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文
超越GDP
近年來,雖然中國的GDP獲得了高速增長,但是很少聽到中國人說自己的幸福也高速增長了。GDP增長一直是中國發展的核心目標,也一直是20世紀西方主流發展模式的中心。在金融海嘯的影響之下,這個中心受到了震撼,一股另類的潛流開始呼喚“超越GDP”。
2008年11月,當世界還在金融海嘯的深淵中迷茫掙扎的時候,幾十位西方國家的經濟學家和政府官員到喜馬拉雅崇山峻嶺中的小國不丹去尋求“另類”答案。他們意識到,主宰20世紀的、以GDP增長為核心的發展模式存在著潛在的問題,世界需要尋找新的發展思路。
不丹:把國民幸福總值作為發展目標
不丹提供的另類方法是什么呢?
不丹方法的核心是:社會發展的目標應該是提高國民幸福總值GNH,而不是提高GDP。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另類發展思路,是因為不丹看到了追求國民生產總值的發展模式中的一個悖論結果:物質豐富了,收入提高了,人卻沒有感到更加幸福。伴隨著GDP高速增長而來的環境污染、工作壓力、犯罪增多、失業威脅、社會沖突、人際疏離……使許多GDP很高的國家的人民深感痛苦。所以GDP不等于幸福,而幸福才應該是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
不丹是如何衡量幸福的呢?
它把國民幸福總值具體化為四大支柱:(1)環境和資源的保護;(2)公平和可持續的經濟發展;(3)傳統文化的保留;(4)優良的治理制度。不丹的發展不是追求GDP增長,而是追求實現這四個目標。
30年來,不丹的確取得了令人驚羨的結果。為了追求公平的發展,不丹為全民提供了免費醫療和教育;為了保護環境,不丹不進行急功近利的開發。
不丹的經濟發展亮點選在再生性能源——水力發電的建設上。而在修建水力發電站的時候,它也充分考慮環境保護。它的水電站都是修在地下的。修地下水電站要比修地上水電站費時費錢,如果急功近利追求GDP增長,肯定會選擇修地上水電站。但是,在追求國民幸福總值的發展戰略指導下,為了保護環境,為了可持續發展,不丹選擇了修地下水電站。當然,這樣的選擇結果,前期GDP的增長肯定會慢一些,但是后期的、長遠的“幸福”則能讓全社會受惠。目前,地下水電站已經給社會帶來了幸福,水電是不丹的主要出口產品,也是政府的主要收入來源,這些收入使政府可以向全民提供免費的醫療和教育。
“時間貧困”在抵消GDP增長
當30多年前不丹提出國民幸福總值的發展概念的時候,完全沒有引起西方經濟學界的重視。但是后來,一些西方非主流經濟學家殊途同歸地進入了經濟和幸福的關系的研究。他們通過定量研究發現,當人們的收入達到一定水平之后,幸福和GDP就不相關了。英國學者懷特還根據大規模的問卷調查數據,制定出了量化的幸福指數,把世界上178個國家和地區按照幸福指數高低排列出來,不丹名列第8名,而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日本等GDP高的國家都在不丹之后,中國更是遠遠落在后面。懷特說,“幸福”這個概念近來正成為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的重要領域,政治家們也開始把“幸福”作為國家發展的重要參考指數。
金融海嘯爆發之后,GDP和幸福的關系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引發金融海嘯的重要原因是次貸借款者的過度負債消費,還有華爾街公司濫用杠桿追求超高利潤。過度消費和超高利潤都為GDP的增長做出了可觀“貢獻”。次貸危機發生前的幾年,美國的GDP增長勢頭很好,金融行業的增長更是驚人,金融業在GDP中所占的比例從20%多增加到30%多。但是,這些GDP增長有沒有給人帶來幸福呢?且不說金融海嘯發生后人們承受的巨大痛苦,就是在金融海嘯前的高增長時期,人們也未必真正幸福。許多借次貸買豪宅的人抱怨說,付房貸利息讓他們感到壓力沉重,而豪宅并沒有給他們帶來預想的幸福。多數豪宅都建在遠郊,因此增加了上班通勤的時間,每天要多開一兩個鐘頭的車:另外,親友們的往來也變得很不方便,增加了疏離感,有人說,遷入豪宅一年,竟然沒有一個朋友去過他家。那些在華爾街工作,賺高工資拿高獎金的人也頗多抱怨,他們的抱怨主要是工作壓力太大,超級緊張,超長工時,許多人常常要工作到深更半夜,結果是賺了很多錢卻沒有時間去享受。
