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榮賢
摘要摒棄為圖書館學研究對象尋找“本質”并致力于證成它們的研究思路,解構某些預設的“給定”在圖書館學研究中的先在性地位。圖書館學價值目標應該從一元走向多元,不僅要追求文獻信息的傳遞效益,還應當承擔更為廣泛的社會道義。在圖書館學的研究內容上,必須突破圖書館自身小文本的局限,引入和圖書館有關的更為多樣化的社會因子,從而多維度地選擇、評價和權衡圖書館行為。顛覆圖書館學研究方法中對廣泛的一致性話語的追求,運用多元并存的思維方式尋求對圖書館學現象的創造性解釋。
關鍵詞圖書館學價值觀研究對象研究內容研究方法
館藏資源數字化,甚至以“e—only”作為資源建設的唯一目標;圖書館3.0(Library 3.0)理念的出現及其踐行等等,讓我們欣喜于圖書館在技術層面上的與時俱進。然而,技術對圖書館所涉及到的經濟或社會等問題卻無能為力。圖書館學研究有必要在技術層面之外,追逐時代思潮,徹底改變單一僵化的研究模式。當今世界,“網絡空間越來越多地表現出文化認同、傳統、意見、習慣等方面廣泛的多元性”;而“全球化其實是喬伊特的‘新的世界無序的別稱”。這令我們相信,強調“差異、多元、開放和不確定”應成為當今圖書館學研究的主流模式。然而,在研究對象的把握、價值取向的確定、研究內容的范圍和研究方法的選擇等基礎性議題上,圖書館學并未走出一元論的思維框架。
1研究對象:從本質主義到反本質主義
對研究對象的不懈追問,一直是中外圖書館學研究的重中之重。誠然,“圖書館學的基礎理論研究以研究對象為主要關注點,……有關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的文章或著作大都首先確立研究對象,然后在此基礎上提出圖書館學的研究內容和學科體系”。“在圖書館學理論研究的體系框架中,其理論基礎包括哲學基礎最終由研究對象來體現,其基礎理論最終由研究對象來概括,甚至其研究范式和方法,最終也由研究對象來決定。”在此背景下,反思中外學者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認識的得失,是十分必要的。
眾所周知,德國學者施萊廷格于19世紀初提出“圖書館學”的社會背景是歐洲工業化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傳統社會的重組,學術背景則是歐洲啟蒙運動以來自然科學理性在人文科學領域的延伸。工業社會以生產效率為導向,以大批量、模具化為生產模式。相應地,在圖書館工作與研究中,必然追求內容和過程的確定性,并追求結果的標準化。這決定了西方學者對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理解無論是在歷史向度上抑或是在現實層面上,都與西方“本質主義”的認識方式不謀而合。本質主義“是_種先在地設定對象的本質,然后用此種本質來解釋對象存在和發展的思維模式”。在西方,本質主義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理念哲學,而笛卡兒、康德等人的二元論哲學思想則成為本質主義的經典注腳。人們相信,世界上一切現象、一切表現都有一個最終的、可靠的、實體性的“本質”作為基礎。西方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認識,集中反映了本質主義的一般特征,即:肯定紛繁蕪雜的大千圖書館現象背后存在一個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本質,揭示了圖書館的本質也就意味著抓住了各種圖書館現象背后的規律。因此,從圖書館現象歸納圖書館本質,再從圖書館本質演繹圖書館的一般理論、原則和方法,便成為圖書館學研究的主要模式。不同的圖書館學研究,對圖書館“有沒有”本質都持肯定態度,它們之不同只是對本質“是什么”有不同見解,并由此形成了流派紛呈的圖書館學本質觀,諸如:源自德國的技術學派,源自英國的管理學派,以及同樣源自美國的社會學學派、交流學派、新技術學派、信息管理學派等等。圖書館學本質的“為道屢遷”,雖然有時空轉換的辯護,實質上卻缺乏足夠必要的正當性。
