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編報紙的農民
上個世紀30年代末期,抗日戰爭爆發后,趙樹理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抗戰行列,成為犧盟會的一名特派員,深入到陽城縣山區,走村串戶,發動群眾,很快組織起一支抗日隊伍,開展起轟轟烈烈的抗日斗爭。不久,他奉命擔任烽火劇團團長,親自改編了上黨梆子歷史劇《韓玉娘》和《鄴宮圖》,帶領團員們四處演出,鼓勵群眾與侵略者斗爭。后來,上級領導根據趙樹理的特長,調他去做報紙副刊編輯,先后編過《黃河日報》路東版副刊《山地》、《人民報》副刊《大家干》、《新華日報》華北版副刊《中國人》。他對此非常地投入,形式以快板、鼓詞、民謠、小故事為主,把讀者對象定位于廣大普通群眾,走通俗化、大眾化道路。這也是他后來多年堅持寫作通俗化、大眾化作品的起因之一。這些副刊的稿件基本上是他一個人編寫,把以往讀書積累的知識全派上了用場。他結合時事政治編寫成形式活潑、短小精悍的大眾化讀物。功夫不負苦心人。趙樹理付出了勞動,收獲也頗豐。這幾個副刊都曾贏得過眾多讀者。每逢《黃河日報》(路東版)發到各縣,貼到城門洞,往來行人搶著看《山地》,交通常常為之堵塞。
1941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日子,太行區抗日根據地山西黎城縣的五六百名“離卦道”教徒,拿著木棍、火槍、大刀之類的武器,高喊反動口號,突然包圍了黎城縣抗日政府機關。八路軍一二九師和地方民兵聞訊后,迅速出擊,反包圍了教徒,擊斃了幾名領頭人物,眾教徒群龍無首,才放下武器解散了。
黎城“離卦道”暴亂,震驚了駐在太行區的八路軍總部。總司令朱德非常重視這件事,指出,在軍事上,我們的武器比敵人差,但我們卻打了勝仗;在文化戰線上,我們掌握著真理,但敵人倒占了上風。我們的文化戰士應當運用武器,也打勝仗。八路軍一二九師政治部會同中共晉冀魯豫邊區黨委,根據總司令的指示,認真討論,認為出現“離卦道”暴亂事件,關鍵是對廣大群眾的文化宣傳不得力,必須要在這方面下大力氣,用新的文化思想教育群眾,但首先是要扭轉宣傳文化工作人員的認識。
1942年1月16日到19日,雙方聯合在河北省涉縣曲園村召開了文化人座談會。一二九師和晉冀魯豫邊區所屬各單位的文化人,從事宣傳文化領導工作的干部,總共400多人參加了座談會,是抗戰以來這個地區規模最大的一次專門討論文化問題的會議,人們稱為“文化戰士大聚會”。以寫通俗文藝作品小有名氣的趙樹理,是會議確定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做了認真的發言準備。時任一二九師政委鄧小平親自出席了大會,在開幕式上作了講話,希望文化工作者要認真總結“離卦道暴亂事件”的教訓,樹立為廣大群眾服務的觀點,用健康的文藝作品教育群眾,讓群眾了解共產黨和八路軍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政黨和軍隊,積極投身到抗戰中。
開幕式之后是分組討論。文藝創作組對一些問題的爭論非常激烈。身穿家做棉襖,打著裹腿,戴一頂舊氈帽子的趙樹理感覺有必要談談自己的看法,在亂哄哄的氣氛中站了起來,大聲說:“我來說幾句。”
會場上認識他的人沒幾個,多數人只知道有個編《中國人》小報的通俗文藝家趙樹理,沒見過他的面,于是小聲詢問:“這是誰?怎么像個老農民?”
認識他的人介紹:“他就是搞通俗文藝的趙樹理。”
“啊,他人也挺通俗的,像他編的《中國人》報!”
趙樹理沒有在意大家的竊竊議論和那些瞧不起的神色,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本黃連紙封面的小冊子來,說:“我先給大家介紹一本‘真正的華北文化《太陽經》。”他朝大家晃了晃,接著翻開書本高聲念起來:“觀音老母坐蓮臺,一朵祥云降下來,楊柳枝兒灑甘露,搭救世人免禍災……”
會場上的人們哄堂大笑,有人叫道:“這不是封建迷信嗎?你念它是什么意思?”“這也是你的通俗文藝作品?”