近年來,世界銀行在研究貧困問題的時候,增加了一個新的有關貧困的概念:“時間貧困”。以前討論貧困的時候只注重“經濟貧困”、以收入多少、消費多少來衡量。后來看到,“經濟貧困”和“時間貧困”常常連在一起,許多窮人收入低,為了溫飽要延長工作時間,他們的痛苦不僅僅是缺少物質消費,也缺少休閑時間。在美國,保障較短的工作時間曾經是爭取員工福利的一項重要內容。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時候,工人往往要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每周工作60至70小時,鋼鐵工人甚至要每周工作84小時。后來,工人們逐漸爭取到8小時工作制、每周兩個休息日。那時的社會共識是,休閑是福利,工作時間過長是不幸福的。但是,隨著消費主義的興起和泛濫,人們相信“休閑不是幸福,消費才是幸福”,于是,美國人開始加長工作時間,多工作,多賺錢,多消費。美國出現了無數“經濟富裕”而“時間貧困”的扭曲的人。“時間貧困”給美國人帶來了許多不幸,比如超時工作造成精神壓力,破壞了身體健康,影響了婚姻、家庭幸福,工作時間過長使人無暇參與社區活動,增加了人際疏離感等等。也就是說,工作時間加長,增加了收入,增多了消費,推動了GDP增長,卻沒有增加幸福。
各國應編制自己的“幸福指數”
中國也有美國的那些“經濟富裕”“時間貧困”,“GDP增加”“幸福減少”的現象。近年來,中國也搞了一些幸福感、幸福指數的調研活動,但是,這些調研活動多數停留在表面上,并沒有像不丹那樣把幸福融入具體的發展戰略中去,構建出以幸福為核心目標的發展模式。不少中國人對于把幸福作為發展目標感到困惑,覺得幸福是個人的感受。不同的人對幸福的評判標準也不同,太難操作了。不丹的成功之處在于,它把幸福具體化為易于操作的四大支柱,這個經驗值得學習。
所謂學習不丹的經驗,并不是說應該去照搬不丹具體的四大支柱。不丹的四大支柱,是不丹人認為能使他們幸福的支柱,其他國家的人也許會有不同的感覺和想法。如“保留傳統文化”,有些國家的人也許會覺得“改革傳統文化”才是幸福。不丹的四大支柱中沒有包括“自由”,有些國家的人也許會覺得“自由”是幸福的支柱。GDP增長是千人一面的發展目標,任何國家都可以簡單照搬。在溫飽問題沒有解決的經濟發展初級階段,GDP增長也是個能增加幸福感的千篇一律的靈丹妙藥。但當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之后,什么東西才能增加幸福感就變得很復雜,不再是千篇一律了,而是有復雜的多樣性,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化會有不同的結論。不丹的國民幸福總值發展概念現在正悄悄地向世界展示,處于世界另一端的巴西將要舉辦一次國民幸福總值的國際研討會。巴西學者在不丹表示,他們要研討出一套具體的幸福定位指數,提供給南美洲國家。巴西人特別強調,他們不愿意重蹈美國的發展模式,美國的人均GDP在過去的50年增長了3倍,同時美國的暴力犯罪增加了3倍,不和鄰居交往的人數增加了4倍,1/4的人感到不幸福和抑郁。他們也強調不愿意步中國的后塵,中國的GDP增長很快,但因環境污染死于呼吸道疾病的人數增長也很快。
金融海嘯引發了全球的經濟衰退,也引發了人們的反思。這種反省和探索很可能導致一次“范式轉移”,是基本理論的結構性變革,就像從中世紀的“地心說”轉移到哥白尼的“日心說”。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GDP也不是發展的中心。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