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紅 王建民
傳統中國社會是“老人社會”,即老人集經驗與權力于一身,是社會權威的代表。在中國社會變遷的過程中,老人社會走向邊緣化甚至終結,讓位于一個老年人人數增加但權威與地位卻弱化的“新老人社會”。在這個過程中,對農村老年人群體的關愛,既要弘揚傳統的孝道,又要加強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建設。
一、“新老人社會”的到來
傳統的中國社會是鄉土社會。鄉土社會是封閉、凝固的村落共同體,是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社會”。社會秩序的維系在于傳統習慣、風俗禮儀以及長者權威。在這樣的區域共同體中,老人是集經驗、知識與權力為一體的權威形象。他們居于村內及村際社會網絡的關鍵位置,占有大量社會資源,在村莊公共秩序的維持、大事小情的處理等方面居于核心地位并發揮主導作用,進而影響村莊的盛衰治亂,即所謂的“長老統治”。
在老人社會中,社會權威的來源不在于空間上“走多遠”而在于時間上“活多久”,年齡越長則權威越大。年長是時間與歷史的見證,也是經驗、智慧與權威的表征。人們對長壽的追求不僅僅在于生命的延續,更在于權威的保存。在這個意義上,傳統中國鄉土社會可以稱為“老人社會”。當然,這里的“老”并非單純指生理意義上的年齡增加,而是包含更多的社會或文化內涵。
在老人社會中,老人的權威體現在方方面面,而在家庭、家族乃至宗族關系中則最為明顯,體現為家長(族長)對家庭(家族)成員的控制以及對家庭(家族)利益的維護。在中國的南部、東南部一些歷史和文化比較悠久的地區,如福建、江西、浙江等省份,家族勢力異常強大,往往是同一家族或幾大家族占據一個村莊,辦理公共事務、調解社會糾紛、維持鄉土秩序等等。而家長(族長)在其中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對內可以負責生產生活、婚喪嫁娶等所有事情,同時也可以調動群體內部成員一致對外。
在中國北方的鄉土社會中,雖然宗族組織不及南方發達,但在傳統社會中,長幼、尊卑的等級觀念也比較濃厚。老人既是久遠歷史的見證人,也是生存經驗的儲存器,同時又擔當文化禮俗的承續者。他們的歷史記憶和豐富經驗讓年輕人覺得神妙莫測又倍感欽佩,而他們正襟危坐、“之乎者也”的仁義教訓也散發著長者的威嚴。
進一步說,“老人社會”并非僅僅指老人權威對于社會秩序的重要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它也等同于傳統中國社會的小農經濟、封閉僵化的社會結構與內向壓抑的心智結構。從這個意義上講,“老人”是中國社會傳統性的重要表征。
隨著時代的發展,當我們開始審視當代中國社會時,不難發現,一個“新老人社會”即將來臨。一方面,中國已經進入老齡社會。根據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我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大約有1.26億,占全國人口的10%。其中,70%居住在農村。另一方面,與老年人數量增長相伴隨的是養老保障問題日益凸顯。
二、“新老人社會”中老人群體的邊緣化
“新老人社會”中的一個重要事實是老年人群體的邊緣化。對農村來說,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城鄉二元分割的剛性格局逐漸被打破,戶籍制度的束縛也逐漸松動和消解。隨著城鄉與村際邊界的開放以及現代教育的推廣,人們的眼界、教育水平和生產經營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廣大農村,涌現出一批年輕果敢、具有一定知識基礎的現代村莊精英。他們大多數是出生在改革開放后的年輕一代,頭腦中有各種新觀念和走出農村的強烈愿望。
此時,在傳統社會中獨享權威的老人便呈現出邊緣化的困境。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到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村民生產、經營的積極性大為提高,尊重科學、崇尚知識的觀念不斷沖刷村民頭腦中的傳統思維。而老人們既沒有年輕一代人所接受的現代學校教育,又由于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而缺少年輕人的崇新心態和競爭意識。而且,市場經濟的發展不僅創造了村民違反傳統的理由,而且創造了違背傳統的人可以自由遷出從而逃避習俗與輿論譴責的機會。市場經濟把老人權威賴以存在的傳統基礎沖擊得七零八落。
更為重要的是,在國家尚不具備足夠力量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為農村提供全面保障之時,鄉土社會的老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一方面,在生產力低下、資源匱乏、經濟基礎薄弱的地區,以青壯年為主體的村莊精英進城謀生并長年在外,年幼一代也在經過現代教育之后有更多機會外出闖蕩或通過升學流入城市。另一方面,在市場經濟沖擊下,傳統的忠孝觀念越來越淡化,不贍養父母甚至虐待父母的事情時有發生。
在“新老人社會”中,傳統孝道在農村和城市的衰落,首先是因為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核心家庭增多,家庭規模縮小、功能弱化。其次,社會流動越來越快,大量年輕人忙于工作和事業,往往無暇顧及父母。再者,市場經濟崇尚年輕人的力量,老人的“貢獻”逐漸降低。無論是被迫為之還是主觀選擇,孝道的衰落使得傳統的家庭養老模式弱化甚至衰落。
在既無傳統權威又無現代生存能力以及完善的社會養老保障制度的環境下,傳統鄉土社會中的老人已經被邊緣化。他們只能在內心回憶過去,緬懷傳統,或時常對年輕人的行為發些抱怨之詞。當青壯年勞動力周期性地往來于城鄉之間,青年與老年之間的信息、心理鴻溝逐漸拉大,老人權威逐漸讓位于青年人的權威。