就中國語境而言,對圖書館學本質的每一次革命性的探索,往往構成了中國圖書館學研究歷程中的一個個嶄新坐標。總體上,“要素說”、“規律說”、“矛盾說”、“藏用說”、“交流說”、“中介說”、“事業說”等都是在圖書館以文獻為基本單元的背景下誕生的圖書館學本質觀。“信息資源說”、“知識集合說”、“可獲得性論”、“知識資源說”、“知識組織說”等等則都是在圖書館以信息為基本單元的背景下誕生的學說。然而,各種本質觀不僅在語義層面難以達成和解,而且在哲學本體層面上也無法取得一致。關于本質問題的這種“迄無定論”,不禁令我們懷疑圖書館學研究的本質是否真的存在。并且,毋庸諱言,中國學說的創生往往還與外國“先進”思想的傳人(它們的獲得性、可嫁接性等)密切相關。例如“信息資源說”與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歐美國家的信息資源管理(IRM)思想有關;“知識集合說”等觀點則是在20世紀60年代英國學者布魯克斯倡言的現代知識組織理論的基礎上增益而來,進一步盤根究底,則可以追溯到“1929年,著名分類法專家布利斯(H_E,Bliss)先后出版了《知識組織和科學系統》、《圖書館的知識組織》兩部著作”。無疑,我國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之本質的各種觀點的背景來源,也表明其正當性并非不可移易。我們認為,中外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本質觀的各種自信心爆棚的認識,其實不過是以各自“深刻的片面”作“片面的深刻”的言說,因而無法真正觸摸到圖書館的本質——假如圖書館真有本質的話。
隨著對研究可靠性和有效性的強調,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本質主義思維方法必將受到質疑。總體上,本質主義研究的要害不在于它的“為道屢遷”、人言言殊,而在于當對圖書館本質的不懈拷問成為普遍的研究方法時,便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同質性思維之中,從而也遮蔽了圖書館現象的多元化和差異性,把本來具有“全光譜”色彩的圖書館現象框定在了蒼白的單一色彩的論域內。因此,我們不僅要研究各種本質觀的是非異同,更要在本體論層面上反思本質主義認識本身的正當性。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作為對現代主義質疑、反思和批判的一種新的認知范式,認為差異、多元、開放和不確定是世界的基本特征,對包括圖書館學在內的幾乎所有學科都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并導致了學術研究范式的深層轉換。主要表現在:認為事物本質不過是人們一廂情愿的主觀臆構的產物。相應地,應提倡具體地、當下地、多元地、差別地,而不是普遍地、一元地、統一地觀察和思考問題。就圖書館學研究而言,應該摒棄尋找本質和規律并致力于證成它們的研究思路,解構某些預設的“給定”在圖書館學研究中的先在性地位,從而徹底否定先驗的各種“給定”對人們思想認識的束縛。不妨拿目前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本質的最新成果“知識集合說”、“知識資源說”等來說,其存在的局限是非常明顯的。首先,“知識集合說”等“極易使圖書館學和其他同樣以信息資源(或知識集合、或知識資源)為研究內容的學科(如文獻學、出版發行學)混淆起來”。其次,將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局限于圖書館內部,因而不能回
答圖書館在社會、教育等“館外”問題上的使命和職能。再次,就文獻信息的價值而言,讀書固然主要是為了求知,但求知卻并非文獻信息的唯一存在方式。我們認為,人類除在知性追求之外,還有比知性更高的智慧和德行追求。知識論視域下的圖書館學本質觀,根本無法成為在內涵與外延上和圖書館“全等”的概念。總體上,在data、information、knowledge、wis—dom、virtue這五種元素中,其等級是逐級提高的。德行可以包括智慧、知識、信息、數據;智慧可以包括知識、信息、數據;知識可以包括信息、數據;信息則包括數據。數據、信息或知識的擴大是否能夠達到智慧和德行,即能否達到徹悟與致勝之道,應成為擁有data、information和knowledge的圖書館界的思考內容。換言之,通過利用圖書館,我們不僅要獲得正確,還要力爭獲得高明。
