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 羅
如夸漢族劉姓都說自己是唐堯的后代,王姓都說自己是虞舜的后代,李姓都說自己是皋陶之后,孔姓都說自己是孔子之后……這些說法都有依據嗎?唐堯虞舜遠在夏代之前,那時只有陶器上刻有一些簡單的符號,尚無文字體系,更無歷史記載,后人何以能夠記住那么遙遠的祖先?何以追溯那么遙遠的世系?
即使有了文字之后,也只有王侯用文字記錄自己的世系,一般人家或者不會使用文字,或者即使使用文字也不至于記錄祖先世系。成熟的宗譜制度出現于宋代,在宋代之前,普通人家怎樣記住祖先世系呢?
答曰:口口相傳。
而這口口相傳,絕不是背誦一道家庭作業,而是體現為一套嚴整的社會制度。
宗教制度的要求
在原始社會,所有的部落都有祖先崇拜。凡敬拜祖先神者,列祖列宗必定長期活在后代的紀念儀式活動中。
在中國西南苗族地區,祭祀祖墳是一件大事。每年正月初三大家都要去拜祖墳。拜祖墳的時候,寨子里所有同姓的家族全部參加,由一個人牽頭張羅,每家出點錢,然后大家一起買點酒和紙到山上去,每個家族由一個領頭的人,帶著大家祭拜。以往祭拜的時候,都會說很多的話,也會談到祖先的來歷,但現在說得少了,拜完祖墳就回來了。拜完祖墳還會到這12個寨子去串墳,所謂的串墳就是在這些寨子里,都有自己祖先的親戚,在拜祖墳時不僅是拜自己的祖先,也拜祖先的親戚們。
在漢族社會,各個村莊的死者集中安葬在祖墳山上,考古學證明中國古代一直是這樣安葬死者的。漢族鄉村祭祀祖墳山的活動,是最大的宗教活動。有的游子或移民必須行程幾千里,前往祖源地祭祀祖先。在這樣的祭祀活動中,一個氏族或者姓族的祖先和歷史就進入了集體記憶。
氏族制度的要求
原始社會實行特定氏族之間的集體婚配,尤其要避免血親之間的婚配。在母系制時代,同母所出者不可婚配;父系制時代,同父所出者不可婚配。這就需要準確記住自己的祖先世系,絕不可稍有含糊。如有差錯,則會導致觸犯天條。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引述過前輩學者卡佛的考,察報告。報告說:“印第安人的每一個單獨的集團都劃分為若干群或若干部,這種群或者部在其所屬的族類中形成一個小團體。一個族類具有某種特殊的標志,以區別于另一個族類。同樣,每一個部也有自己的徽號,人們就用這個徽號來稱呼它……他們當中最低能的人也記得住自己的世系,并根據自己所屬的家族來標志本身。”
由于氏族是一個不斷裂變為更小單位的血緣組織,每個人既屬于最小的民族群體的血緣親屬,同時也是最遙遠的祖先包括始祖的血緣親屬。一個原始人必須懂得自己跟始祖的親屬關系,跟始祖以下各個分支的血緣關系以及跟最親近的親屬群的血緣關系。當一個人強調自己是老虎氏族的時候,意味著他跟老虎氏族所有成員都具有親屬關系,同時還意味著他跟豹子氏族也存在稍稍遙遠一些的親屬關系。在婚姻伙伴的選擇上,他肯定不會選擇豹子民族的畀性,因為他們是近親。
由于史前時代是一個熟人社會,平時朝夕相處的都是本氏族的親屬,如果偶爾跟其他氏族、其他部落的人交往,追溯各自的血緣根源、明確雙方的血緣關系遠近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中國的涼山彝族地區,黑夷非常注重自己的世系。孩子剛剛懂事的時候,父親必定會親口教孩子背誦幾十代祖先的名諱和世系。兩個黑夷相見,第一道禮儀便是互相“盤根根”,也就是各自把幾十代祖先的名諱世系一口氣背出來,據此比對雙方是不是同族,血緣關系有多遠,是從哪一代祖先分支的。根據血緣關系的遠近,把握雙方關系的深淺,這在熟人社會是非常重要的。
