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破
城鄉經濟發展的二元模式掏空了農村的青壯年勞力,農村的傳統養老風俗在無奈中被改變,提前進入了“超高老齡化”社會。越窮的地方,外出打工的人越多,留守在家的老人景況越凄涼,老人們幾乎沒有任何話語權。
冬日的上午,行進在河南省陜縣“村村通”的公路上,路面坑洼,汽車顛簸。但見路邊的村莊空巷荒涼,人煙蕭瑟,令人咂摸出杜甫詩篇中鄉村凋敝的況味。
30年來的中國市場經濟大潮沖刷到農村的每一個角落,淘空了這里的人氣。傳統農民對土地眷戀的目光,被城市五光十色的賺錢機會吸引而去。往昔的“田園牧歌”變成了“田園沒歌”,“戴月荷鋤歸”變成了“戴月盼兒歸”。
河南靈寶市大王鎮的重王村,經濟實力在本鎮屬中游。全村1.96萬人,外出打工者占1/3。男的大多去北京、深圳、上海等地搞建筑,20歲左右的女孩子去沿海地區工廠打工,中年婦女去新疆摘棉花。今年春節前,受金融危機影響,外出打工者回來了100多人,大多是工廠停工,或廠里提前放年假。他們春節后就又都出去了,沒有一個人打算留在家鄉創業。重王村的支書張玉華說:“以后土地可以流轉了,農田耕作都是集約化、機械化,在家種地的人就更少了?!?/p>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作為中國的人口第一大省,河南早在1998年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而農村地區由于青壯年人口大量流入城市,早已提前進入了“超高老齡化”社會,而且農村社會養老保障制度更差。越窮的地方,外出打工的人越多,留守在家的老人景況越凄涼。
有鄉不愿回
陜縣張茅鄉清泉溝村的村支書張永強,在附近山上石料場兼職打工。他說,村黨支部、村委會班子5個人,有3個人在外兼職打工,分別是支書、村長和村會計。
主要村干部都外出打工了,會不會影響村里工作?張支書理直氣壯地說:“不去打工,我當支書一個月工資只有80元,吸煙錢都不夠!反正都有手機,鄉里有事一通知,我們就回來了。”
張茅鄉政府辦公室潘主任說,現在村支書與村長的工資已漲到每月150元,村里還補助他們30~50元的“開會錢”,但這些錢跟打工所得比起來,仍然不值一提。據潘主任及張永強說,此地村干部在外兼職打工,已是普遍現象。這里土地貧瘠,十年九旱,交通不便,“不打工生活不下來?!编l里也不干涉村干部們在外兼職,只要“該干工作時干工作”就行。
陜縣是個貧困縣,2008年農民全年人均純收入2600元。過去村子里的能人,是會種地的“莊稼把式”,現在一切都變了。農民們從秋天種下麥子、摘了蘋果,一直到春節過后都無事可做,如果他們呆在家里,亦無副業及手工業可搞,只能閑著。

靠農業收入來增加財富,基本上毫無希望。陜縣西張村鎮一位村支書說,現在種地賠錢,一畝地投資四五百元,打下千把斤小麥,能賺40元錢,還得是風調雨順。如果天旱需要澆地,就血本無歸了。
三門峽市的靈寶、陜縣等地是國內的蘋果主產地之一。農民們除了種地之外,還有蘋果園。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對這里蘋果園的影響也很大。三門峽市有四五家果汁廠,產品90%以上出口歐洲,2007年收購落果的價錢是每斤8毛多。2008年金融危機一來,訂單大減,每斤落果的價錢掉到8分至1毛2,還得1~3個月后才能付款。即使只為自己的生計考慮,農民們也要外出打工。
37歲的張永強,在石料場打工的月薪是1200元。他說,清泉溝是個窮村,既無清泉也無水,去年剛接了管子,水提上去夠人畜吃的,但想澆地還屬妄想。全村696口人,目前有400多人在外打工,村里幾乎沒有年輕人了,“想打牌都撐不起攤兒”。
據張支書看來,農村的留守老人問題不大:看病有合作醫療。小病去村醫療室,大病去鄉衛生院,再不行就送市醫院。老人要求不高,有吃有喝,孩子給點零花錢就行了。至于“精神苦悶”,張支書笑道:“農村人還提不到這一層。”
對農民大量信教的現象,張說,村里有100多人信基督教,大部分是老年婦女?!八齻冊敢馀芘埽憻捝眢w,不寂寞,也是好事?!?/p>
三門峽市研究“三農”問題的學者尚柏仁說,農民工離家時,是有一股力量推他們走的。他們的父母、親戚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他們去城里實現自己的夢。有的青年并非真心想外出,而是出于攀比心理,誰不出去連對象都找不著。但他們卻并非都能在城里打工賺錢,有的只能混個肚兒圓,有的實在沒錢了,就在城市偷、搶、賣淫。年輕人之所以不回鄉,不僅是由于他們自己不愿意,幾年不在家鄉,他們幾乎已經切斷了與鄉村的聯系,返鄉后跟家鄉的人交流難、溝通難,他們的意見受到鄉親的排斥,在家里也果不住。這些人多半是獨生子女,從小嬌生慣養,沒種過地,不會干農活。對于他以及他的父母來說,讓他重新回到田里勞作亦是家庭的恥辱。
然而,留守在家的老人們真的愿意子女都外出打工,自己獨守空巢嗎?
