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旭
直到死后46年,他對創建這個國家所做的真正貢獻,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仍然是個謎。
1963年8月13日,副部級干部、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副主席冀朝鼎的追悼會,在北京首都劇場舉行。周恩來、陳毅、李先念、康生、郭沫若等主祭,廖承志致悼詞。這種規格顯然超出慣例。
“原本只安排了一般追悼會,報告送到正在外地出差的周恩來手中,他批示說:第一要在治喪委員會中加入他和鄧穎超的名字;第二他要親自參加追悼會;第三,追悼會不能在一般地方舉行,要改在首都劇場。”冀朝鼎的秘書廖訓振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周恩來在審閱悼詞時,親筆加上一句:“尤其在秘密工作時期中,他能立污泥而不染。”
周恩來是冀朝鼎在1949年以前唯一的上級,廖訓振說,“也只有周恩來真正了解冀朝鼎的作用。”
國民黨元老陳立夫在以《成敗之鑒》為題的回憶錄中,專辟一節寫到了冀朝鼎,名曰:“冀朝鼎禍國陰謀之得逞。”在這本近500頁的書籍中,為共產黨人開辟章節的,只此一例。
冀朝鼎是誰?他做過什么?
經濟學家的秘密身份
1939年底,中國環球進出口公司負責人陳光甫,在紐約的一家中餐館面試了一名36歲的應聘者。環球公司是國民黨政府專為促進中美貿易設立的國營企業,陳光甫則是擁有中將軍銜的國民政府大本營貿易委員會主任委員。
應聘者冀朝鼎,此時已在美國學界小有名氣。他從清華畢業后赴美,先后在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就讀,并獲法學博士和經濟學博士。他的博士論文《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給他帶來了巨大聲譽。李約瑟稱贊這本書說:“可能是迄今為止,在中國歷史上探索發展變革的最杰出的英文著作。”他后來還邀請冀朝鼎為《中國科學技術史》作序。
根據陳光甫向友人講述,美國財政部的官員愛德爾向他介紹了冀朝鼎。愛德爾1935年開始為美國共產黨工作。而冀朝鼎早在1927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也許是組織授意,冀朝鼎結識了美國財政部貨幣研究室的柯弗蘭,并發展他加入了美國共產黨。柯弗蘭又將冀朝鼎介紹給美國財政部的經濟學家,其中包括羅斯福的助手居里和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的助手白勞德。這些對美國財政政策擁有發言權的學者們很快發現,年輕的冀朝鼎對中國形勢的分析判斷總是十分可靠,于是將其意見作為自己對華政策的依據。后來冀朝鼎告訴廖訓振,他當時受中共派遣接近美國政府,這些對中國問題的預測和意見就來自延安,當然十分準確。
精明勤奮的冀朝鼎很快就獲得了陳光甫的信任,并擔任環球公司總務處主任。
掌管一億美元,影響國民政府貨幣政策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國民政府失去了與美國進行貿易的東南亞通道,陳光甫受命回國,冀朝鼎作為他的私人秘書同行。
返回國內,最終導致了冀朝鼎與美國妻子的分離:她無法適應中國的生活。但冀朝鼎還是堅持了自己的選擇,因為這是來自延安的指示。
冀朝鼎從陳光甫這位老練的經濟專家那里獲益匪淺,他詳細了解了一個國家外貿體制的運作機制和特點。但回國后,冀朝鼎還是逐漸脫離了陳光甫,開始接近陳光甫的政敵、國民政府的實力派人物——財政部長孔祥熙。
冀朝鼎與孔祥熙同是山西人,他的父親還曾是孔祥熙的老師。冀朝鼎回到重慶后,就住在孔祥熙公館。和他同住的還有已擔任美國使館經濟參贊的愛德爾。他們經常陪孔夫人宋藹齡打牌,這被陳光甫斥責為“不做工作”。
