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董說《七國考》卷一一《秦兵制》題下有“小子軍”條,引劉子《別錄》:“長平之役,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號為‘小子軍。”秦“長平之役”大規模調動兵員事,見《史記》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秦“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的征役方式,是限于河內還是“國中”“盡行”,是偶然事件還是確定的制度,學界存在爭議。“年十五”,是男性未成年人年齡的高限。班昭說“古者十五受兵 ”,有學者認為可能包括秦的制度。即使“劉子《別錄》”在文獻史上年代稍晚,對于“小子軍”的歷史評議,依然是值得重視的。有論者指出,秦“與趙戰”,取“民年十五者必赴”的政策,雖“名勝趙”,然而“其眾固已困矣”,“其民固已竭矣”。這樣的分析,與西漢以來政論家對秦政“禍烈”、“苦烈”的批評是一致的。然而正是因為能夠極大限度地開發人力資源,極大限度地調動全社會的積極性和能動性,甚至包括調發未成年人從軍,秦人方能夠“蠶食諸侯,并吞戰國”,實現統一。“秦政力并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為郡縣”的歷史性的成功,應當也是與“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這樣的兵役形式有關的。而秦統治下的未成年人被迫付出的歷史犧牲,也為秦帝國的成立準備了條件。
關鍵詞 秦 小子軍 兵制 未成年人
〔中圖分類號〕K2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5-0127-07
秦的征役制度對于強兵勝戰,最終實現統一,發生過歷史作用。就秦制的相關內容,學界尚多爭議。考察秦昭襄王長平之戰時“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事,應當有助于探究秦兵制中的征發方式,當時未成年人生活的一個側面,也可以得到說明。
一
明人董說《七國考》卷一一分述秦、田齊、楚、趙、魏、韓、燕七國兵制。《秦兵制》題下有“小子軍”條:
劉子《別錄》云:“長平之役,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號為‘小子軍。”①
“劉子《別錄》”,繆文遠訂補本作“劉向《別錄》。”②張金光論述秦“傅籍與編役”制度引作:“劉向《別錄》說:‘長平之戰,國中十五者盡行,號為小子軍。”③“長平之役”作“長平之戰”,又缺“男子年”三字,然不詳出處。
*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度一般項目:秦漢時期未成年人生活研究,項目批準號:06JA770004。
① 〔明〕董說:《七國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明〕董說原著、繆文遠訂補:《七國考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4月版,下冊第575頁。
③ 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版,第213頁。
秦“長平之役”大規模調動兵員事,見《史記》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趙王既怒廉頗軍多失亡,軍數敗,又反堅壁不敢戰,而又聞秦反間之言,因使趙括代廉頗將以擊秦。秦聞馬服子將,乃陰使武安君白起為上將軍。而王龁為尉裨將,令軍中有敢泄武安君將者斬。趙括至,則出兵擊秦軍。秦軍詳敗而走,張二奇兵以劫之。趙軍逐勝,追造秦壁。壁堅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后,又一軍五千騎絕趙壁間,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而秦出輕兵擊之。趙戰不利,因筑壁堅守,以待救至。”秦昭襄王于是有異常舉動:秦王聞趙食道絕,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
