而只會使資本致富;也就是只會使支配勞動的權力更加增大;只會使資本的生產力增長。因為資本是工人的對立面,所以文明的進步只會增大支配勞動的客體的權力。”④
馬克思的“資本的生產力”命題從深層上論證了資本主義生產與人的發展的內在矛盾,這就是人的發展與資本增殖之間的根本對立,并最終表現為人的生產力與資本的生產力之間的根本對立。這兩個根本對立深深扎根于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內在邏輯之中,形成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兩個主要病源。現代經濟學無法認識和把握這兩個根本對立,甚至刻意掩蔽、美化這兩個根本對立及其生發出來的種種現代性后果,而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使命,就是要對被政治經濟學掩蓋起來的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深層危機進行揭露和批判。后現代理論批判歷史唯物主義在深層邏輯上構成了現代性的共謀——屈從于經濟學的功利主義最大化原則,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誤解。
通過對貨幣、資本和生產概念的重新解讀,我們可以得到兩個基本結論:第一,只有對馬克思的經濟學概念進行歷史唯物主義的解讀,方能把握其本真意義,而否認和破壞這個解讀原則,正是后現代理論家們挑戰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原點。第二,歷史唯物主義揭示和論證了現代性生成的深層根源,但它根本不屬于經濟學的現代性敘事;歷史唯物主義對現代性的批判,具有后現代性批判的理論趨向,但它又根本不同于西方學者所定義的后現代性敘事。
四、啟示與反思:經濟學與歷史唯物主義“元問題”
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是根本錯誤的。但是,它以現代經濟學為中心的理論視域和論說邏輯,卻帶給我們一個重要啟示:在今天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中,還有一些“元問題”沒有得到很好地解答,而所有這些“元問題”都與如何理解現代經濟學與馬克思理論體系及其各部分之間的內生關系密切相關。
1.在理論視域上,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論域為什么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
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有一個主軸,就是首先將歷史唯物主義定為一種經濟話語,然后將其納入現代性的語義范圍,最后用文化的、心理的、美學的分析置換歷史唯物主義經濟的、社會的、歷史的分析,完成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解構和“重建”。在后現代理論看來,馬克思將歷史唯物主義的論域主要集中于經濟領域,這是犯下了一個理論上的原罪。由此,歷史唯物主義將論域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的合法性的問題,也就成為一個關涉歷史唯物主義命運的“元問題”。
尋求對這個問題的深層解答,不能離開政治經濟學的話語體系。這是因為,“經典形式的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注: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12頁。),資本主義是一個典型的經濟型社會,對這個社會的表層描述是通過貨幣、資本和生產等經濟學概念來完成的,而對這些概念的深層分析則必須通過哲學來完成,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詮釋正是透過對這些經濟學概念的歷史哲學分析來完成的。這就注定了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論域必須指向經濟領域。然而,絕不能因為歷史唯物主義主要指向經濟領域,就認定它是一種經濟學話語,比如將歷史唯物主義誤解為經濟決定論、經濟史觀、資本邏輯、生產主義和功利主義等。如此解讀歷史唯物主義正是后現代理論的一個陰謀,而破除此類陰謀,就必須回到馬克思的經濟哲學傳統,在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深層邏輯中尋求解答問題的根本途徑。
2.在哲學方法上,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為什么不能離開政治經濟學批判?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自己研究政治經濟學的“總的結果”做了如下概括:“我在巴黎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后來因基佐先生下令驅逐移居布魯塞爾,在那里繼續進行研究。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經得到就用于指導我的研究工作的總的結果,可以簡要地表述如下……”。(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頁。)這一著名概括包含了兩個具有革命意義的事實:其一,在這里,馬克思對唯物史觀做出了“經典概括”。其二,馬克思關于唯物史觀的經典概括是通過政治經濟學研究而獲得的。這說明,馬克思通達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最終是由政治經濟學批判來完成的。
然而,在解讀馬克思的上述概括時,我們總是把目光聚焦于“第一個事實”,“第二個事實”卻在有意無意中被遮蔽掉了。后現代理論對“第一個事實”(歷史唯物主義)的挑戰,恰好是通過對“第二個事實”(歷史唯物主義源自于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批判而展開的。由此,歷史唯物主義的另一“元問題”被凸顯出來: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為什么不能離開政治經濟學批判?解答這個問題的關鍵是要認識到: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旨趣是批判資本主義市民社會,而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則是以政治經濟學批判作為邏輯起點的。這里又有兩個基本問題有待闡明:第一,市民社會批判為什么非要以批判政治經濟學為起點,而不是以批判古典哲學、歷史學或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為起點呢?第二,何以能夠經由政治經濟學批判而達至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呢?求解這些問題的根本思路,同樣須要回歸馬克思的經濟哲學傳統。(注:參閱拙文:《回歸馬克思的經濟哲學傳統》,《學術月刊》2007年第9期。)
3.在學科定位上,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什么樣的經濟哲學?