這種情況在城市也有同樣的表現。雖然城市社會的保障體系相對健全,但是原來國有企業的多數下崗職工即將步入晚年,由于他們喪失了原本在單位可以享受的很多社會保障制度,因而也同樣面臨著養老保障的問題。
此外,市場經濟往往崇尚年輕人的主動性和創造性。新興產業和行業對年輕人的需求越來越多,而對老年人的需求則越來越少。對那些從工作單位走回家庭的老人來說,他們的心理落差是最大的。社會保障制度可能給他們提供了一定的經濟支持,但他們心靈上的失落感往往是外在的制度所無法滿足的。而且,自我國實施計劃生育政策以來,家庭小型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多子多福,養兒防老”的觀念也有所淡化。城市中的普通三口之家要承擔雙方四位老人的養老問題,往往顯得力不從心。
在當前的中國社會,很多老年人處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這里的“邊緣化”既是指農村社會中老人相對于年輕人的邊緣化,相對于城市老年人和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邊緣化。同時,這種“邊緣化”也涵蓋了城市老年人,主要是指由于體制改革而不再享受社會保障制度的老年人群體——相對于改革以前自身狀況和享受社會保障制度的其他群體的邊緣化。這種情況要求建立和健全社會保障制度,尤其是養老保障制度建設。但是,由于制度建設尚不健全,所以需要為老年人尋找內在的心理支持。
三、“新老人社會”需要孝道與制度并重
“新老人社會”中,老人群體的邊緣化不完全是負面的現象,它也揭示了社會生產主體由老人向年輕人過渡,由習俗與慣例社會向知識與科學社會的轉變。這是中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過渡或社會轉型的重要表現。但是,老年人群體邊緣化的后果是養老問題的突出。這一問題不僅僅是老人群體的問題,而且關系到非老人年群體的工作與生活,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近年來,雖然我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建設取得了很大成績,但主要集中于城鎮,尤其是針對城鎮企事業單位的職工。然而,城鎮的老年人人數在整個社會中的比重卻遠遠小于農村,農村的老年人由于勞動能力的退化或喪失,資金積累較少,與城鎮同年齡組的老人相比,他們處于更加貧困的狀態。他們更需要社會養老制度提供一定的收入保障,解決生活問題。有關人士認為,在農村開展養老保險可以借鑒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辦法,按照“國家政策扶持,農民自我保障為主,集體補助為輔”的原則,建立起“低交費、廣覆蓋、適度保障”的農村養老保障體系,讓農民老有所養,老有所樂。
但是,在我國社會保障制度尤其是養老保障制度尚不完善的情況下,絕不能盲目模仿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而且,即使具備贍養老人的經濟條件,但在快節奏的市場經濟條件下,老人們往往“腸胃不空,心里發空”、“吃得飽,吃不好”。因此,必須重視非正式制度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傳統孝道的積極意義。況且,我國自古就有重視忠孝的傳統,這是我們不可忽視的“本土資源”。
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主要體現在《孝經》里),“孝”被認為是上天所定的規范,“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孝是道德的根本,人們的一切行動都必須在孝的范圍與準則內開展,國君可以用孝治理國家,臣民能夠用孝立身理家。因此,孝親與忠君聯系在一起,忠是孝的發展和擴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是孝之終。
傳統孝道把維護宗法等級關系與為封建專制君主服務聯系起來,主張“孝”要“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并按照父親的生老病死等生命過程,提出“孝”的具體要求,即“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
從根本上說,傳統孝道是一種治理國家、維持社會秩序、處理人際關系和修身正己的道德原則,是對社會行為的內在約束。進入新的世紀,新的時代,必須批判地繼承傳統孝道的精神,在代際平等、互相尊重的原則下弘揚孝道。具體而言,尊敬父母、贍養老人、關愛他人等內容是需要繼承和發揚的方面;而上級對下級、長輩對晚輩絕對的壓制與支配關系是應該拋棄的方面,如父母之命、包辦婚姻,知情不舉、父子相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等。但是,在對傳統文化的態度上,很多人往往把傳統的孝道視為封建糟粕而完全拋棄和否定,這無疑是錯誤的。
因此,面對“新老人社會”中老人群體的邊緣化和老齡社會的來臨,必須加強社會養老保障的建設,使老人群體老有所安、老有所養。但是,只有國家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是不夠的,對傳統孝道的重新審視和重視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老人需要的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滿足,還包括心理上的安慰,要讓他們“老有所樂”,“精神贍養”。這就需要我們批判地繼承傳統孝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以與時俱進的態度發揚孝道的倫理道德意義。簡言之,制度提供外在的穩定性,孝道則帶來內心的安全感。孝道雖然無法彌補養老保障制度的不足,但它卻是后者的基礎和重要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