“王自之河內”句下,張守節《正義》:“時已屬秦,故發其兵。”“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句下,司馬貞《索隱》:“時已屬秦,故發其兵。”(注:河內,指今河南省黃河以北地方。有人釋“王自之河內”為“(秦王)親自到韓城、大荔一帶坐鎮”(張衛星:《秦戰爭述略》,三秦出版社,2001年1月版,第106頁),是地理方位理解的錯誤)
長平戰事隨即以秦軍大勝結局。“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復。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秦昭襄王親自到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對于戰局發展意義重大。然而對于“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七國考》卷一一《秦兵制》引劉子《別錄》以為“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按照張守節《正義》和司馬貞《索隱》“時已屬秦,故發其兵”的解說,則以為限于不久前“屬秦”的“河內”地方。
《秦會要》卷一八《兵上?兵制》引錄《文獻通考》卷一四九《兵考一?兵制》中論“秦兵制”文字:“及孝公用商鞅,定變法之令。令民為什伍而相收連坐,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行之十年,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又以秦地曠而人寡,晉地狹而人稠,誘三晉之人耕秦地,優其田宅。而使秦人應敵于外。大率百人則五十人為農,五十人習戰。凡民年二十三,附之疇官,給郡縣一月而更,謂之‘卒。復給中都一歲,謂‘正卒。復屯邊一歲,謂‘戍卒。凡戰獲一首,賜爵一級。皆以戰功相君長。長平之役,年十五以上悉發,又非商鞅之舊矣。”(注:徐復著:《秦會要訂補》,羣聯出版社,1955年9月版,第275頁至第276頁。“民年二十三,附之疇官,給郡縣一月而更,謂之‘卒”,又訂正為“民年二十三,附之疇官,給郡縣一月而更,謂之‘更卒”。〔清〕孫楷撰、徐復訂補:《秦會要訂補》,中華書局,1959年6月版,第286頁至第287頁。張金光以為“附之疇官”的“附”,可讀為“傅”,《秦制研究》,第210頁)這里說到“長平之役,年十五以上悉發,又非商鞅之舊矣”,指出秦昭襄王“自之河內”“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是兵制史上的新舉措。馬非百《秦集史?國防志》關于“邊防兵之征發”據《文獻通考》卷一四九《兵考一》,謂:“秦制:民年二十三,附之疇官,給郡縣一月而更,謂卒。復給中都一歲,謂正卒。復屯邊一歲,謂戍卒。”又說:“此平時之征發也。但亦有臨時征發之,謂之謫戍。”(注:馬非百:《秦集史》,中華書局,1982年8月版,下冊第700頁)不言“長平之役,年十五以上悉發”事。
二
楊寬、吳浩坤主編《戰國會要》卷一一八《兵六?征兵》“秦王聞趙食道絕,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句后有編者按:
云夢《秦簡》《大事記》載:喜,秦昭王四十五年生,秦始皇元年“傅”,登記服役。由此可知秦男子服役年齡為十五周歲始,與此印
證。(注:楊寬、吳浩坤主編:《戰國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版,下冊第1141頁)
云夢睡虎地秦簡《編年記》的相關文字,據整理小組釋文:
卌五年,攻大 (野)王。十二月甲午雞鳴時,喜產。
……
今元年,喜傅。
《編年記》自“昭王元年”起。整理小組有這樣的說明:“昭王,秦昭王。《韓非子》、《史記?六國年表》作昭王,與簡文同;《史記?秦本紀》作昭襄王。昭王元年為公元前306年。”關于“喜產”,整理小組注釋:“雞鳴時,丑時,見《尚書大傳》。喜,人名。產,誕生,下面‘敢產、‘速產等同例。”關于“喜傅”,整理小組注釋:“今,即古書中的今王、今上,指當時在位的帝王,此處指秦王政(始皇)。”“傅,傅籍,男子成年時的登記手續,《漢書?高帝紀》注:‘傅,著也。言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據簡文,本年喜十七周歲。漢制傅籍在二十或二十三歲。”(注: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11月版,第5頁至第6頁,第8頁,第11頁;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9月版,釋文第5頁至第6頁,第8頁至第9頁)注意到秦制傅籍和“漢制傅籍”年齡不同。