“經濟收入第一,全家團圓第二?!庇浾哂龅降乃斜辉L者,不管村干部還是顫顫巍巍的老者,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如果年輕人都在家里,還勞力過剩哩?!?/p>
如此移風易俗
靈寶市大王鎮重王村的外出打工者,婚前男女占60%~70%。婚后一般是兩口子均外出打工,其中帶子女外出的占30%~40%,但幾乎沒有一個帶老人外出的。村支書張玉華說:“因為他們到城市要租房住,跟子女租一間小房子就可以了,但跟老人租住在一起就不方便,容易鬧矛盾。而且老人們也過不慣城市生活,不愿出去?!?/p>
農村地區以往的傳統是:父母年老時,無力耕作,他的責任田由兒子代為耕種,作為兒子贍養父母的一種形式。但現在,由于農村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年邁的父母不但要“自給自足”,反而還要替兒子照料他的責任田。兒子只在農忙時回來一趟,有的終年都不回家。有的外出打工者,還把孩子留在家里,由爺爺、奶奶管教。老人已把自己的兒女照應成人,本該安度晚年了,現在不但自己有病無人管,還被迫再當一次“爸爸”。
另一項農村的傳統習慣是:父母老了,由幾個兒子共同或輪流贍養。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兒子們早就與父母分家另過了。父母自己做飯,做各種必要的家務,有時還要為兒子的孩子當免費保姆。在農村,分家似乎意味著責任感的解除,兒子可以專注于自己的利益,父母的生活再可憐,他也可以視而不見,毫無惻隱之心。
重王村有一個席老太太,今年70多歲了。她只有一個兒子,在外打工,媳婦在家帶著孩子,與婆婆分家過。席老太太還有一個傻閨女,20多歲了,母女倆相依為命。老太太每天拾柴禾自己燒,拾破爛兒換錢買油鹽醬醋,好在她辦了低保,每月尚有四五十元的補助。
兒媳婦不管婆婆死活,難道兒子不責備她嗎?村里人不議論她嗎?村民們說:“人
家媳婦也有自己的孩子要帶呀……這種事都是‘家丑不外揚,村里沒人管。”
跟席老太太的境遇比起來,她的一位村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位同樣70多歲的老太太,含辛茹苦養育了3個兒子?!按蠹w”年代,她走在鐵路上撿煤炭,一條胳膊被火車帶走了。雖然成了殘疾人,但因為有兒子贍養,村里從未管過她,也不能吃低保。20年前,她的老伴去世了,由大兒子出錢安葬,之后她被明確為由二兒子負責供養。老二一家3口都在外打工,每年給母親一定數量的錢和糧。3年前,她的三兒子也去廣東打工,留下一個小孫孫。老太太就給老三看門、帶孩子。老二兩口子得知這個消息后,頗不高興,就不愿繼續供養母親了。
自古以來,在中國的農村地區,議決家庭的重大事項、糾紛,舅舅是一個重要的主持人和裁決者。民諺曰“舅大似父”。舅舅可以執行許多父親所難為的事?!巴馍驘艋\”照的是舅,外甥有了事也愛找舅。父子、兄弟間有矛盾時,舅舅就來作調解人。父子或兄弟之間分家、分遺產時,主持公斷的也是舅舅。
然而,現在農村的年輕人大多不認舅了。因為“孝”的位置下降了,經濟實力占了主要地位,“窮舅”說話不算數了。年輕人文化水平高,見識廣,說話也有分量,即使在養老問題上,舅舅也說不動外甥了。這也是農村家庭養老問題的一個新變數。
葬禮歷來是中國農村的重大儀式之一。為父母“養老送終”是農村孝道的主要內容,也是“家庭式養老”的全部過程。當一個人垂死時,家庭的重要成員,特別是親生兒女必須在床前相伴。父母死亡后,他們要迅速將噩耗通知親戚朋友,死者出嫁了的女兒也要迅速趕回,鄰居們紛紛到來,協助料理喪事。鞭炮聲不時炸響,哭喊聲震天動地。孝子、孝女們身服重孝,接受親朋好友絡繹不絕的吊唁,以磕頭涕零來表示感謝。遺體入殮及抬棺入葬也是非常重要的儀式。少則16個、多則32個杠夫抬起由靈柩臺支撐的棺材,在葬禮指揮者的引導下,帶領白色的喪葬隊伍緩緩地向墳地行進,這通常是鄉村最為壯觀的景象。