總之,在后現代哲學家已經“用一個未知的、不確定的、復雜的、多元的世界概念取代了傳統的給定的世界概念”的今天,我們不是要對“到底什么才是圖書館學研究的本質”做修修補補式的“后出轉精”,而是要徹底摒棄本質觀,轉而面向當下、具體、真實的圖書館現象,從而使圖書館事業和圖書館工作展現出多元化的價值追求和價值實現。
2價值觀:從一元論到多元論
圖書館的價值目標決定了圖書館學的價值取向。古代貴族式藏書樓向現代公共圖書館的轉型,使得“開放”成為圖書館的重要標簽。古代藏書樓也因其不對公眾開放而難以與現代圖書館相提并論,甚至被粗暴地逐出了“圖書館學”的領地。“開放”的圖書館追尋的主要價值目標是努力以最經濟的方式向普通讀者傳遞最全面、最準確的文獻信息,由此奠定了圖書館學的一元論價值基礎。在此背景下,圖書館學的學理和旨趣直接指向信息傳遞的預期效率最大化,即達到“帕累托最優”(Pareto Opfi—mum)或“帕累托有效”(Pareto Efficiency)。這樣,經濟學中的成本效益分析法(cost-benefit analysis)也順理成章地成為衡量圖書館服務價值的主要方法。圖書館學研究往往被歸結為和簡化為從技術和管理的角度計算出一個狀態穩定的最優目標并指出達到這個最優目標的各種可行路徑,圖書館學的各個分支學科和研究領域無不致力于奔赴這個最高理想。例如,從文獻著錄標準化到知識組織模式的逐步改進,從基于用戶需求調查的館藏建設,到圖書館管理方法和原則的日趨完善,從復合圖書館的基本思維到以專家咨詢、學科館員和權威服務等新興形式跟蹤服務等等,無一不是把用戶的文獻信息最大獲取原則作為圖書館的最高思考目標。在學理層次上,阮岡納贊提出的“五定律”成為圖書館學價值一元論的代表性表述。而在“信息”取代“文獻”成為圖書館學關鍵詞以后,作為一種和物質、人力同等重要的資源,信息的稀缺性“要求對圖書館信息資源實施有效的規劃和科學的配置,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研究圖書館資源,最大限度地提高資源的使用效益,提高信息共享效率”。也正因為如此,自20世紀中晚期以來,經濟學的一般理論、方法和原則得以鋪天蓋地地充斥圖書館學領域。價值一元論意味著圖書館的所有目標效用都具有可計量性,并由此形成了從傳統的手工統計查準率、查全率,發展為當下的Web使用挖掘統計。而隨著技術(尤其是互聯網)的發展,那個狹窄的圖書館(學)單一價值標準因得到技術的支持而變得愈加強化。應該說,這樣的圖書館(學)價值目標和發展策略在短期內是富有成效的,但長期來看則是僵化的和短視的,顯示了圖書館學的墮落和自蔽。
謝拉指出:“(圖書館)由于某種原因,當它們不能完成既定任務和自己的使命時,社會就有可能、也一定會將它們拋棄。像圖書館這樣的社會部門,最大的敵人就是僵化,不能滿足各種需要。”在全球化的今天,社會需要已經趨于多元,作為社會部門的圖書館除了擔負著人類文獻信息的搜集、組織、保存和提供利用的天然職能之外,還被要求承擔更多的社會道義。例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堅信公共圖書館是傳播教育、文化和信息的一支有生力量……在網絡使用快速增長的情況下,僅僅將圖書館發展為信息中心,必然使圖書館失去價值和競爭優勢。圖書館只有回歸其教育與文化價值,才能找到發展的前途”。此外,隨著公民社會的發展,公共行政學界提出了旨在顛覆“唯效率論”的社會公正和自由的理念,“強調效率必須與公共利益、個人價值、平等自由等價值目標結合起來才有意義”,從而啟迪圖書館在保障信息公平、免費、信息自由等價值層面上有所作為。我們認為,圖書館的核心價值應包括“真”的價值、“善”的價值和“美”的價值。所謂“真”的價值主要包括在文獻信息工作中體現出對客觀真理的肯定,“善”的價值主要是在文獻信息工作中體現出館員與用戶之間的和諧以及社會和諧,“美”的價值主要是文獻信息工作中體現個體自由和社會公平。圖書館應該從單一性傳遞效益的追求,走向多維度的價值追求。相應地,圖書館學研究必須以價值多元論為基礎,并能夠對多樣化標準之間的替代和互補關系予以更加現實的評估。