社會地位的要求
從原始社會后期開始,族群內部就有等級區分。隨著社會組織的復雜化,人們高低貴賤的分化越來越明顯。所有那些出身高貴的人,無論他能不能保持住相應的社會地位,都一定會牢牢記住自己高貴的出身,以證明自己的非凡價值。
那些出身低微的人群會不會冒充高貴族群,以至于大家都將血脈追溯到唐堯虞舜?我們只要重溫一下阿Q和趙太爺的故事就可以明白會不會如此。阿Q有一回斗膽說他姓趙,趙太爺義憤地賞給他一個巴掌,不讓他姓趙。高貴出身的群體在社會分層結構中居于優勢,成為社會資源的控制者和社會財富的享用者,他們有能力阻止那些卑微群體冒充高門的企圖,無論是從祖先崇拜的宗教感情出發,還是從階級地位和經濟利益出發,他們都會看緊自己的“高貴之門”。
再說,由于出身問題關系到祖先崇拜也就是關系到宗教感情,那些出身卑微的人未必愿意放棄自己的祖先去禮拜別人的祖先。追記祖先世系,關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哪能稍有懈怠呢。在宗法制社會,背叛祖先、奉祀他人的祖先,被看作最大的恥辱。所以,即使是那些地位低賤、世系卑微的氏族或姓族,決不會以皈依到別人的族系為榮。
祖先世系的記憶有多遠
在沒有文字記載的時代,一個人對自己的血緣世系究竟可以追溯多遠?我列舉兩個相關例子。
1942年,黑夷首長鳥拋勾卜和鳥拋哈卜兄弟,給漢族的人類學家梁江背誦了38代祖宗的名諱。
南太平洋地區的毛利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講究世系門第的民族,他們不但講究父系門第,還講究母系門第。他們為了證明自己的高貴,不但要記住父系的血脈傳承,還要記住母系的血脈傳承。所以,他們口口相傳的家譜,比中國書之竹帛的單系(父系)家譜復雜得多。近代西方人類學家曾經聽一位毛利軍人追溯他的世系達65代,直到天地初開為止。如果以每兩代人具有30年代際距離計算,38代為1140年,65代為1950年。也就是說,人類學家見證過的石頭家譜,可以追溯2000年以來的世系。
由此推斷,人類史前時代所流傳的各種傳說,并不是沒有依據的編造,它們最初肯定是很準確的知識,只是在后來的口口相傳中有所演變而已。2000多年前,當司馬遷下筆為浩浩中華寫作通史的時候,他對于遠古歷史的敘述,具有傳說、文獻、田野調查三重材料相互參證的優勢,即使僅就傳說部分的證據而言,并不是無稽之談。伏羲女媧之說,可能因過于久遠而漶漫,但是黃帝炎帝事跡,離司馬遷的時代可能也就3000年左右。至于堯舜禹湯,年代更是土代代拉近。參照那位毛利軍人背誦2000年家譜的記憶事例,司馬遷所記下的那些傳說決非子虛烏有。何況,司馬遷之前很多代,人們就已經留下了不少黃帝炎帝時代的材料,那些材料成形的年代,離炎黃和堯舜活動時代已經不算十分遙遠了。
民間傳說所保留的歷史事實和知識,比我們所想象的要準確得多。我只舉一個例子,河南省登封市嵩山腳下,離著名的少林寺不遠的一個河灣里有一片臺地,當地鄉村居民說這里即是夏禹的都城陽城,并一直稱之為“王城崗”。前些年考古學家的發掘研究表明,那里確實是夏代的都城遺址。民間的傳說和命名經過近4000年的演變而依然如此真實、如此準確,這是很有說服力的。
責任編輯王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