顯然,陳光甫并不了解冀朝鼎的真正工作。廖訓振說,冀朝鼎生前曾告訴他,當時他白天通過美國使館獲得了大量情報,晚上就化裝直接找周恩來匯報。
冀朝鼎回國后在“平準基金委員會”任職,這個基金會用美國提供的外匯來穩定國民政府貨幣。冀朝鼎任秘書長,陳光甫任主任。結果由于孔祥熙的推動和美國方面的認可,冀朝鼎最終主導了擁有一億美元基金的平準基金會。
1944年,孔祥熙任命冀朝鼎為中央銀行外匯管理委員會主任,并帶他參加了創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會議。
由于法幣與外匯具有密切的關聯,領導外匯核心部門的冀朝鼎,開始對國民政府的貨幣政策具有相當重要的發言權。他逐漸成為國民政府最重要、最信任的經濟學家。連他參加革命的弟弟、90年代曾任聯合國副秘書長的冀朝鑄也說:“大哥是跟國民黨走的,我自己則是一心向往革命的。”
根據拉脫摩爾的回憶錄,蔣介石并非不了解冀朝鼎的馬克思主義背景。他解釋說,蔣介石設想,抗戰結束后中國將依賴美國,因此迫切需要了解資本主義的經濟專家。
1946年,內戰爆發。周恩來在撤回延安前通過鄧穎超給冀朝鼎留了一封書信。信上說:茲際時局嚴重,國運益艱,尤需兄大展才能之時,深望能做更多貢獻。
“損害國家和損害政府信用的壞主意”
陳立夫對于冀朝鼎在內戰期間的作為充滿憤怒。
他在回憶錄中說,抗戰期間就知道冀朝鼎和共產黨有關系,但是孔祥熙和后來任行政院長的宋子文都很信任冀。
陳立夫負責的中統曾告知孔祥熙,冀朝鼎是共產黨。一天凌晨2點,孔祥熙把冀朝鼎叫到住處當面質問,冀朝鼎從容應答:“老伯,我跟隨您這么多年,您看我像不像共產黨。”孔祥熙沉吟許久,說:“我看不像。”
陳立夫認為,宋子文一直在國外,“中文程度差,平日均用英文。冀朝鼎這個人英文不錯,可能投其所好。孔、宋兩人都因冀很能干,結果冀為共產黨在我方財政方針上作設計工作。他專門替孔、宋出壞主意,都是損害國家和損害政府信用的壞主意”。
他舉例說,抗戰結束后,宋子文主政的財政部提出以200元偽幣兌換1元法幣。結果國民政府盡收淪陷區的財富,卻盡失人心。
陳立夫認為,這些政策是“經過中央會議決定的,竟把我們趕出大陸了。因為那時老百姓對我們失望極了,心想換一個政府看看,或許還有希望,這種心理就幫助了共產黨成功。”
后來國民政府發行黃金儲蓄券,因財力緊張,宋子文就提出按六折還本。陳立夫一再反對,并提出用第二期增發來全額贖回第一期。“但蔣公太相信宋了,他總認為宋是財經專家。”宋說沒有其他辦法就沒有其他辦法,“從此乃使政府金融信用掃地”。
后來國民政府又發行過美元儲蓄券,到期后應以美元贖回,宋子文卻不予兌現。
根據陳立夫講述,“這都是冀朝鼎替宋出的壞主意”。
陳立夫將內戰時期國民政府控制通脹失利歸罪于冀朝鼎,但他沒有提到,冀朝鼎對國民政府金融政策的建議,正是因為切合了執政者的心態才得以施行。到國民政府統治末期,冀朝鼎參與了號稱世界最大幣改的金圓券改革。按照設計,國民政府用金圓券強制收兌法幣、特別是金銀及外幣。“與民爭利”達到了瘋狂的地步。
著名美國學者費正清后來分析說,當時最反共的城市上層中產階級,手中剩下的少許余財被束縛在金圓券上,平民百姓對國民黨事業的最后一點支持,也同金圓券一樣化為烏有。
不過直到今天,冀朝鼎提出的促使國民政府經濟通脹的建議有多少來自西柏坡,仍然不為外人所知。
冀朝鼎在1949年之后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利用他在西方世界的良好關系,突破對新中國的經濟封鎖,并建立了新中國的外貿體制。冀朝鼎在50年代就提出,利用外資、引進先進技術,并成立了國際貿易仲裁處。在政治形勢偏左的情況下,他仍希望借鑒西方工業發展歷史,重視技術經驗,依靠老工程師和老工人。
“他應該是那個時代中國最具世界眼光的人之一。”廖訓振認為。但隨后政治形勢繼續惡化,冀朝鼎建設新國家的計劃,直到他死后15年才開始實現。(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