高敏認為,“‘喜這個人從出生到公元前247年十二月才年滿十五周歲,因此,公元前246年登記服役時,只能說已年滿十五周歲,進入了十六歲。由此可見,秦始皇元年時的服役者是以年滿十五周歲為成年標準的。”他說,秦昭王“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不是“偶然的特例”,而可證明“秦以十五周歲為成年標準之制”并非“始于秦始皇元年”,而是“早已有之”。“秦以十五周歲始役的規定,至晚在秦昭王時期已經有了,基本上可視為秦的定制。”(注:高敏:《關于秦時服役者年齡問題的探討——讀〈云夢秦簡〉札記兼批“四人幫”》,《云夢秦簡初探》,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1月版,第21頁至第22頁)
張金光指出,“古人計齡,本無所謂周歲、虛歲之分。其出生不論在年初或年末,生年即為一歲,逾年終則增歲。”“喜自昭王四十五年(前262年)生,至始皇元年(前246年)傅,其間恰歷十七個年頭,應定為十七歲始傅。(不應說‘十七周歲,更非‘十五周歲)”“秦‘自占年當在八月”,“喜至其傅年的八月已滿十六周歲,亦斷非十五周歲或十七周歲。喜于其所自作《編年記》中,錄其十七歲始傅,這是奉行十七歲始傅制度的鐵證。凡種種離此之證,皆無法通過這個鐵證。研究秦役政傅籍制度,應以此作為坐標定點,去解釋其它矛盾現象,而絕不能削足適履。”他認為,秦昭王“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事,“究竟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特例,而且毫無‘十五周歲始傅的意思。”“正因為‘發年十五以上是違例的特殊事情,《史記》才特書之。”
④張金光:《秦制研究》,第211-213、804頁)我們看到,論者雖然說“古人計齡,本無所謂周歲、虛歲之分”,在討論中卻依然使用“已滿十六周歲”的說法。也許我們可以避開“所謂周歲、虛歲”的表述方式,卻不能避開“計齡”需要保證精確度的事實。確實如論者所說,“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記載了喜這個家庭幾個普通庶民男子的生年月名是很值得注意的”④,如果“計齡”只是簡單┑亍壩餑戟終則增歲”,只是按照所“歷”“年頭”計算,那么出生“月名”記錄甚至更為精確的如“十┒月甲午雞鳴時,喜產”一類記錄又有什么意義呢?
今按: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對于“喜”的年齡的計算看來是有問題的。秦昭王卌五年(前262)“十二月甲午雞鳴時,喜產”,“今元年”(前246)“喜傅”。“喜傅”時如果在“十二月甲午”,只有十六周歲。如果在“十二月甲午”之前,則只有十五周歲,而絕對不是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所說的“十七周歲”。
看來,楊寬等學者“由此可知秦男子服役年齡為十五周歲始,與此印證”的說法,還是有道理的。
有了這種“印證”,則可知秦昭襄王親赴河內令“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以“國中”為政策空間范圍的說法大體可信,而《史記》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張守節《正義》和司馬貞《索隱》“時已屬秦,故發其兵”說以為“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僅限于“河內”地方的意見,似未可從。
三