趙樹理掃了會場一眼,又拿出幾本來讓大家看:“這一本叫《老母家書》,這一本叫《麻衣神相》,還有《洞房歸山》。我的意思是,我們今后的文藝創作,形式上應當向這些書學習,因為老百姓對它們是熟悉的。關鍵是我們要有新鮮的進步的內容,這種形式最適合工農的要求。我建議,我們應當成立一個‘通俗文藝社,更多地寫一些給老百姓看的東西。”說到這里,他把那幾本書舉起來,提高聲調說:“這種小冊子數量很多,像敵人的‘挺身隊一樣沿著太行山爬上來,毒害著我們的人民,我們應當起而應戰,打垮它,消滅它,奪取它的陣地!”并說:“我搞通俗文藝,還沒想過偉大不偉大,我只是想用群眾語言,寫出群眾生活,讓老百姓看得懂,喜歡看,受到教育。”
為農民寫作
不久,趙樹理發起成立了邊區“通俗化研究會”,就文藝通俗化、大眾化的一系列問題進行理論探討。同時,他也在創作中實踐通俗化、大眾化。1943年5月,他完成了著名的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
《小二黑結婚》的素材是趙樹理1943年初到遼縣(今山西左權)下鄉時獲得的。當時他住在抗日縣政府所在村里。一天,房東家來了個親戚,愁眉苦臉,滿腹心事。善于跟群眾接近的趙樹理與這位老鄉拉呱起來,才知道老鄉是到縣上來告狀的,說是自己的侄兒岳冬至被幾個村干部打死了。趙樹理問是因為什么?老鄉說出了經過——原來,侄兒岳冬至是村里的民兵小隊長,與本村的一位漂亮姑娘智英祥談戀愛,但他們的家長卻都不同意。岳冬至的父親為了省錢,給他收了一個9歲的童養媳;智英祥的母親貪圖錢財,得了貴重禮物后將她許給一個富商。同時,幾個村干部也看上了智英祥。智英祥不聽從母親的決定,也拒絕了村干部的追求,一心與岳冬至好。于是,村干部懷恨在心,設計圈套將岳冬至打死。趙樹理非常同情這位老鄉,幫他到縣政府有關部門立案,并跟隨調查人員到岳冬至村里了解情況。最終案件告破,壞人得到懲處。
趙樹理從這個事件中看出農村封建思想的嚴重性與基層村干部的低素質問題,感覺應當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以引起人們的重視。同時,這也是落實邊區文化人座談會的一個實際行動。他考慮,如果只表現案件本身,肯定不會有多少深刻意義,最多是個壞人逞兇、好人受害的老故事。應當抓住封建迷信與婚姻自主這對矛盾設置情節。這樣,作品就能切合人民群眾的生活現實,蘊含比較廣闊的社會意義;而且,也容易出故事、出人物。寫好了,影響將是很大的。他聯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迷信的受害者,特別在兒女的婚姻大事上,一手包辦,有些做法實在可笑;還有那許多農村婦女信神信鬼的事,封建迷信的毒害不可低估。想著想著,他興奮起來:對,就以這個問題為小說的主導思想。下來就是人物了,要選一對青年男女,現成的岳冬至和智英祥是基礎;另外,要創造兩個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老一輩人,他們在目前農村中很有代表性;還要設置兩個專門使壞的人物……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故事和人物都成熟了。不久,便寫出了《小二黑結婚》。作品中的主人公小二黑和小芹的原型取自岳冬至和智英祥,但小二黑和小芹絕不同于岳冬至和智英祥,結局不是悲劇,而是自由戀愛取得了勝利,成為大團圓。這樣寫,既宣傳了破除迷信、婚姻自主的思想,也符合人們的閱讀心理愿望。另兩個重要人物二諸葛和三仙姑,是趙樹理在多年生活積累中對人物觀察形成的形象,用來做小二黑的父親和小芹的母親,增強了故事性、喜劇性和典型性。
《小二黑結婚》是趙樹理實踐通俗化大眾化創作手法的杰作,藝術上是十分成功的。彭德懷親自寫了“像這樣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以示支持。小說出版后,立即受到太行區的廣大群眾熱烈歡迎。僅在太行區就銷行達三四萬冊,獲得了群眾的好評。太行山各村莊很流行秧歌劇,許多村子的群眾自動地把《小二黑結婚》改編成秧歌劇,自演自唱,可見群眾之喜愛了。
