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時
出發:懵懂歲月的文化記憶
我們試圖去尋找30前最早萌芽的那棵嫩芽,希望能借此找回那個被遺落的帶著最初夢想的行囊……
在中國當代藝術最喧囂的時代,有一群藝術家一直游走在邊緣的邊緣。喧囂過后,他們依舊邊緣并慢慢被遺忘,記錄他們的經歷和探索是對那段歷史的另一種回顧
1985年前后,中國的前衛藝術達到了高峰。藝術史用“八五新潮”記錄了那個充滿理想而又裹挾著模仿痕跡的時代。一些藝術家順應這股浪潮,逐漸從邊緣走向主流,在新世紀的藝術狂潮當中揚名立萬;而另外一群藝術家因為地緣原因或者秉承獨立的原則,一直游走在邊緣的邊緣。他們慢慢被市場甚至世界遺忘。
在藝術市場突然冷清下來的時候,北京“墻美術館”內,三位一直醉心自我創作的藝術家作品聚攏到一起,回顧了與“八五新潮”同期,卻始終與其保持距離的另一段“藝術史”。
北京之外的“WR小組”
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隨著“無名畫會”“星星畫會”一系列活動的開展,北京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中國前衛藝術的核心。一些藝術上的先知先覺者從各種途徑找到來之不易的國外畫冊,研究西方美術思潮,尋找各自創作的方向。直到1985年左右,前衛藝術的實驗創作達到高峰。
與此同時,偏安山西大同的幾位藝術家一邊從《中國美術報》中關注首都火熱的藝術圈,一邊懷著憧憬和不屑,試圖尋找自己的藝術語言?!霸谀莻€地方是很孤獨很絕望的一種感覺,大同離北京不遠不近,但是很邊緣?!彼囆g家朱雁光說。朱雁光是當年山西WR小組的一員。WR是“五人”的拼音字頭,因為五位藝術家中的一位因煤氣中毒早逝,另一位下海經商,實際上,只有三人——張盛泉、朱雁光、任小穎。
三人在大同一些喜愛前衛藝術的小圈子聚會上相識,因為藝術家的不羈性格,最初的相識并未激起相互的認同。當時大同歌舞團舞美隊隊長是當地前衛藝術圈的一員,定期舉行內部觀摩畫會。朱雁光在一次觀摩會上見到張盛泉,問他“你畫什么畫?”張盛泉說,“我研究藝術史。”朱雁光很不以為然,覺得“這個大個子沒什么畫拿出來展示,就會玩虛的嚇人”。
但在后來的接觸中,朱雁光發現,張盛泉這個沒接受過系統藝術教育的銀行職員有著驚人的超前觀念?!八怀鍪志褪呛苡辛α康?,用的繪畫材料都是工業油漆,107膠之類的。都很粗獷,和我們精神上的一些東西是很默契的。”朱雁光說。
于是,三個人走到一起?!拔覀兘洺T谝粔K探討,做露天展覽,有時候在云岡賓館做完露天展覽,就找個地方吃飯。三個人才三十多塊錢?!彼囆g家任小穎回憶說。那段生活境況,WR小組與北京的前衛藝術家相差不多,在清貧的物質生活之外尋找著精神世界的方向?!白杂芍R分子,每一個個人的力量都是相當有限的,都需要一群人來做這個事,需要大家在一起,共同探討。和整體的啟蒙狀態有關,我們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氛圍當中?!敝煅愎庹f。如果說,北京的藝術家尚且有著可以相互交流的可能,那么在山西大同,這三位藝術家只能相互取暖。
游走在高潮的邊緣
1986年,WR小組的作品在山西大同“我的世界油畫聯展”上亮相。張盛泉以“大同大張”的名字展出了自己的小幅作品《火葬場》,畫作中的黑色全部使用皮鞋油,畫面強調陰影表現,有著強烈的哲學意味,在一片以寫實為主的作品中十分顯眼?!八淖髌访黠@和別人不一樣?!敝煅愎庹f,“有的人還有點不屑,覺得用皮鞋油畫畫。其實他不是買不起顏料,是因為用皮鞋油和他作品的精神最能契合。現在人們明白用一些綜合材料表現自己的想法,那個時候并不都知道。”