“年十五”,是男性未成年人年齡的高限。以生理條件成熟標志考慮,據說“二八十六陽道通”(注:《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張守節《正義》:“男八月生齒,八歲毀齒,二八十六陽道通,八八六十四陽道絕。女七月生齒,七歲毀齒,二七十四陰道通,七七四十九陰道絕。”。“年十五”而具有成人的材力,被看作早熟異能。如《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張守節《正義》引《帝王紀》言帝嚳高辛事:“齠齔有圣德,年十五而佐顓頊。”秦漢時“年十五”以言行影響政局者,有張辟強故事。《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強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強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丞相乃如辟強計。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為帝,謁高廟。元年,號令一出太后。”清人邵泰衢《史記疑問》卷上就此事批評陳平:“平媚呂者也。戮信醢越,不即斬噲,皆平之甘心左右之也。良之辟榖,慮呂禍而避之也。諸呂用事,平借辟強小兒以啟端耳。至曰王諸呂無所不可,幾覆劉矣。尚敢曰定劉氏后乎!”論者以為“辟強小兒”語只是陳平“媚呂”“啟端”之借口。唐代名臣李德裕評論此事亦說:“揚子美辟強之覺陳平,非也。若以童子膚敏,善揣呂氏之情,奇之可也。若以反道合權,以安社稷,不其悖哉!授兵產、祿,幾危劉氏,皆因辟強啟之。向使留侯尚存,必執戈逐之,將為戮矣。”(注:《歴代名賢確論》卷四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都以張辟強“小兒”“童子”之見為非。揚雄《法言》卷七《重黎》則寫道:“或問甘羅之悟呂不韋,張辟強之覺平、勃,皆以十二齡,茂、良乎?曰:才也,茂、良不必父祖。”則肯定張辟強幼齡之“才”。
高敏討論“秦以十五周歲始役”制度,舉《全后漢文》卷九六班昭《為兄超求代疏》:“妾竊聞古者十五受兵,六十還之。”他以為:“這是說古時候服役的年齡標準是十五歲以上到六十歲以下。班昭是東漢人,秦國的情形,也應屬于她所謂‘古時之列。”對照云夢秦簡提供的數據可知,“班昭所說,確實包括秦制。”④《云夢秦簡初探》,第22-23、23頁)今按,班昭文字,見《后漢書》卷七七《班超傳》,不煩轉自《全后漢文》。李賢注:“《周禮》‘鄉大夫職曰:‘國中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征謂賦稅從征役也。《韓詩外傳》曰‘二十行役,六十免役,與《周禮》‘國中同,即知‘二十與《周禮》‘七尺同。《周禮》國中‘六十免役,野即‘六十有五,晚于國中五年。國中‘七尺從役,野‘六尺,即是野又早于國中五年。‘七尺謂‘二十,‘六尺即‘十五也。此言‘十五受兵,謂據野外為言,‘六十還之,據國中為說也。”高敏又舉居延漢簡“大昌里不更李惲年十六”簡例,認為這位李惲“在已經開始服兵役之后仍只有十六歲,可見他開始登記服役的年齡是十五周歲。”④今按:所引簡例完整簡文為:“葆 鸞鳥大昌里不更李惲年十六”(51.5)。“葆”字的出現,說明李惲未必是簡單意義上的“服兵役者”有關“葆”的簡文,陳直以為反映“漢代戍所吏卒,亦用質保制度”。“蓋吏卒妻子有居葆宮歲月既久者,其子又承襲為戍卒,此等兵士,雖分屬各縣,在名籍上加葆字以別之。”《居延漢簡綜論》,《居延漢簡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5月版,第59頁至第60頁)。也許敦煌漢簡中的如下簡例更值得注意:

“陰□年十五”,其身份為“私從者”。陳直曾說,“從者為戍卒之親戚同族相隨至戍所者,從居延簡考查,每月亦發給口糧,數量則較戍卒為九折。”(注:陳直:《居延漢簡綜論》,《居延漢簡研究》,第151頁)所謂“私從者”,或解釋為“吏士出征時私募之隨從”(注: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31頁),或釋為“私人的隨從”(注:李天虹:《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科學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74頁。沈剛認同此說。《居延漢簡語詞匯釋》,科學出版社,2008年12月版,第115頁),所舉正史記錄為《漢書》卷六一《李廣利傳》“發惡少年及邊騎,歲余而出敦煌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及《漢書》卷六九《趙充國傳》“愿罷騎兵,留弛刑應募,及淮陽、汝南步兵與吏士私從者,合凡萬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萬七千三百六十三斛,鹽三百八斛,分屯要害處”。從趙充國的軍事計劃看,“私從者”也是從軍人員,與正規的“騎兵”、“步兵”同樣列入作戰系列之中,軍需供應也自有份額。這位“年十五”的“陰□”,雖然可能不是正式的“服兵役者”,卻也承擔著大致與士兵同樣的危難和辛勞。