《小二黑結婚》引起的強烈反響,帶給趙樹理許多榮譽,但他并沒有滿足,又思考寫作新的作品。那時,根據地農村的中心工作是減租減息,這是觸動農民根本利益的大事。趙樹理感覺這是個大問題,應當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于是,他根據自己下鄉時獲得的素材,寫出了《李有才板話》。
《李有才板話》的印刷出版非常迅速快捷,用不著趙樹理去催去問了。原因很明白:一方面由于《小二黑結婚》的轟動效應,趙樹理獲得了很高的知名度,讀者經常到新華書店詢問“趙樹理出沒出新作品?”作為出版機構,太行新華書店自然也愿意出版讀者喜歡的書。
《李有才板話》發行后,受到讀者歡迎的程度,不比《小二黑結婚》差。山東、東北、香港等地的出版機構也紛紛刊印;延安的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全文轉載,并配發多篇評論文章。趙樹理的知名度更高了,原來對他堅持通俗化文藝道路有偏見的一些文化界人士,在現實面前不能不改變看法,承認趙樹理的通俗化、大眾化、民族化創作確實是一條路子。
趙樹理接下去又創作出了《孟祥英翻身》《李家莊的變遷》《催糧差》《福貴》等小說,他憑著自己的實績,在中國文壇打出了一片天地,聲譽與日俱增。
為了認真研究、全面總結趙樹理的創作,晉冀魯豫邊區文聯于1947年7月下旬到8月初,用了半個月時間,召開邊區文藝工作者座談會。會上討論了趙樹理的創作道路和特色。
會議結束前,邊區文聯副理事長陳荒煤,作了題為《向趙樹理方向邁進》的總結性發言,明確提出:“應該把趙樹理同志方向提出來,作為我們的旗幟,號召邊區文藝工作者向他學習、看齊!”
趙樹理很不愿意會議把他作為學習榜樣、作為一面旗幟、作為一個文學創作方向提出來,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作用,他需要創作出更多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不需要名譽、地位。會后,他一如往常,生活方式不變,穿衣吃飯習慣不變,經常下鄉的習慣更不變。
割不斷的鄉情
全國解放后,趙樹理隨工作單位——華北新華書店《新大眾》報社進了北京。古都北京文化氛圍濃厚,各路人才聚集,讓趙樹理這個太行山里來的農民大作家,既感到新奇,又有些不適應。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干部服,摘掉多年愛戴的氈帽。可是,他說話濃重的晉東南口音,他待人處事的方式,卻無法脫去鄉村味。北京人的生活方式,文人圈的清談闊論,讓他常常產生困惑。在此期間,他對組織大眾文藝創作產生興趣,多方奔走,發起成立了北京市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擔任主席,吸收了京劇名家梅蘭芳、馬連良、荀慧生和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等加入;他創辦了通俗化雜志《說說唱唱》,專門發表大眾化作品,發現和培養出陳登科等一批青年作者。到了1951年初,中宣部領導為了讓趙樹理集中精力讀書寫作,調他到中宣部文藝處,擺脫了大量雜務;他先讀了一段時期書,不久便離京回山西深入生活,后來把工作關系調到中國作協,成為專業作家。
但是,雖然身在北京,按說應當享受城市相對安逸的生活了。可他骨子里流著的農民血液,讓他無法與城市融匯。他關注的仍然是農村的狀態和農民的生活。從1949年進京,到1965年舉家遷回山西,15年的時間里,他有一多半是在晉東南農村生活的。他跟農民們吃住在一起,如魚得水般愉快。他把自己當作農民中的一員,操心莊稼收成好壞,研究農業政策的實施,幫助農民開展文化娛樂活動。他選擇這種方式,一方面是為了體驗生活,獲取創作素材;另一方面是要同農民一道,尋找過好日子的途徑,讓農民能盡快從千百年的貧窮落后中擺脫出來。因而,他總是心甘情愿地充當農民的代言人,時時處處維護農民的利益。看到農民生活有起色,他就特別欣慰;發現農民政策有誤,農民利益受損害,他就憂心忡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惦記著的仍然是農民過著艱苦日子。可以說,在中國現當代作家中,沒有幾位像趙樹理這樣與農民的利益息息相關,這樣期盼農民過上好日子的。