WR小組的作品在山西大同的小圈內被口口相傳,差不多同時,北京的“八五新潮”運動也如火如荼。1986年4月,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全國油畫藝術研討會”,正面探討“八五美術新潮”的風起云涌,并且邀請了活躍的藝術家群體代表。后來成為著名藝術家的張培力、李山,評論家高名潞等全部到會。這些藝術家和批評家在會議上大談新藝術和新思潮。事后有人回憶,“就想一起鬧革命”。
藝術家王廣義所在的北方藝術群體,谷文達等等偏重各自實驗的個體藝術家,以黃永為代表的“廈門達達”群體都各自活躍在不同的地方,把對西方哲學的理解和自我思考以油畫、裝置等等形式表現出來,雖然絕大多數技法和方向有著太多的模仿西方的痕跡,但是徹底顛覆了以往國內藝術千篇一面的色調。
“我們都是從《中國美術報》上看到的那些消息,因為地緣的原因、自我的原因并沒有直接參與到其中。”朱雁光說,“但是我們同時也在做自己的探索,所以既是參與了,同時也是在邊緣冷靜地看著他們。”
正因為沒有過多地卷入,使他們有了冷靜批判的眼光。“我們開始的時候也有模仿,但是很快就放棄了,找到了自己的路,比如對于‘終極主題的探索?!比涡》f說。
北京的熱鬧局面,自發生長并逐漸達到高潮,1989年春節,中國美術館的“八九現代藝術大展”,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轉折。在這個展覽上,山西大同的WR小組也以一種另類的方式參與其中。
邊緣也是一種態度
“八九藝術大展”是一次對于“八五新潮”的總結回顧。曾經被排斥和邊緣化的前衛藝術登堂入室進入代表官方意識的中國美術館,這本身就被很多人視為某種信號。開幕前,著名評論家高名潞致的開幕詞,充滿了“革命勝利”的味道。
WR小組本次北京回顧展策展人溫普林回憶說,“當時的八九大展已經有了劃分勢力范圍的意思?!?/p>
“八九大展”開始不久,三個全身裹滿白布的白衣人涌進展覽現場,隨后被保衛人員帶走。那三個人就是WR小組的三位成員。“他們在北京做前衛藝術大展,我們沒受到邀請。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他們那么急于回顧,我們覺得這樣的展覽一開始,曾經前衛藝術那些實驗的味道就已經變了。我們裹著白布的意思是給那個大展吊喪?!敝煅愎饣貞浾f。
在被保衛人員盤查的時候,朱雁光隨口說了一句,“我們是大同游擊隊。”無心之言卻清晰了WR小組的位置。他們三人始終在“八五新潮”運動的邊緣打游擊,最后卻以如此的方式與“八九大展”短兵相接。“我們當時對于八九大展也是想去參與的?!敝煅愎猬F在承認。在無人邀請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了那樣極端的方式——有著批判的意味,也有對于被冷落的不滿。
“八九大展”之后,WR小組成員回到山西繼續自己的生活和藝術探索,中國前衛藝術也陷入困頓,再次回歸地下。
“當時沒有藝術市場,我們選擇的這些主題,是因為這都是自由知識分子不可能不去思考的東西?!敝煅愎庹f。隨著前衛藝術大潮的落寞,WR小組也經歷了幾次一開展就被封殺的展覽,再次斷絕了與北京藝術圈的交往。
2000年,小組重要成員張盛泉在家中自縊身亡。小組宣告解散。張盛泉的自我了結被小組成員看作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用最絕決的方式踐行對于藝術主題的探討。從那之后,朱雁光到北京任教,任小穎留在大同一所高校。
直到今天,他們仍然沒有依靠賣畫為生,但還各自堅持著曾經的藝術主題。那些曾經游走“八五新潮”之外的作品,在今天仍然游走在眾多代表中國藝術的主流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