高敏在有關論述的“增訂”論證中,又提出了新的例證:“還有《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久攻外黃不下,及其‘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詣城東,欲坑之。為什么項羽只想坑殺外黃城內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呢?原因就在于當時以十五歲成丁,正是這些十五歲以上的成丁男子在抵抗項羽攻城的緣故。因此,這一情況,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秦制以十五歲成丁。”(注:高敏:《關于秦時服役者年齡問題的探討——讀〈云夢秦簡〉札記》,《云夢秦簡初探》(增訂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7月版,第19頁至第21頁)以項羽外黃殺降以“男子年十五以上”為年齡界點分析“秦制”,提出了有參考價值的意見。
四
《漢書》卷一上《高帝紀上》:四年,“八月,初為算賦。”顏師古注:“如淳曰:‘《漢儀注》: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算,為治庫兵車馬。”又《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李賢注引《漢儀注》曰:“人年十五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筭。又七歲至十四出口錢,人二十,以供天子;至武帝時又口加三錢,以補車騎馬。”這樣說來,似乎“年十五”也是一個重要的年齡分界。《后漢書》卷二《明帝紀》有“可以受六尺之托”語,李賢注:“‘六尺,謂年十五已下。”也體現了“年十五”作為人生界標的意義。《后漢書》卷四七《班超傳》載班昭上書,也有“妾竊聞古者十五受兵,六十還之,亦有休息不任職也”語,也就是說,年十五以前一般是“休息不任職”的。
另一史例對于認識當時“年十五”在人生階段劃分上的意義,或許也是有益的。《史記》卷五九《五宗世家》:“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汝南王。吳楚反時,非年十五,有材力,上書愿擊吳。景帝賜非將軍印,擊吳。吳已破,二歲,徙為江都王,治吳故國,以軍功賜天子旌旗。”“年十五”自請擊吳,得賜將軍印“擊吳”,也是少年從軍的例證。劉非以“材力”“軍功”著名史冊,“上書愿擊吳”的事跡,在當時也可能屬于非常情形。
《史記》卷一○三《萬石張叔列傳》記述了漢初名臣“萬石君”石奮的故事:“萬石君名奮,其父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高祖東擊項籍,過河內,時奮年十五,為小吏,侍高祖。高祖與語,愛其恭敬,……”石奮“年十五,為小吏,侍高祖”,固然也是一種“役”,但是與一般兵役、勞役比較,有所不同。而漢代少年吏的普遍存在,反映著特殊的政治文化現象。(注:
參看王子今:《兩漢的少年吏》,《文史》第51輯,中華書局2000年7月版。任吏較早的例子,有《史記》卷三○《平準書》:“(桑)弘羊,雒陽賈人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漢書》卷六八《霍光傳》,霍光任為郎,“時年十余歲”。卷七六《王尊傳》說,王尊“年十三,求為獄小吏”。卷八四《翟方進傳》:“方進年十二三,失父孤學,給事太守府為小史。”卷三六《劉向傳》:“年十二,以父德任為輦郎。”《后漢書》卷八○上《文苑列傳?黃香》:“年十二,太守劉護聞而召之,署門下孝子。” 秦史中有“甘羅十二為上卿”的故事,《史記》卷七一《樗里子甘茂列傳》和《戰國策?秦策五》都有記載。甘羅任外交官張揚國威的事跡較多傳奇色彩,或有夸飾成份。但是十二歲少年在文信侯呂不韋屬下承擔公務的情形,可能是接近歷史真實的。黃留珠曾經指出:“有關秦以童子入仕的可靠記錄,當屬甘羅。”并以為這種所謂“童子仕”,可以列為秦“若干入仕特例”之一。《秦漢仕進制度》,西北大學出版社,1985年7月版,第68頁至第69頁。據《史記》卷八九《李斯列傳》,秦始皇時一代名相李斯,也曾“年少時,為郡小吏”。而劉邦集團的核心人物蕭何、曹參等,在《史記》卷八《高祖本紀》中也被稱作“少年豪吏”。