對58年的“大躍進”,趙樹理實在是看不懂。各地頻頻放“衛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式的豪言壯語比比皆是。聽到如此宣傳,他不禁產生了疑問:農村真的就能有這么大的變化?他決定馬上去實地看看。隨后便匆匆去了山西陽城縣,掛職擔任縣委書記處書記。
在縣里的幾天中,趙樹理對“大躍進”的一些做法和數字、口號產生了懷疑,覺得有些虛夸。于是,他決定盡快到鄉下親眼看看實際情況。他先去了自己的老家尉遲村(此時沁水已經跟陽城合并),看到的是大辦集體食堂,全村人吃一鍋飯的“景象”,村支書跟趙樹理說:“起先我們也不想辦,覺著眾口難調,一家幾口還不同口味呢,這六七十戶吃一鍋飯能行?可上邊說我們是思想保守,說辦成集體食堂人們才能一心一意搞大躍進,說這叫‘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干勁生產。我們看著頂不住了,這才辦起來。”通過幾天的調查了解和親身體驗,趙樹理明顯感覺到這集體食堂實在不是長遠之計,肯定會帶來無窮后患。
隨后,趙樹理又去了附近一個土高爐煉鋼鐵的“先進村”。村干部陪他去看一個工地,場面真是夠熱鬧的:地上放著一大堆從各家各戶收來的鐵鍋、鐵盒、鐵茶壺、釘子、鐵門栓、火爐子之類,是準備煉鐵的原料;一座用磚和土坯砌起來的土高爐內,爐火正熊熊燃燒。趙樹理走到原料堆旁,彎腰翻揀了幾下,問村干部:“這都是原料?”村干部得意地回答:“對,就是用它們煉鐵呢!”趙樹理心疼地說:“這里頭還有好好的犁鏵、鏊子、鐵鍋、火爐嘛,以后用起來咋辦?”村干部回答道:“快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啦,這些鍋、火爐都是一家一戶的,吃食堂不用它們;犁鏵更沒用了,以后都是機械化種地!”趙樹理真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這還不知道是啥時候才能實現的事呢!”正說著,土高爐要出鐵了。只見幾個人忙乎了一陣,打開出鐵口,一股鐵水流泄出來。過了一會兒,溫度逐漸降低,鐵水凝固成一塊一塊的灰東西。等完全冷卻,趙樹理過去拿起一塊來,反復看了看,對村干部說:“這就算煉成鐵了?”村干部說:“是啊!是啊!”趙樹理接著問:“這東西能做啥用?”村干部自豪地回答:“上邊說過,用處大著呢:造火車、造飛機、造大機器,還要造人造衛星呢!”趙樹理大聲說:“這純粹是一堆廢物,啥也不能做!”他的心越抽越緊,想著這就是“大躍進”?完全是勞民傷財!
離開土高爐煉鐵工地,趙樹理又走了幾個公社和大隊,情況與這里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少公社和大隊干部專心在數字報表上做文章,可以比實際數字提高幾倍甚至幾十倍。有的村為了讓上級檢查團“親眼見”糧食“衛星”,竟把幾十畝地的莊稼運到幾畝地上,說成是這幾畝地的產量。而檢查團的人也信以為真,又是表揚又是推廣,又是登報又是廣播。這種把戲卻糊弄不了趙樹理,他對一畝地能產多少糧食了如指掌,只能痛心地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你虛報產量,到頭來吃什么?”這些全民“大煉鋼鐵”的荒唐和把好多畝地的糧食運到一畝地放“衛星”的虛假,讓趙樹理的心情沉重無比,感覺浮夸風已經走到了極端地步,如果不緊急剎車,后患將難以挽回,農業生產必定會嚴重受挫,苦果只能讓農民吞咽。
趙樹理在鄉下轉了一圈,回到縣城已是春節前夕,而“躍進”氣氛更濃。他在參加縣委會時,直截了當地談了自己的見聞,談了自己的認識和理解:“我這一個來月,走了不少公社、大隊,實地看了‘大躍進的做法。我覺得人民公社的優越性并沒有充分顯示出來,辦集體食堂弊大于利,得不償失;大煉鋼鐵純粹是勞民傷財;基層浮夸風和假報風盛行;如此下去,后果將是非常嚴重的!”
