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竹偉
近半個世紀中,陳毅年齡在變,身分在變,肩負的責任在變,但是,有幾句話,從戰爭年代到和平時期始終沒變,時常回響在周圍同志的耳邊:“一個人一生基本上有三個會議。在三個會議上要有正確態度。”“一個會議是經常參加慶功會,慶祝會。這是沒有問題的。打了勝仗,開祝捷會呀,慶功會呀!歡慶勝利,這個心情大家都是高興的,應該多開這個會。
“第二,經常開組織生活會。在黨內,必須經常參加。這個會就是要每個同志對自己有批評和自我批評。但是還有一方面,要盡量避免批判斗爭會。當然遇上批判會、斗爭會也要受得了。
“最后是追悼會,當然是別人開,你自己不能參加了。每個同志在黨內究竟功過如何,總有個評論,也就是蓋棺論定了。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在這一方面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共產黨干部,應該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陳毅自己經歷過多次慶功會,數不清的自我批評會、被人批斗會,現在也將進行追悼會。對于他如何“蓋棺論定”?這已經不是他所關心的問題了。但是,卻像沉重的鉛塊,重壓在周恩來的心上。
朔風凜冽,大地冰封。夜色是這樣的黑,這樣的濃。忙了整整一天的周恩來,沿著狹窄的樓梯,一級一級走進地下甬道,轉進右面的房門,里面就是301醫院的太平間。陳毅的遺體已經移至這里。
陳毅靜靜躺在風口,身上只蓋著一層白布床單。
周恩來清癯的面容凝聚著深沉的悲痛,他恭恭敬敬向陳毅的遺體三鞠躬,禮畢,徑直走到陳毅床邊,伸手掀起床單的一角,緩緩地摸了摸陳毅的手背,淚水潸然滾落。周恩來重新為陳毅拉平床單,動作輕緩、小心,床單蓋好后,又往里掖了掖。
熱情豪放的陳毅,對于他身邊的一切已經全然不知了。
朱德總司令來了。他發著高燒,由人攙扶著走到陳毅遺體前,他老淚縱橫,嗚咽出聲,顫巍巍地將右手舉至帽檐,為一同舉紅旗上井岡的老戰友送行。歸至病房,他仍然流著淚,沉痛地說:“陳毅同志好啊,他死得太早了!”
劉伯承元帥來了。人未進門,哭聲先至。他只恨自己雙目失明,不能最后再見一面老戰友的遺容!他執意走近床邊,俯下身去,雙手顫抖著從陳毅的面頰撫摸到胸部,嘴里不斷哭喚著老戰友的名字,久久不肯離去。
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三位元帥分別是第二次、第三次來向遺體告別。依然痛哭失聲,淚如雨下。幾十年轉戰南北凝成的友誼刻骨銘心。陰謀家犯下的罪行,他們最終要徹底清算!
宋慶齡副主席熱淚盈眶,向陳毅的遺體敬重地鞠躬,她擁抱了張茜,熱淚盈盈,慰語切切。
王震攜孫女為陳毅送終后,茶飯不思,寸步不離。當陳毅的遺體移上擔架,要轉送至301醫院太平間時,他自己用力抬起擔架的一頭。醫護人員,周圍同志,顧念他年大體弱,竭力勸他別抬。他雙手攥緊擔架扶手哭喊著:“不要搶!陳老總的靈,我一定要扶。”
外交部代部長姬鵬飛,一直陪坐在陳毅遺體旁。一批批外交部來參加遺體告別的同志,哭聲尤為痛切!
詩人趙樸初接到噩耗,頓足捶胸,痛不欲生。他抽出“不老箋”和淚揮筆,寫下了直抒胸臆的挽詩:“殊勛蓋世間,直聲滿天下,剛腸忌鬼蜮,迅雷發叱咤……慟哭非為私,風雨黯華夏。”他拋筆直奔靈堂。張茜接過淚痕斑斑的挽詩,嗚咽著對折成方,裝進陳毅胸前的口袋里,讓詩友棋友的深情厚誼,伴隨著陳毅在烈火中上路……
來靈堂告別的人何其多!有戰友朋友真誠的淚水;有惡人敵人冷冷的怯笑。一生磊落的陳毅元帥雙目緊閉、安然仰臥,他再不會感動也再不會激憤,然而,這一切又都強烈震動著周恩來的心。
“不要趕散!”周恩來聲音不大,態度果斷:“組織他們進去告別一下!”這是回答中組部部長的電話。301醫院從早到晚聚了數百人,有地方干部,也有軍人,都是按已定規格,無權參加遺體告別的。他們有的垂淚默立,有的反復向警衛要求:我們不占用中央領導向遺體告別的時間,我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只要讓我們再與老總見上最后一面,告別一聲……
放下電話,望著桌上政治局委員一一圈閱的文件,周恩來沉重地嘆息一聲。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規格:陳毅已不算黨和國家領導人,陳毅的追悼會由中央軍委出面組織。總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會,軍委副主席葉劍英致悼詞。政治局委員不一定出席,參加追悼會人數為500人。地點在八寶山。悼詞連頭帶尾600字,簡歷占去一半篇幅。