歷史唯物主義經常被定義為一種經濟決定論,后現代理論正是基于這一定義對歷史唯物主義提出了挑戰。既然如此,我們還要不要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哲學屬性呢?這是一個關涉歷史唯物主義學說學科定位的“元問題”。學術界在這個問題上是存在爭論的。有一種觀點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先于他的經濟學研究,因而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無涉。前蘇聯學者拉賓和莫洛索夫均認為,唯物史觀的創立發生在馬克思開始認真研究政治經濟學以前。(注:參閱拉賓:《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上海三聯書店,1982年,第171頁;《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15輯),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7頁。)這種將歷史唯物主義與經濟學話語斷然割裂的做法,倒是輕易地就擺脫了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學批判,但是它從根本上曲解了馬克思的哲學歷程、哲學方法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本意,即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歷史命運進行判決。
俞吾金教授提出過一個觀點: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質“不是歷史哲學,而是經濟哲學”。我們認為這個基本判斷,既符合馬克思的哲學歷程又符合馬克思的哲學方法,是最符合唯物史觀本意的學科定位。因此之故,認不清這個學科定位也就無法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初意涵及其獨特的理論氣質——把政治經濟學批判作為解開現代社會秘密的一把鑰匙。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要義,是歷史唯物主義與其他一切哲學相比所表現出來的異質性,是原生態馬克思主義理論譜系中最具特色的組成部分,也是馬克思哲學在今天乃至未來依然充滿生命力的一個秘密。既然后現代理論無法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這種學科特色,它也就不可能理解歷史唯物主義何以能夠永葆生命力的這個秘密。
4.在解釋框架上,如何定義詮釋歷史唯物主義的廣義概念譜系?
在正統教科書中,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框架包括四個基本概念: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然而,馬克思在經典著作中所描述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矛盾運動的規律,只是唯物史觀的方法論骨架,而貨幣、資本和生產等概念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具體分析對象,構成唯物史觀的血肉(注:魯品越:《剩余勞動與唯物史觀理論建構——走向統一的馬克思理論體系》,《哲學研究》2005年第10期。)。這是因為,貨幣、資本和生產等,這些馬克思經濟學中的核心概念,具有豐富的歷史唯物主義內涵,它們與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這些概念,共同構成解釋歷史唯物主義的廣義概念譜系。只有在這個廣義概念譜系內,我們才能真正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初內涵和本真意義。在這一點上,后現代理論的目光是犀利的,它發現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入口,可惜的是在跨過這個門檻之后,它并沒有發現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是莽撞地破壞一空。
在目前的學術界,出于擺脫歷史唯物主義面臨的種種責難,不少學者認同一個看法,這就是將歷史唯物主義作狹義和廣義兩種解釋。這種區分有一個明確的理論旨趣,就是消解經濟決定論的歷史唯物主義經濟話語,在此意義上,它有助于對抗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學批判。但是,這種區分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即便是歷史哲學意義上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也應該有一個“廣義”的概念詮釋框架,除非在這個廣義框架內思考和解決問題,否則我們就根本無從回答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提出的挑戰。也就是說,
原生態歷史唯物主義應該有一個廣義概念框架,這個框架與現代經濟學的概念譜系大致是重合的,但是每一個概念在各自的語境中其意義又是根本不同的。正確認識這種概念的重合和意義的不同,是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大難題,而破解這個難題同樣不能離開現代經濟學這一基本視域。
5.在體系建構上,如何架構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理論體系其他各部分之間的關系?
馬克思理論體系及其各部分之間的內在關系是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中又一個“元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決同樣離不開歷史唯物主義的廣義概念框架。首先,剩余價值學說是馬克思經濟學的內核,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哲學的基石,而馬克思的貨幣、資本和生產等概念,既是剩余價值學說的具體分析對象,又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具體分析對象,它們貫通于馬克思經濟學和馬克思哲學的詮釋之中,是架構剩余價值學說和歷史唯物主義有機聯系的概念橋梁。
其次,貨幣、資本和生產等馬克思經濟學中的核心概念,不僅是架構剩余價值學說與歷史唯物主義二者內在聯系的概念工具,也是考察科學社會主義的必備要素。從本質上講,科學社會主義是對資本主義貨幣邏輯、資本邏輯和生產邏輯的內在超越,是揚棄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新型社會形態。如此以來,通過貨幣、資本和生產這個概念譜系,馬克思理論體系的三大部分就可以被有機統一起來。后現代理論根本看不到這種內在聯系,這是它無法正確理解馬克思的經濟哲學概念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哲學院
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張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