春節前夕,陽城縣委召開三級干部會,制訂出1959年一個個不合實際的生產指標。趙樹理再也坐不住了,在大會上幾次打斷正在作報告的一位副書記的話,對生產指標提出質疑,不贊成虛假做法。那位副書記根本不接受他的意見,并指責他是“老右傾、絆腳石”。盡管他力陳己見,卻改變不了會議主題,縣委也由此對他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縣委書記怕他在以后的會上再發表不同意見,搞得縣委難堪,婉轉地勸他回老家尉遲住一段。他明白縣委的意思,說:“我這人就這脾氣,有話愛當面說。我知道我不可能改變縣委的決定,就回尉遲吧。”在尉遲住了些日子,心里又焦急又煩悶,正好收到中國文聯的電報,要他回京開會,便離開了陽城。
農民的代言人
趙樹理回到北京,還是憂心忡忡,整天想著農村那一幕幕浮夸情景,擔心農業生產會惡化。在參加各種會議時,在跟朋友交談中,總講自己在鄉下見到的浮夸現象,講基層干部頭腦發熱亂指揮生產的現狀。有朋友勸他:“老趙,你說的這些情況跟新聞宣傳的調子可是相反的。還是少說些吧,省得惹出麻煩來。”他卻不以為然,說:“我是擔心農業生產垮掉,到時受苦的是老百姓。”他認準的事不回頭,不光嘴上講,并且憑著一位作家正直的良知和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心胸,寫出了一萬多字的長文《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站在農民利益的立場上,發表了對農村工作的看法,主要觀點與黨中央剛剛在廬山會議期間批判的彭德懷的“萬言書”基本相似。有點“不識時務”的趙樹理,明知這是一篇“不合時宜”的文章,還要寄給當時《紅旗》雜志的負責人陳伯達。正如他在附信中所說:“在寫這文章時候,因為要避免批評領導的口氣,曾換過四五次寫法,最后這一次雖然把這種口氣去掉了,可以要說的話也有好多說不進去了。即使如此,這文章仍與現行的領導方法是抵觸的,我估計不便發表,請你看看給我提出些指正——說不定是思想上有了毛病。不過即使是那樣,我也應該說出來。”他之所以這樣做,是期望能引起中央決策層的注意,盡快改變農村工作方針。
遺憾的是,趙樹理的良苦用心無人理解,帶來的卻是一系列無情打擊。陳伯達收到趙樹理的文章,如獲至寶,馬上把文章作為反面材料,轉給中國作協黨組。中國作協不敢怠慢,很快展開了對趙樹理的批判,鋒芒頗為激烈。一些名氣很大的作家上綱上線指責趙樹理,說他與彭德懷一唱一和。趙樹理面對壓力,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看法,只是以沉默對抗。而陽城縣委聽說趙樹理被當作“右傾”典型批判,非常高興,專門組織人員把他在陽城的一些談話,整理成“趙樹理右傾言論材料”,送到省里和中央,進一步提供了趙樹理的“罪狀”。
最后,他終于沒有能看到農民的生活得以改變,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人世。如果趙樹理能活到現在,按照他的一貫性格,依舊會做農民利益的代言人,他會在充分肯定市場經濟積極作用的前提下,堅決地與腐敗現象抗爭,倡導農民共同致富。遺憾的是,趙樹理已經成為故人,而趙樹理式的作家卻難得一見了。
趙樹理時刻想著農村,想著農民,想著農民的利益。而且想得那么投入,那么執著。可以說,這就是趙樹理的性格特征。正是這種性格鑄就了趙樹理崇高的人格,也是他能夠寫出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小說、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讓人難忘的形象、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獲得重要地位的重要原因。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趙樹理選擇文學創作道路又是一個悲劇。文學讓他把聰明才智貢獻得淋漓盡致,文學也讓他耗干了心血。在人生的大多數日子里,他愉快的時候不多,總有這樣那樣的難題圍繞著他,最終以令文人心悸、令大眾靈魂震顫的結局離開了這個世界,演繹出了一幕人生大悲劇。
趙樹理的這種性格,致使他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寫作風格,也只能是傳統式的。雖然他的工作關系和戶口在北京十幾年,但他實際上卻是個鄉下人。他無法適應京都的政治、文化、生存氛圍,總有一種壓抑感,只有傳統的生活方式才能讓他舒心。他的寫作風格,基本上是承續了中國傳統文學的表達方式,這樣做,既是體現他為普通群眾提供精神食糧的觀念,更是他性格特點的必然選擇。
趙樹理的創作豐富了中國文學寶庫,不少作品成為傳世之作,文學觀念成為研究課題;同時,他的人生悲劇也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歷史的、現實的思考。但愿文壇不斷產生《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式的優秀作品;但愿文壇不要再發生趙樹理式的人生悲劇。
作者簡介
楊占平,男,1956年12月28日出生于山西省太谷縣。現為山西省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至今共有200多萬字的評論、傳記文學、散文問世。出版有評論集《文學創作探秘》《面對市場經濟的文學》《山西文壇30年作家掠影》,理論專著《電視劇創作、欣賞與評論》《中國文學與山西》《馬烽評傳》,傳記文學《趙樹理傳》等,獲得過中國當代文學學會獎、中國文聯理論評論獎、華北地區文藝評論獎、山西省文藝創作獎、山西省社科成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