多元價值并存是一元論研究模式所不能容忍的。相應地,本質主義的一元論圖書館學也無法使自己成為多元論價值觀的分析基礎。因為,教育和文化訴求、以及自由和公平等理念對傳統效益取向的顛覆,至少表明圖書館除了受到自身發展規律的制約,也受到社會選擇、歷史偶然和隨機事件的左右,其中的諸多關鍵變量是復雜的、多樣的,它們在不同的空間和時間尺度下發揮著不同的作用,必然表現出價值多元性。如何在中國語境下確定中國圖書館的多元化價值目標并矢志于對它們的多維度追逐,應成為我們的學術取向。然而,因受西方話語的影響,中國學者習慣于優先強調文獻信息的傳遞效率,而傳遞效率是由收集行為和整理方式決定的。因此,這個目標便呈現出科學化的特點,從而導致技術分析掩蓋了價值判斷和價值取向,社會背景被認為是可以忽略的非相關性變量。而多元化價值觀基礎下的圖書館要想在社會層面上有更大作為,就必需充分思考社會大系統和圖書館小系統之間的生態影響,從而也意味著引入了和圖書館有關的更為多樣化的因子,有助于多維度地選擇、評價和權衡圖書館行為。
3研究內容:從圖書館小文本到社會大文本
盡管,中國學者秉承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學說,能夠從社會大背景的角度思考作為社會意識的各種學術(包括圖書館學在內)的一般特征。然而,在反思的層次上研討社會與圖書館之間的深層關系,并未構成我國圖書館學研究的學術自覺。總體上,自晚清以來以傳遞效率為導向的中國圖書館學研究,長期局限于圖書館內部作循環自證,社會系統則被視為外生變量,不納入圖書館學的研究范疇。然而,多元化的圖書館學價值目標,使得小文本范圍內的圖書館學研究模式正在喪
失其合理性,并日益受到抱實事求是態度的學者們的質疑和證偽。例如,如何對弱勢群體展開有效的知識援助,就是一個廣泛的社會問題,不可能僅僅通過圖書館的單一努力而得到根本解決。作為社會大系統中的一個小系統,圖書館與社會的“確切”關系可以借用生態學的一個基本觀點予以表述:進化系統中不可能在某一子系統發生改變的情況下而保持其他子系統的穩定性。這表明圖書館的發展必然隨著社會歷史文化等其他子系統的變遷而與時俱進、與世偃仰。2003年,美國學者威甘德即曾批評以往的圖書館學過于看重“有用的知識”(useful knowl-edge),忽略了“場地”(place)和“閱讀”(reading)在圖書館的重要性,其結果是妨礙了對圖書館的社會與文化要素作進一步理解。無疑,圖書館學需要將研究視野擴大到社會大文本的框架內思考自身的存在和持續發展。
首先,全球化導致當今社會各種文化和價值取向并存,形成了多元、豐富、復雜的文化生態環境和文化價值選擇。而不同的圖書館有著獨特的個體情景,它們是由相互區別著的文化背景、個性特征、信念、價值觀和認知方式等社會大文本決定的。圖書館學應該基于這種差異性,努力探討與差異性相一致的、面向具體情境的研究模式。差異的核心是文化差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圖書館館員和讀者在文獻信息交際中的行為方式、價值觀念等顯然是不同的,甚至對文獻的收集整理傳遞和使用方式也大異其趣。所有這些不同,必然導致關于圖書館的使命、性質、存在方式等深層次的不同。這就需要強調在社會大文本的框架內研究圖書館小文本,注重生態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例如,我國上海、深圳等地如火如荼的“中心館——分館”辦館模式,和我國行政機制一脈相承,而與西方式的“社區”圖書館并不完全一致。顯然,社會大文本的觀點要求嚴格區分個體價值和社會選擇,并在社會選擇和社會期待的宏觀層面上確定個體價值。又如,我國古代官府藏書機構兼掌國家高等教育、清末興起的“新圖書館運動”直接由當時的國家教育部(稱為“學部”)領導、《中圖法》將“圖書館學”分在“G文化科學教育體育”大類,這表明,中國語境下的圖書館學是定位在促進社會教育和科學文化之上的,可謂淵源有自、頗具特色。可以肯定,具體的圖書館事業和圖書館工作具有鮮明的時效性、地域性、民族性。所有這些構成了圖書館現象的不確定性,比源自象牙塔里某些本質性和規律性的認識更有現實價值,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