銀雀山漢簡被歸入《守法守令十三篇》中可能可以定名為《田法》篇的如下簡文:
……與年十六以至十四皆(1540)
為半作……(0598)(注:吳九龍釋:《銀雀山漢簡釋文》,文物出版社,1985年12月版,第96頁,第46頁)
也體現了在當時的勞作中,“年十五”是作為未成年人看待的。所確定的工作指標是“半作”即成年勞力的一半。《鹽鐵論?未通》:“古者,十五入大學,與小役;二十冠而成人,與戎。”“與小役”和“與戎”的區別,是鮮明的。
彭衛、楊振紅指出,“據居延漢簡,官方對兒童尚有特定指稱。簡牘文書載錄的年齡分層是:大男和大女,年齡在15歲以上;使男和使女,年齡在7歲至14歲;未使男和未使女,年齡在2歲至6歲。又據《居延新簡》收錄的簡文,漢代尚有‘小男和‘小女概念,分別包括使男、未使男和使女、未使女。按照政府對各個年齡層所賦予的責任,大男和大女屬于成年人,小男和小女屬于未成年人,這意味著漢代政府有把成人年齡提早的傾向,年齡15歲以上的成童不僅要承擔賦役,還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當時流行的‘年未滿十五,過惡不在其身的觀念(注:《后漢書?李王鄧來列傳》),當與此有關。”(注:彭衛、楊振紅:《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54頁。今按:其實,所謂“又據《居延新簡》收錄的簡文,漢代尚有‘小男和‘小女概念”的說法,似可修正。《居延漢簡甲乙編》中已經出現“‘小男和‘小女”。如29.2)論者關于“大男和大女屬于成年人,小男和小女屬于未成年人”,“‘小男和‘小女概念,分別包括使男、未使男和使女、未使女”等意見,都是值得重視的。然而,“這意味著漢代政府有把成人年齡提早的傾向”的說法,似乎還可以討論。(注:參看王子今:《兩漢社會的“小男”“小女”》,《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1期)也許相關現象未必“意味著漢代政府有把成人年齡提早的傾向”,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可以理解為秦制某種歷史慣性的反映。
五
秦軍中存在少年士兵的情形,可以通過文物資料得以證實。
以秦俑軍陣為例。據《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發掘出土的軍人模型有的有胡須,有的沒有胡須。“無胡須”的,只是“少數”。(注:王玉清:《秦俑面形和表情》,《文博》1984年1期。論者還指出:“不留胡須,顯得他更加年輕和舉動敏捷干練”)胡須的“制作”,“與表現具體形象的年齡、個性和習尚有關。”(注: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文物出版社,1988年10月版,上冊第144頁)秦兵馬俑坑出土的軍官俑和士兵俑,有一部分不表現胡須,突出顯示出“年齡”特征。“標本T10K∶110號俑,為頭綰圓錐形發髻,身穿長襦的步卒俑。窄狹的額頭,面頰肌肉豐滿,下巴寬大渾厚。面容流露出天真的稚氣,是個年青的小戰士的形象(圖版一三三:1)。”(注:《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上冊第150頁,下冊第106頁)今按:標本T10K∶110號俑為圖版一三三:1,標識錯誤,應為圖版一○一:2。其面容表情表現出“天真的稚氣”的“小戰士的形象”,還有圖版一○五:2所見T19D8∶6,圖版一一六:2所見T10G6∶29和圖版一二五:4所見T2G2∶93等。(注:《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下冊第110頁,第121頁,第130頁)有研究者提示人們注意“G8、12號俑,……嘴上無胡須,容貌年輕,臉上帶有稚氣,好像剛入伍的新兵”(注:王玉清:《秦俑面形和表情》,《文博》1984年1期)。