對于悼詞,毛澤東圈去了“有功有過”四個字,這對周恩來是一個極大的安慰:現在的悼詞盡管對陳毅沒有作充分的評價,但是肯定了陳毅一生為人民服務的戰斗精神。他若在天有靈,是會首肯的。況且悼詞張茜已經看了,她曾親口對周恩來說:我只要“優秀黨員”、“忠誠戰士”兩句話就夠了!這是一位熟知丈夫情操的妻子。
這幾天來,宋慶齡副主席來過電話,她堅持出席陳毅的追悼會;西哈努克親王親自打印了唁函,并提出參加陳毅追悼會的請求;秘書還接到人大、政協、國防委員會掛來的電話,許多民主人士要求參加陳毅的追悼會。周恩來又何嘗不愿滿足這種真摯情感的最后寄托呢?!可是,政治局定下的規格,他無權改動。
中南海,“游泳池”。
自從8號圈發了陳毅追悼會文件后,沒有任何人提醒他,今天是10號,下午3時,陳毅追悼會將在八寶山舉行。中飯后,毛澤東照例午休,寬敞的臥室里,寂靜無聲,只間或聽見他窸窣翻身的聲音。
突然,毛澤東緩緩坐起身,他摸索著穿上拖鞋,向進來的工作人員說:
“調車,我要去參加陳毅同志的追悼會。”說著,人向門口走去。
“游泳池”打來的電話,像嚴冬刮起一陣東風,驅散了周恩來的滿臉陰云,他立即撥通中央辦公廳的電話,聲音洪亮有力:
“我是周恩來,請馬上通知在京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務必出席陳毅同志追悼會;通知宋慶齡副主席的秘書,通知人大、政協、國防委員會,凡是提出參加陳毅同志追悼會要求的,都能去參加。”
“康矛召同志嗎?我是周恩來,請轉告西哈努克親王,如果他愿意,請他出席陳毅外長追悼會,我們將有國家領導人出席。”
周恩來依據毛澤東參加陳毅追悼會的舉動,迅速作出了提高追悼會規格的決定,這既是周恩來真實感情的流露,也是他機敏過人的決斷。
擱下電話,周恩來的“大紅旗”風馳電掣,迅速超過毛澤東的專車。
周恩來趕到八寶山休息室,激動地通知張茜:毛主席要來。張茜聽后,雙淚長流。周恩來安慰道:
“張茜,你要鎮靜些。”
張茜忍住抽泣詢問:“毛主席他老人家為什么要來啊?”
周恩來慨然說:“他一定要來。井岡山上的戰友就是他了。”
休息室里,落座在沙發上的毛澤東,看見張茜進來,臉上顯出激動的神情,他兩手撐住沙發扶手,努力想站起來迎接。
毛澤東淚流兩行,他握著張茜的手,話語格外緩慢、沉重:“我也來悼念陳毅同志嘛!陳毅同志是一個好同志。”
然后,毛澤東與后進來的四個孩子昊蘇、丹淮、小魯和姍姍一一握手,孩子們離開后,西哈努克親王和莫尼克公主趕到了。毛澤東開始與西哈努克親王談話。張茜坐在他的旁邊。陸續來到的幾位老帥和中央其他領導人傾聽著毛澤東的談話。
毛澤東對西哈努克親王說:“今天向你通報一件事,我們那位‘親密戰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飛機要跑到蘇聯去,但在溫都爾汗摔死了。”
“林彪是反對我的,陳毅是支持我的。”
西哈努克親王面部緊張地望著毛澤東。林彪出逃,中國還未向國外公開發布消息,西哈努克親王是毛澤東親自告知林彪摔死消息的第一個外國人。
在毛澤東與西哈努克親王繼續交談時,葉劍英輕輕走到周恩來身旁,遞過去幾頁稿紙,周恩來接到手中,不解地抬頭望望葉劍英,葉劍英拱手再三,未語而退。這樣,致悼詞者便由葉劍英換成了周恩來。
張茜攙扶著毛澤東走進會場。毛澤東已經穿上那件銀灰色的夾大衣,衣袖上纏著一道寬寬的黑紗。
會場內沒有奏哀樂的軍樂隊,只有一架破舊的留聲機。恐怕已是年久失修、唱針磨禿或唱片受損,放出的哀樂還夾雜著小刀刮玻璃似的“吱、吱”聲,一遍未完,戛然而止。這一切像鋼刀刺痛著禮堂內一百多位黨和國家、政府部門領導人(當然除去鼓著金魚眼表情淡漠的張春橋與始終不脫帽、昂著脖子的江青)和禮堂外越聚越多的悼念群眾。
周恩來站在陳毅遺像前致悼詞。他讀得緩慢、沉重,不足600字的悼詞,他曾兩次哽咽失語,幾乎讀不下去。這樣的感情失控,出現在素有超人毅力和克制力的周恩來身上,實屬罕見,陡然增添了會場里悲痛氣氛,硬壓在心底的嗚咽聲、抽泣聲頓時響成一片。
在鮮紅黨旗覆蓋下的陳毅骨灰盒前,毛澤東深深地三鞠躬。會場里嗚咽之聲再次形成高潮,是為陳毅,也是為“文革”以來蒙受屈辱的一切同志。一個強烈的共同感慨在人們心頭共鳴:毛澤東主席沒有忘掉老干部,顛倒了的黑白還有希望澄清。直聲滿天下的陳毅元帥,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摘自《暢銷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