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王和賊做朋友

李堯臣

1894年，我18歲，經人介紹，加入了會友鏢局。當時京城有八大鏢局，會友最盛。

進鏢局得先拜師傅。鏢局子的人全憑一身功夫吃飯。拜了師傅好學武藝。先練三皇炮錘拳，再練兵器和暗器。學會了軟硬功夫，還得練飛檐走壁，躥房越脊。一丈多高的院墻，一躥就上去。走在梁上、落在院里，都靜悄悄的，沒有聲響。學會了飛行本領，還要練馬上、車上、水上功夫。鏢行和賊打交道，想光憑武藝制服他們，那還是不行，必得學習行話，和賊拉交情。

當時社會不安寧，各地都有賊人鋌而走險。盜賊越多，鏢局的買賣就越發達。不僅單身的客人、運貨的商人、趕路的官老爺請鏢客沿途保護，連地方官運餉銀和各種款項，也得委托鏢局。

保鏢的人，每個月也就掙四五兩銀子，可是在柜上好吃好喝，生活還是挺舒服的。鏢局子制度也不像做買賣的那樣緊，彼此都是師徒關系，論起來，是一家人，因此，一般都覺得干這行挺自由，挺舒服。

我們保鏢的大約一個月平均走兩次鏢，少則一兩個人，多則十來個人。人多了，總有師傅或師叔、師大爺們帶著，一切聽他指揮。遇見賊人交手了，當徒弟的要不賣力氣，就顯著“沒種”，沒法出頭了。總之，做賊的固然是亡命，保鏢的也是亡命。你要豁不出去，不跟賊人較量較量，丟了鏢，得賠賬不說，往后誰還找你？

賊就是朋友

當時遍地是賊，走在路上就難免和賊打交道。賊人往往在道路當中放些荊棘，攔住人馬的去路。保鏢的一看這些荊棘，就知道有賊了。明知道這些荊棘是賊人放的，還是不能自己下馬把它挑開。

這時，當頭兒的會吩咐手下的兄弟們，做好準備，舉槍拿刀看住鏢車，自己卻要放下武器，向前準備和賊人搭話。賊人看見有鏢車路過，也有個為首的上前和鏢行辦交涉。這時候，鏢行的頭兒要滿面笑容，抱拳拱手，先向賊人行禮，招呼一句：“當家的辛苦！”他也回一句：“掌柜的辛苦！”如果初次見面，他必問你：“哪家的？”我們就說：“小字號，會友。”接著他又問：“你貴姓？”我們就說：“在下姓X，草字XX。”可是我們不能問賊“貴姓”，要一問，他就該疑心了。

“朋友”見面以后，必須拿黑話對談，內容不外兩點，第一，彼此都是一師所傳，應當講江湖的義氣。更重要的，鏢行必須承認自己這碗飯是賊人賞你的。他問：“穿的誰家的衣？”就答：“穿的朋友的衣。”要問：“吃的誰家的飯？”就答：“吃的朋友的飯。”這倒是句老實話，要沒有做賊的，也就用不著保鏢的了。做賊的看著鏢行的情面，“高抬貴手”，就是給鏢行留下了飯碗。所以鏢行稱賊作“當家的”，跟稱呼鏢行的“掌柜的”一樣。

兩下里拉了一陣黑話，平安無事，就放你過去。有荊棘條子的，他就替你挑開，表示他同意“借路”。臨分別時，我們還要客氣幾句：“當家的，你有什么帶的？我到XX（某處）去，二十來天就回來。”賊人一般說：“沒有帶的，掌柜的你辛苦了。”

他準你過去以后，就高聲喊一個“合吾”，就聽見遠遠的“合吾、合吾”，一聲接著一聲。賊人要多，“合吾”音就接連不斷，喊上好大的工夫。

遇見賊人不理這一套，硬要和你比武較量分個勝負的，那就只好和他相拼了。真的動手的情形，一百次也未必有一次。可是干鏢行的死在賊人手里的，也不在少數。

鏢局保護賊

因為鏢局子和賊講“朋友”，所以賊到北京來買東西時，鏢局子就有保護的責任。

當時官面上有專管拿賊的采訪局。賊一進京，采訪局就挨后面跟上了。可是一看見賊進了鏢局，他們就不敢拿了。為什么官面上還讓鏢局一頭呢？因為鏢行有后臺，我們稱之為大門檻，也就是當時在朝廷最有勢力的大官。比如會友鏢局，后臺老板是李鴻章。會友派人給他家護院守夜，拉上了關系，就請他當名譽東家。采訪局子得罪了鏢局子，鏢局子跟李鴻章一提，一張二寸長的小紙條，就要了采訪局的命。所以他們就不敢找鏢局子的麻煩了。

做賊的進城，都打扮成買賣人的樣子。來到我們柜上，和誰熟識，就由誰陪著。白天，他出去買東西，晚上回宅子里睡覺。買東西，他自己付錢，在外頭吃飯就由鏢局子會賬。一日三餐，好酒好飯。住夠了，就由鏢局子送他出城。臨走時，起五更，由鏢局派轎車，還有鏢局的人騎馬護送。賊坐在鏢車里面，送出城后，鏢局的人就回來了。

賊進北京這幾天，鏢局子必須特別小心，決不能讓他出事。要是賊讓官面上給逮去，鏢局子就算栽了，你再保鏢，路上遇見賊人的同伙，他必和你作對，鏢就不能走了。

鏢行和賊，就是這樣相互利用。正因為有賊，而且賊講江湖義氣，鏢局才能站得住，吃得開。可是鏢局和賊究竟是兩碼事。賊做的是沒本錢的生意，多半是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的光棍兒，而鏢局子的人多數是有身家的人。做賊的人盡管鏢號稱他做朋友，可是賊決不能進鏢局。鏢局的人去做賊，倒是有的，可是鏢局子決不能容他。因為這種人離開鏢局子去做賊，必然和鏢局子作對。

輕易不動武

前面說過，保鏢遇見賊人，全憑江湖黑話和他周旋，只要他肯點頭借道，就算過去了。所以保鏢的以和氣為先，賊人急了，咱們也不能急，輕易不和他動武。可是賊要不講江湖義氣，那也就顧不上了。為了保住鏢車就得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出門保鏢跟賊人交手，一交手，三兩下，至多不過五招，就得把賊贏了，才能保住鏢車無事。

后來，火車、輪船一通，保鏢的生意越來越少了，最后就專門做護院的買賣。鏢局子也逐漸減少了，只剩下會友一家。

當時前門外珠寶市、大柵欄都成了商團，歸會友鏢局保護。民國元年北京兵變，民國6年（1917年）張勛復辟，段祺瑞馬廠起義，珠寶市、大柵欄都因為會友鏢局保護，沒有受到什么損失。直到民國10年（1921年），辦了300年的會友鏢局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