其次,從學理上說,任何理論都是特定的社會大文本背景下的產物,而背景是不能直接“拿來”的。因此,目前處于話語支配地位的西方圖書館學理論,當運用于中國圖書館實踐時,需要考量其理論效度:即西方理論對中國具體實踐的切合程度。效度作為評價某理論的一項重要指標,應成為圖書館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而基于圖書館小文本的圖書館學,往往忽略社會大文本視角下的效度研究,難免出現理論和現實的錯位甚至指空。以目前頗為流行的制度圖書館學研究為例,“眾所周知,圖書館屬于社會形態,具有鮮明的社會性,美國作為民主國家必然要著重闡述它對于社會民主的作用,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國對公共圖書館的表述定位于‘社會教育機構,較之前者更具內涵,富有包容性,不是局限于或突顯于‘民主武器。……即使《公共圖書館宣言》認為‘公共圖書館是民主政治的產物,也是民主社會的保障之一,同樣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這些歐美圖書館學者的理論,僅反映西方文化特點。我們認為,公共圖書館是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產物,又是全面作用于社會的工具,而不該將它局限于‘政治。……圖書館無疑是一個機構(社會教育的),但作為一個制度(信息公平、民主的)就令人費解了。”總體上,當把社會制度、歷史文化、倫理旨趣等這些來自社會大文本的因素視為圖書館行為的關鍵變量時,古今中外的各種圖書館便不僅有作為“圖書館”的小文本之“同”;還具有作為背景存在的社會大文本之“異”。圖書館學需要加強對圖書館行為和社會環境系統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系統分析,即對圖書館與社會環境之間的廣義交易予以評估。
再次,基于社會大文本的圖書館學還支持特例的存在。文獻信息、館員、用戶等作為圖書館的各個子系統,都是特定社會系統下的存在,具有自己的個性特征。例如,“書是為了用的”雖然凝練地概括了館藏文獻之“一般”,卻并不妨礙一些特殊文獻刻意回避“書是為了用的”原則。諸如某些古籍善本或孤本、作為鎮館之寶的珍貴典籍、甚至一些特別內容或特別來源的普通文獻等等。這樣的特例,只有放在社會歷史文化的特定情境下才能得到更好的解釋和說明。又如,明代藩府藏書既多又精,且有藩府自身刻書作為文獻保障。這一現象和明代實施的“惟列爵而不臨民,分藩而不錫土”的獨特分封制有關。因“列爵”、“分藩”而有堅強的經濟支持;因“不臨民”、“不錫土”而無法施展政治抱負。這決定了藩王們可以將大量精力和財力傾注到文化典籍事業上,從而也成就了藩府量多質優的藏書。總之,圖書館學現象從來就不是給定的,任何圖書館學現象都具有時效性與地域性,“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的圖書館學現象之間并不必然地存在可通約關系。面對具有諸多不確定性的圖書館現象本身,我們應嘗試著去理解,而不是說明。唯有這樣,得出的研究結論才更符合實際,因而更具價值。
綜上,立足于社會大文本,也就是立足于廣義的人類活動。這樣的圖書館學研究,其模型既包括一般意義上的文獻信息收集、整理和傳遞的知識,也包括社會、歷史、文化乃至政治和倫理維度上的內容。PEST環境分析認為,影響組織的主要外部因素是政治(political)、經濟(economical)、社會(social)和技術(technological)四大類。其中,每一大類又包括若干小類。這對圖書館學研究是有借鑒意義的。例如,收集、整理和利用不同文獻信息資源的主體行為、接受態度和適應程度;教育水平、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等都可能成為影響圖書館的重要因子。總之,立足于社會大文本的圖書館學研究,既囊括了以文獻信息傳遞效益為導向的圖書館學研究模式,也包括人文圖書館學、技術圖書館學、圖書館哲學等新潮流派的思想和方法。這就必須以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的各種圖書館現實為基礎,摒棄原子論的機械模型,從協同進化的高度建立圖書館學研究的概念框架。有理由相信,基于社會大文本的圖書館學研究應該成為對現有圖書館學予以反省的代表性潮流。