然而,沖刷一切角落的市場經濟大潮,使農村地區延續了幾千年的喪葬傳統,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
陜縣西張村鎮南溝村共1900人,外出打工者六七百人。村里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出去了。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是一群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在幫工。喪事的主家以前都是大操大辦,酒席流水,管不起也得管,現在是所有來客,一人一碗燴菜。抬棺入葬找不著年輕人,只好用架子車拉著走,喪葬儀式的神圣感蕩然無存。政府提倡了多少年都沒實現的“喪事從簡”如今已然成真。甚至連打墓也找不到人了,事主只好請專業打墓隊,用挖掘機來挖墓坑。以前棺材入土前的最后一道儀式,是在墳前殺白公雞來祭奠,現在白公雞也不易找到了,好在南溝村人會剪紙,在墳前剪一張紙雞,燒掉了事。

南溝村的老人們,看到自己將來這樣“入土為安”,心里將作何感想?
“老人們開始接受不了,時間一長也無所謂了?!蹦蠝洗宓闹卫杳髡f。何況現在一切是金錢說話,即使對自己的身后事,老人們也沒有話語權。
“孤老”之孤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老人有無精神上的孤獨苦悶?受訪者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皆是:“農村的老年人沒多大奢想,只要能吃飽穿暖,不生病,媳婦不煩嘴,就叫‘晚年幸福了。”
這樣的回答,不僅源于農民長期以來對精神生活的淡漠,更反映出他們面對經濟大潮沖擊時的無奈。
陜縣西張村鎮共有1.5萬多戶人家,農業人口5.6萬人,在外打工者2萬人左右。以前每個村都有小學,現在一半以上都砍了。鎮中學2001年有2300名在校生,現在只有900多名了。
鎮黨委書記李建龍說,每年夏天,雨季到來時,他最怕的就是只有爺、孫在家的農戶,他們住在窯洞里,沒有人管,暴雨一下,很容易房倒屋塌。去年鎮里普查過,這樣的“室中更無人,唯有乳下孫”的農戶有300多個,他們是本鎮黨委、政府夏天防汛工作的主要對象。
鎮敬老院的院民越來越多了。前年還只有70多名,去年一下子增到130多名。這也是農村超高老齡化社會到來的一個象征。
“前幾天,村里有個老黨員來找我,哭著說他當了幾十年黨員,現在過不下去了?!崩顣浾f:“年輕時他還能干活,現在干不了了。他有4個兒子,孫子們都上著學。有的老人能給孫子錢,他沒錢,兒媳婦們給他摔臉兒。原來4個兒子每月都給錢、糧當贍養費,現在不給了,他也舍不下老臉去要,怕人家不樂意。他想申請低保,村里說他不符合條件……”
李書記給老黨員出主意,讓他去敬老院代養:“你寫申請,讓兒子們繳費,我幫你聯系代養手續。只要你活著,敬老院就負責養你,死了再讓兒子們埋?!崩宵h員說:“不能啊。我回去要說進敬老院,家里該鬧翻天了,嫌我給他們丟人?!?/p>
農村家庭養老的方式,是每年給老人拿一定數目的錢、糧。現在子女越多的家庭越不養老,輪到該哪個子女家養了,都不想管?!翱磥碜优火B老,在農村將會是個愈演愈烈的趨勢?!崩顣浾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