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的改革成就不僅僅體現在令人震驚的經濟發展和廣袤大地日新月異的變化上,也體現在人們的思想解放和社會觀念的轉變之中。個人意識逐漸覺醒,每個人都開始思考,尋找各具個性的人生意義。
人和人不一樣: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人;有活人,有死人……
有的人,當了股長、科長、總經理,成了“大人”,但其思維和行動卻仍在“小人”的圈子里不可自拔。古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說,大概就是指的這些人。大人們也有想當英雄流芳百世的,但正是他們卻恰恰忘記了伏契克所說的:“英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決定性關頭做了為人類社會利益所需要做的事。”有的人自恃有高官厚祿,勒索特權,卻忘了是誰供奉他們,抬他們高坐于殿堂之上。
有的人,庶民百姓一個,清風兩袖一雙,被“大人”們斥為“小人”。但正是他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正是他們,“擺脫冷氣,積極向上,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份熱,發一份光,即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歷史常常無情地告誡“大人”(他們老愛健忘),世界正是由這樣無數的“小人”們創造的。一旦小人們站起來了,他們還小么?
有的人,雖然活著,卻似死了一般。雖然當面有人向他獻媚、奉承,但背地里卻被人指著脊梁,詛咒早點去見上帝(不是去見馬克思)!雖然他們衣錦食豐,但其精神早已極度空虛。他們與草木同腐,與醉夢同生,日夜操著坑人的勾當,陰暗角落里經常可窺見他們的嘴臉。這些遭受人民唾棄的人,還配做一個真正的人么?
有的人,雖然死去,卻“留取丹心照汗青”,十里長街永駐送行人。雖然他們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但大眾的脈搏仍和他們在一起跳動,雖然他們的身軀已化作塵埃,但大地永記他們的情愫!
有的人活著似一具腐尸散發著臭氣,有的人死去,卻似春蠶吐著縷縷絨絲;有的人活著,似一條蛆蟲蛀食著共和國的大廈,有的人死去,卻似燭光一盞照亮人們攀登之途;有的人活著,儼如一條叭兒狗奴性十足,俯拜于沒落亡靈的腳下,有的人死去,卻似蒼松追求真理,挺拔向上,任爾東西南北風;有的人活著,好像一朵無果之花,有的人死去,卻似黃牛仍然辛勤地耕耘在廣袤的沃土上……
一撇一捺,便寫成個“人”字,著實簡單,但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卻不那么容易。我們不妨問一下自己:我活的有尊嚴嗎?
人活在世上都是有尊嚴的,曾看到葛劍雄先生的一篇文章,心中一亮。葛先生認為:“人的生命、人的尊嚴是第一位的,當人類與其他生物或非生物的利益發生沖突時,我們只能先考慮人類。”這意思是說,人類高于自然,為了保證人類的生命和尊嚴可以侵奪自然的利益。
對于尊嚴,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看法。在大多數時候,人的尊嚴并不表現為占有,而是表現為放棄,表現為有原則地拒絕。比如在泰坦尼克號的沉沒中,一直堅持演奏的樂手們是有尊嚴的,而那位憑借一把子力氣搶到了救生艙位置的男人,即使獲得了生命,也是沒有尊嚴的。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放棄對自然的肆意掠奪,過簡樸簡單的生活,并不會使我們失去尊嚴,反而會使我們獲得尊嚴。
尊嚴還需要權利來維護。我們都擁有做人的權力——做男人的權力,做女人的權力,做上司的權力,做下屬的權力,做朋友、路人的權利,做師長、晚輩的權利。只要我在社會中生活,我就有行使社會角色的權利。這種權利給我以保護,保護我能完全有效地行使社會的職能,保護我們的尊嚴不受他人的侵犯。
曾經看過一部電影《秋菊打官司》,對電影本身倒是沒有什么想說的,關于它藝術上的創新和追求,也已有文學家們的不少評論。我這里要說的是影片自始至終的未解之謎——“說法”是個啥東西,影片為啥就是不給秋菊一個讓她滿意的“說法”?
影片的情節并不復雜,村長在與秋菊男人的爭吵中踢了一下他那“要命的地方”,使其“要命的地方”出現輕度的水腫。按照鄉政府李公安的調解,村長賠償秋菊男人醫療損失費200元也就算可以的了——要是在其他鄉,村長打的人是普通村民,不僅沒有什么賠的可能,村民還要向村長送禮賠情,讓村長消消氣——更何況秋菊男人也罵了村長“斷子絕孫的話”。按說這樣處理也就夠可以的了,秋菊也該識國情,況且村長還很大度——如果賠錢不依就張開腿也讓秋菊的男人朝他“要命的地方”回踢一腳。可是秋菊不干,她不愿意彎下腰去一張一張拾起村長甩下的20張10元人民幣。于是劇情一跌三宕,官司打到縣里打到市里,賠償金額增加到250元,最終把村長押上了警車。可是,秋菊苦苦索要的“說法”呢,始終沒有得到——從她那緊緊追趕的腳步聲中,從她那目送警車失望的眼神中可以得到印證。
一樁并不復雜的民事、刑事案件為何搞得如此復雜?其主要原因就是一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為要一個“說法”而不肯罷休;李公安、吳律師、嚴局長都是一個個大好人,但始終都沒有給秋菊一個“說法”。這是粗心的編導們的疏忽,還是高明的編導們留給我們深深思考的一個嚴肅課題?
什么是秋菊死死追求的“說法”呢?這就是常常被人們特別是某些大人們包括像村長這樣的“大人物”忽略的人的尊嚴,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最起碼的做人的公正權利。也許有人會說,村長不是同意賠償秋菊男人的經濟損失了么,法院不是最終把村長抓去了么?不錯,這些都是事實。但是,影片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村長向秋菊認錯的一句話,特別是當村長的不該隨便打村民這樣的內容。非但沒有,還有輕視、侮辱和報復的行為或意思。秋菊所要的“說法”就是要屬于她和她的男人應該享有的人的平等權利。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告訴我們,人的自尊需要是人的高層次追求。但是,長期以來這個最能體現人的人格的東西卻往往被人們有意或無意地忘記了。在經濟落后的社會,人們(主要是勞動者)不可能要求社會承認自己的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但社會發展到了今天——科學和民主的時代,如果有誰還想用金錢和刑役來取代人們對人格、尊嚴的享有,那就大錯特錯了。影片中有這樣的人,社會中也有這樣的人。前幾年云南省丘北縣不是發生過罰活的人為當官者的死狗披麻戴孝的事情么!北京街頭不是也有過明星開車撞人而揚言“要多少錢我賠”的傳聞么!在這些人的眼中,不知人的尊嚴值幾何!看來,我們這方面的宣傳還是太少。
感謝文藝界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部好影片,不僅僅是電影藝術方面的,也不僅僅是法制建設方面的,它涉及所有人的存在和發展——這大概就是秋菊所追求的那個“說法”吧?
人活在世上不容易,特別是當人權寫進了國家的憲法,關于如何做好人,如何保障人權的問題就越來越多——我們都來認真對待它。
編后:本文選自趙振宇所著《我們說了些什么》一書。作者以一個新聞學教授的責任感,以紀實的方式將社會變革、新聞報道和理論思考融為一體,回眸了30年來我國民主進程中發生的重大變革、典型事件、媒體對此的評論,以及一代知識分子的思考。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