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們的民主

于時語

將阿拉伯人比喻為迅速繁殖的蟑螂，已經(jīng)從以色列向某些西方人士蔓延。而阿拉伯世界“蟑螂”們的民主訴求，至少在近期內(nèi)，將與西方的利益背道而馳。

以色列以哈馬斯組織向以方境內(nèi)發(fā)射殺傷力極為有限的土火箭為理由，對加沙地區(qū)發(fā)起大規(guī)模軍事進攻，巴勒斯坦方面從“武裝分子”到無辜平民婦孺死傷枕藉。正如大部分國際輿論認為，這完全是不成比例的暴力報復。

正如2006年夏季的黎巴嫩戰(zhàn)爭一樣，西方政府對極少數(shù)以色列人員傷亡的敏感，與對成百上千阿拉伯民眾傷亡的淡漠，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這樣的態(tài)度，表明以色列右翼將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比作“蟑螂”的長期妖魔化宣傳，已經(jīng)“初見成效”。

形容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是“蟑螂”，上至已故以色列國防軍參謀長Raphael Eitan，下至普通民眾，在以色列相當常見。這一比喻除了種族蔑視，也反映了許多人對阿拉伯人口繁衍速度高過猶太人口的無奈和恐懼。

有跡象表明，將阿拉伯人比喻為迅速繁殖的蟑螂，已經(jīng)從以色列向某些西方人士蔓延。《華爾街日報》新近刊登一位德國社會學家的評論，認為加沙暴力的根源，是阿拉伯人的高生育率造成的青壯人口過剩。他認為黎巴嫩15年內(nèi)戰(zhàn)和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激進組織的動亂，都可以歸咎到同一高生育率因素。盡管他沒有運用“蟑螂”的比喻，只要熟悉以色列對阿拉伯人的偏見，不停繁殖的“蟑螂”形象已經(jīng)躍然紙上。

不過黎巴嫩的動蕩，很大程度上確是因為穆斯林尤其什葉派人口的大量增殖，成為最大族群，其政治訴

求動搖了當年法國殖民勢力制定的偏袒基督徒的“民主”體制。

順便不妨提到，歐洲大陸上近年來“恐回癥”不斷上升，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歐洲各國阿拉伯和穆斯林移民的高生育率，以至英裔大牌學者Bernard Lewis預言歐洲不出一個世紀就會被伊斯蘭化。

對西方世界來說，Lewis的預言畢竟是遠景，近在眼前的頭痛問題，是阿拉伯世界“蟑螂”們的民主訴求。更確切地說，是至少在近期內(nèi)，這一民主化與西方的利益背道而馳。

西方欲教訓“蟑螂”投票

目前，盡管歐洲民間日益反對以色列軍方對加沙地區(qū)的血腥“懲罰”，兩方各國政府，尤其是華盛頓，遲遲不肯對以色列施加真正的外交壓力，以早日實現(xiàn)停火。

除了唯一有訪問巴勒斯坦難民營經(jīng)歷的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指出：率先打破雙方停火協(xié)議的，其實是以色列在美國大選日(11月4日)對加沙境內(nèi)的軍事襲擊，所有西方領袖都將挑起戰(zhàn)爭的責任怪到哈馬斯頭上。在歷史上犯下對猶太人種族大屠殺罪行的德國，默克爾總理就說哈馬斯要對這場不成比例的血腥戰(zhàn)火“負全部責任”(盡管民調表明多數(shù)德國民眾不同意她的看法)。

這樣的指責，無視開戰(zhàn)之前處在以色列窒息性經(jīng)濟封鎖下的加沙地區(qū)，實在已經(jīng)無異于人間地獄；或者按照梵蒂岡RenatoMartino樞機主教(也即“紅衣主教”)近日的恰當形容，是一座關押150萬阿拉伯人口的集中營。卡特前總統(tǒng)便披露：在經(jīng)濟封鎖的高峰時期，一半以上的加沙居民每天只能吃上一頓飯。而大多數(shù)加沙人口，是以色列立國時便被驅趕出境的阿拉伯難民及其后代。

西方各國領袖支持和縱容以色列全面封鎖加沙，說到底是因為堅持不肯與以色列妥協(xié)的哈馬斯組織，卻是2006年巴勒斯坦公平開放的議會選舉的大贏家，這樣的巴勒斯坦民意，西方世界實在難以接受。于是，他們先協(xié)同以色列策劃反哈馬斯的軍事政變，弄巧成拙導致法塔赫慘敗退出加沙后，又以外交和經(jīng)濟上的各種“集體懲罰”手段對付哈馬斯控制的加沙，同時在經(jīng)濟和軍事上扶植約旦河西岸的阿巴斯政權，力圖按照歐美的利益，來重新“塑造”穆斯林民主。

根據(jù)美國《名利場》(Vanity Fair)雜志著名英裔記者David Rose的訪談，約旦河西岸的法塔赫政權事實上已經(jīng)“薩達姆”化。Rose例子之一：西岸一個無辜中間派大學教授被懷疑親哈馬斯，被法塔赫酷刑弄得雙目失明、折斷兩腿。

新近的加沙戰(zhàn)爭，是西方和以色列這一“懲罰”政策的自然延伸。由于上述經(jīng)濟和政治封鎖逆轉巴勒斯坦民意的努力收效甚微，阿巴斯始終是扶不起的阿斗，以色列不得不用軍事懲罰手段，教訓“不知好歹”的“蟑螂”們下次如何投票。

大中爾地區(qū)民意“逆反”

