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簡單

國風

近來讀清人劉大櫆的《論文偶記》。上面寫道：“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

劉文是指做文章，這使我想起了那句“文如其人”的老話。做人亦復如是。

洞觀古今世事，大凡至善至美的東西，皆是簡單的。土地質樸無華，但能養育萬物；真水無色無香，但能孕育生命。《老子》被譽為哲學中的哲學，只有五千言。電子計算機每秒處理上百億兆的數據，但原理只是數學上的二進制。一部《周易》，變幻無窮，玄而又玄，但變來變去，離不開陰陽二爻。“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阿拉伯數字只有10個，卻能算盡人間的全部數量關系。英文字母也只有26個，卻能表達人類全部的思想。林肯那篇膾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演講，一百多年來流傳不衰，卻只有短短二百余言。所以，要求得真諦，人們就應向簡處著眼。圣雄甘地早就說過：“簡單是宇宙的精髓。”

是的，宇宙本身就是簡單的典范，簡單得一片混沌，讓人無法描述出它的真實面貌。它只用空間來容納宇宙間雜沓紛呈的萬事萬物，用時間來解決宇宙間過去、現在和將來所有的問題。這樣，上下左右、古往今來就在宇宙間秩序井然地運行。你說其大，大到漫無邊際；你說其小，小到永無止境；你說其老，老到古而又古；你說其新，新到層出不窮。因此哲學家陸九淵說：“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人在宇宙中，宇宙在人心中；宇宙即人，人即宇宙。

幼年時中學課本里有一篇清人彭端淑的短文《為學一首示子侄》，其中有一段話記憶甚清楚：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富者曰：“吾數年來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里也，僧之富者不能至，而貧者至焉。人之立志，顧不如蜀鄙之僧哉！

這里，作者的本意固然是講人的成功不取決于貧富，關鍵是要有志向。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生活簡單的人，目標會更明確，志向也會更堅定。這就是諸葛亮說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貧者之所以敢去幾千里外的南海，因為他只有一瓶一缽，只求吃飯有碗、喝水有缽而已，并不希求坐豪華的車馬，住舒適的旅店。對他來講，一瓶一缽已足夠去南海之需了。而富者之所以“猶未能也”，是因為“欲買舟而下”！方志敏在《清貧》中說，簡樸的生活，正是一個人能夠戰勝困難的原因。

簡單是一種美德。當領導的人簡單，就會減輕下屬的負擔，引領出好的作風。“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種講話、匯報、文件，上面一頁紙，下面就會一本書，所謂“文山會海”就是這樣形成的。

司馬光在《訓儉示康》中說：“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

他用歷史上的許多典型事例告訴兒子“成由儉，敗由侈”的道理。儉則必簡，簡則必儉。

生活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現代社會中的人們，自覺不自覺地成了物欲的奴隸。在拜物主義的大潮中，人們懷著宗教般的狂熱，貪得無厭地追求一切自己需要的和不需要的物質利益。在這種狂潮下，人變成了一種沒有靈魂、沒有精神、沒有道德、只顧吞噬物質的機器。就像馬克思當年說的那樣：“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在這種私利的驅使下，人與人之間沒有了同情、關愛、互助，只有競爭、算計和爾虞我詐的巧取豪奪。人格被物欲完全異化了。為什么新聞記者要說謊？為什么企業要給奶粉中加三聚氰胺？為什么金融家要詐騙？一切都是為了錢。對金錢這種虛假偶像的崇拜，使無知的陰影遮蔽了人類開朗、快樂、光明的生活。金錢成了人們生活的唯一目的，人人都相信現實的幸福必須在這里面尋找。于是，人們只知道砍伐森林，卻忘了自己也要呼吸空氣；只知道污染江河，卻忘了自己也得喝水；只知道往食品中加入毒素，卻忘了自己也得吃飯……

人類確實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累。我們是否可以讓生活簡單一點，讓我們的身心輕松一些呢？

有時，窗外的喜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聽著喜鵲在枝頭歡快地鳴叫，我不禁羨慕起來，心想，人號稱萬物之靈，卻還不如一只鳥兒快樂。但又仔細一想，喜鵲除了每天覓食外，它不用擔心交通擁擠、油價上漲、股市大跌、金融危機，不用處理復雜的人事關系，不用為去留升降發愁，更不用學習、開會、加班加點。正因為生活如此簡單，所以才有如許的快樂。我有一位朋友，真可謂學富五車，著作等身，青年時代就已成名，是國內外很有影響的作家，也是高級領導。多年來，他就只穿一雙軍用膠鞋，從來不穿襪子，冬天也只穿一件外套。下去檢查工作，輕車簡從，都是自帶面包或方便面，在車上就餐。他有一個信念：物質上追求簡單，精神上追求豐富。是的，人一旦變成物欲的奴隸，就失去了心靈的自由。

如今，在大街上，在單位里，我們看到的總是行色匆匆、緊張奔波的人們，很難看到一張安詳的面容。據說，現在連小學校園里也很難聽到孩子們的笑聲了。六歲多的孩子一上學，沒幾天書包就有十幾斤重了；中學生都是早上六點多起床上學，晚上作業做到十二點以后。如此重負，他還能笑得出來嗎？早早地，童心就被泯滅了。

簡，猶藥也，力行，可以潔身、正性、清心、明志。簡單的生活不但可以少給別人添負擔，而且還可以使自己的心輕松下來。“心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可以說，簡亦生活之盡境。人生之幸福莫過于崇尚簡單并身體力行。

（彭敏安摘自《文匯報》2009年5月1日，毛沛定圖，圖選自遼寧美術出版社《線描中的古堰畫鄉》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