有研究者曾經指出,秦俑以仿擬形式個體表現的對象,有“帶怯生生神情的”“恭謹從命的小兵。”(注:聞枚言、秦中行:《秦俑藝術》,《文物》1975年10期)有學者通過認真觀察分析,發現秦俑中的士兵俑,有的“年輕幼稚”(注:徐衛民:《秦兵馬俑藝術特點淺析》,《藝術貴族》1993年2期)。有學者認為“武士俑”中,有“剛剛入伍的年輕戰士”,有“遵命唯謹的小卒”(注:王學理:《雄渾的氣魄 寫實的藝術——論秦俑藝術的歷史地位》,《中國考古學研究論集》,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
這些藝術形象,其實提供了關于秦軍士兵從役年齡的新的信息。
相信通過繼續發掘和深入研究,還將有新的發現。我們可以通過對這些物證的細致考察和認真研究,得到有關秦兵制的進一步的更明朗的認識。
六
董說《七國考》引“劉子《別錄》”說到秦的“小子軍”,然不詳所據。秦“小子軍”亦未見其它文獻。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七國考》凡十引《別錄》,九稱“劉向《別錄》”(注:《七國考》卷一《魏職官》“犀首”條:“劉向《別錄》云:犀首,大梁官名。公孫衍嘗為是官,因號‘犀首,蓋以官號也。”《七國考》卷四《田齊宮室》“稷門”條:“劉向《別錄》:稷門,齊城門也。談說之士期會于稷門之下,故曰‘稷下。”《楚宮室》“太室”條:“據劉向《別錄》云:楚有太室,王游焉。”《韓宮室》“高門”條:“劉向《別錄》云:韓宮室之美,有桑林、髙門,金玉布列,五色錯舉。”《七國考》卷八《秦器服》“相印”條:“劉向《別錄》云:秦惠文王置相印,虎鈕白趾。”《七國考》卷一一《田齊兵制》“威王兵法”條:“劉向《別錄》:齊威王用兵,大放穰苴之法,而諸侯朝。”《七國考》卷一二《楚刑法》“雞次之典”條:“劉向《別錄》曰:楚法書曰《雞次之典》,或曰《離次之典》。‘離次者,失度之謂也。秦滅楚,書遂亡矣。”《韓刑法》“刑符”條:“劉向《別錄》云:今民間所有上下二篇,中書六篇,皆合二篇,已備,過太史公所記也。”《七國考》卷一四《燕瑣征》“黍谷”條:“劉向《別錄》曰:鄒子在燕,燕有黍谷,地美而寒,不生五榖。鄒子居之,吹律而溫氣至,今名黍谷。”,只有言秦“小子軍”一例稱“劉子《別錄》”,也不免使人疑惑。
不過,即使“劉子《別錄》”在文獻史上年代稍晚,對于“長平之役,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號為‘小子軍”的歷史評議,依然是值得重視的。
我們讀到一位曾經自稱“劉子”的宋代學者劉敞對同一史事的議論。劉敞有《寓辯》一文,其中這樣寫道:
臣聞秦戰長平,民年十五者必赴焉。秦王又爵民于河內,以與趙戰,連時而不解。臣竊度之:秦名勝趙,其眾固已困矣。非十五者不可用,其民固已竭矣。
這篇文字收入《公是集》卷四八《雜著》。論者指出,秦“與趙戰”,取“民年十五者必赴”的政策,雖“名勝趙”,然而“其眾固已困矣”,“其民固已竭矣”。這樣的批評,與西漢政論家伍被所謂“百姓力竭”(注:《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賈山所謂“百姓任罷”,“力罷不能勝其役”(注:《漢書》卷五一《賈鄒枚路列傳》),以及《鹽鐵論》所謂“人罷極”(注:《鹽鐵論?結和》),“百姓不勝其求”(注:《鹽鐵論?詔圣》),都是
一致的。與此相關,晁錯所謂“禍烈”(注:《漢書》卷四九《爰盎晁錯傳》),《淮南子》所謂“苦烈”(注:《淮南子?氾論》),都體現了人們對秦政風格的歷史感覺。然而正是因為能夠極大限度地開發人力資源,極大限度地調動全社會的積極性和能動性,甚至包括調發未成年人從軍,秦人方能夠“蠶食諸侯,并吞戰國”(注:《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載主父偃語、嚴安語,《鹽鐵論?褒賞》載文學語),實現統一。賈山《至言》所謂“秦政力并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為郡縣”(注:《漢書》卷五一《賈鄒枚路列傳》)的歷史性的成功,應當也是與“國中男子年十五者盡行”的兵役形式有關的。而秦統治下的未成年人被迫付出的歷史犧牲,也為秦帝國的成立準備了條件。
至于秦“小子軍”的名義,雖然在我們民族文化的歷史記憶中并沒有形成十分響亮的回聲,卻因反映了一種特殊制度的曾經發生,值得秦史研究者重視。就征發未成年人參與戰爭實踐的組織形式而言,“小子軍”與后世所謂“童子軍”的歷史關系,或許也有探究的必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