然而以色列的過度軍事懲罰激起了大中東地區(qū)的民意“逆反”。在近年從軍方“訓政”向伊斯蘭民主演變的土耳其，據(jù)《紐約時報》報道，總理埃爾多安迎合本國的強烈民意，譴責以色列進攻加沙是“人類歷史上的黑暗污點”；土耳其政府同時加深了和“恐怖組織”哈馬斯的官方聯(lián)系，埃爾多安總理甚至在半島衛(wèi)視上宣稱“哈馬斯負責人完全信任土耳其”。

而從埃及、約旦到沙特阿拉伯，華盛頓的主要“溫和阿拉伯盟友”卻不敢大聲譴責以色列，這些專制政權的外交政策與其國內(nèi)的民意差距越來越遠，以至于被迫“氣勢洶洶地(aggressively，《紐約時報》語)”逆轉剛剛萌芽的若干民主機制。《華爾街日報》新近也承認：如果舉行公平開放的民主選舉，那么哈馬斯在埃及的“上級組織”——穆斯林兄弟會多半會贏得埃及政權。

2009年大中東地區(qū)將舉行一系列關鍵的民主選舉，除了伊朗和阿富汗的總統(tǒng)選舉，還有以色列、黎巴嫩和伊拉克的議會選舉。對于后兩個阿拉伯國家，這次的加沙戰(zhàn)火勢必燃起其國內(nèi)“蟑螂”們反對親西方候選人的烈焰。華盛頓和利雅得公開和秘密的巨額金錢干預，并不能保證“蟑螂”們按照山姆大叔的意愿投票。

歐美政府在大中東的困境，是在納賽爾主義和阿拉伯復興社會黨代表的阿拉伯世俗民族主義紛紛失敗之后，西方無法為穆斯林世界提供一個可行的世俗主義模式另擇。除了硬著頭皮繼續(xù)扶植獨裁專制的“溫和阿拉伯盟友”，造成穆斯林社會中親西方勢力的邊緣化，西方推出的唯一“世俗民主”標本是阿富汗的“美援民主”。

據(jù)《紐約時報》新年前的詳盡報道，阿富汗的“美援民主”成為徹底腐敗的“美元民主”，整個政權從上到下成為各級當權者敲詐勒索、中飽私囊的工具。前不久傳出美國在阿富汗用壯陽藥偉哥賄賂部落酋長的新聞，不僅顯示“美元民主”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破產(chǎn)，也暴露了華盛頓心底對穆斯林社會的蔑視。無怪原本民望不高的塔利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即使美國和以色列可以徹底消滅哈馬斯的人員和組織，在加沙扶植起一個類似的“美援民主”。可以肯定它不久就會走上舊法塔赫和阿富汗“美元民主”的腐敗老路，不是向“溫和”專制蛻化，便是被新一輪伊斯蘭民主取代。伊拉克目前極為脆弱的民主體制，也很難避免類似的演化過程。

“伊朗霸權”的民主底氣

與兩年多前的以色列－黎巴嫩戰(zhàn)爭一樣，加沙戰(zhàn)爭眼看加大了阿拉伯專制政權與遜尼派民意的脫節(jié)，提高了什葉派伊朗在穆斯林世界的聲望。英語《亞洲時報》認為這在民間層次緩和了遜尼派和什葉派的矛盾，而有助于兩派“激進勢力”形成某種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無疑會使得中東地區(qū)的民主進程更朝對西方不利的方向發(fā)展。

所以面對加沙民眾的大量傷亡，西方朝野卻繼續(xù)渲染加沙戰(zhàn)爭加深“伊朗威脅”，例如《華爾街日報》元月7日刊登署名評論《伊朗的哈馬斯戰(zhàn)略》，副題是《激進的什葉派支持激進的遜尼派，旨在擾亂中東》。這不是無的放矢。“激進遜尼派”哈馬斯全面接管加沙地區(qū)之后，埃及總統(tǒng)穆巴拉克有一句憂心忡忡的名言：“我們現(xiàn)在與伊朗接壤了。”

“激進什葉派”伊朗之所以對西方造成“威脅”，是因為它遠比華盛頓的“溫和阿拉伯盟友”代表穆斯林民意。伊朗民意對政府施政的影響制約，以及民主選舉的競爭性和難以預測，與所有“溫和”阿拉伯專制政權對比，相去何以道里計。就連《紐約時報》也不得不承認，德黑蘭的核計劃代表了廣泛的伊朗民意。

與以色列發(fā)動加沙戰(zhàn)爭是受大選推動的“民主決策”一樣，伊朗的外交政策也受到即將舉行的總統(tǒng)選舉的重要影響。毋庸諱言，伊朗什葉派革命后建立的“伊斯蘭民主”受到高層操控，在民主表達機制上很不完善，但伊朗政權歷經(jīng)美國數(shù)十年的封鎖制裁、華盛頓背后支持薩達姆發(fā)動的8年兩伊戰(zhàn)爭，以及新近美歐聯(lián)手的全面經(jīng)濟制裁，卻顯示了頑強的生命力，在逆境中逐步建立了與其有限實力和資源不成比例的“區(qū)域霸權”，其命運發(fā)人深省。

以筆者之見，這里的“天時”，是伊朗領導的什葉派復興，恰好與伊斯蘭民主化潮流重疊；“地利”，則是波斯灣實在代表了一個“什葉灣”；但是同樣重要的，是伊朗現(xiàn)政權的精明“人和”，利用超越教派的穆斯林民主訴求，推動了“伊朗霸權”的迅速擴張。

總之，從血腥的加沙戰(zhàn)爭到“伊朗霸權”都說明：西方世界在中東地區(qū)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伊斯蘭民主化潮流。再說白了，真實穆斯林民意的伸張，是美國主導的現(xiàn)有世界秩序面對的一個主要威脅。這也使得奧巴馬新政府難免一個外交政策悖論：重建美國道德權威與順應伊斯蘭民主，至少在大中東地區(qū)，眼看是無法得兼的魚和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