4研究方法:從二維線性模式到多元立體模式
二維線性研究墨守科學主義的理性信念,以主體和客體的對立為基本特征,通過觀察、定量、邏輯推理等理性手段,努力追問線性因果關系并尋找客體規律。二維線性思維還支持還原主義的認知方法,即把整體分解為部分,再把部分分解為更小的部分,直到找出構成整體的基本元素。然后,通過研究
各元素的性質特征,把分別得出的結論加以聯結形成對復雜圖書館現象的總體認識,從而造成對圖書館學目標和過程的抽象和切割。事實上,圖書館行為是一個多因素、非線性、動態交互作用的復雜過程,充滿了意義、價值乃至倫理等問題,這是純理性的線性思維所無法掌握的。不僅如此,圖書館現象還是一種十分復雜的社會人文現象,而復雜現象大于因果鏈的孤立屬性的簡單總和。因此,處理和解決圖書館學問題應采用非線性的思維方式,把圖書館活動當作一個復雜的非線性系統,充分考慮到多元素參與、相互間的復雜關系、隨機性決定等等在圖書館實際行為中的作用。從整體上、因素與因素的關聯上來把握圖書館變化的性質與規律,重視圖書館活動的偶然性、不確定性、隨機性、多樣性,并通過情感方面的詮釋和理解,充分揭示圖書館的意義與價值。
首先,以二維線性思維的“理性主體”為模型,館員被認為是熟諳圖書館館藏、分類、編目、流通、咨詢等具體業務的專業人員,他們仿佛是在毫無社會約束和毫不摻雜個性情感的條件下,“純潔地”從事著圖書館業務。事實上,作為主體人的館員,他們的行為方向和方式根本躲不開所從屬的社會背景、個人經歷和意識興趣的濡染。例如,館員在選擇使用何種數字信息資源管理系統時,會隨著個人見解或興趣不同而對管理系統各種性能因子的優先選擇有不同的取舍,這些因子包括:對系統的數據挖掘、推送技術、行業規范、智能化檢索、用戶界面友好度、開放性和適應性、安全性等等。又如,網絡信息保存項目的實施主要包括兩種形式,一種是全面自動保存模式,如美國的Internet Archive和瑞典、芬蘭、挪威等國的項目;另一種是選擇性保存模式,如美國的NDIIPP(National Digital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Preservation Program)計劃和丹麥、澳大利亞等國的項目。總體上,選擇何種保存模式跟技術的關系不大,而與人們認識的不同有關。全面自動保存模式認為人們無法預測哪些文件在未來的研究和文獻工作中更具有價值;選擇性保存模式認為選擇的優點在于針對性強,可以排除大量無用信息。事實上,隨著網絡的發展和讀者素養的提高,圖書館作為重要情報源的傳統定位正在被消解,館員在文獻信息傳遞中的地位也日益受到挑戰。在海量信息存儲技術、互操作技術、網絡信息檢索技術、個性化信息定制與推送技術、數字化信息的開放描述等技術尚未完善,標準與法規的制訂與實施缺乏統一性的前提下,作為數字圖書館運行、管理和服務的新型館員(cyberian)正面臨多種選擇。
其次,以二維線性思維的“理性主體”為模型,也根本不能作為用戶行為的最優表達式。人的需要是社會化的而不是原子式的,個體人對圖書信息的需求、理解、希冀乃至焦慮等各種主觀因素不僅制約和影響圖書館活動,它們甚至就是圖書館活動的構成要素,并使得圖書館事業和工作呈現出鮮明的主觀性。用戶作為文獻信息的受用者,直接體現出文獻信息“如何為我所用”的價值愿望。例如,在信息獲取上,讀者更加依賴網絡而不是圖書館;在信息查詢上,已經由“目錄一文本”模式向“瀏覽—存儲”模式過渡;在信息閱讀上,已經由線性文本向多媒體、超文本的立體模式邁進,這些信息消費習慣的變化,必然帶來對圖書館的文獻交流功能的質疑。而“如果讀者必須經過訓練才能使用我們所提供的服務,那表示我們應該修正我們的服務”。顯然,圖書館學研究只有徹底摒棄傳統的二維線性思維模式,才能真正地理解用戶,并在理解的基礎上為他們提供其所需的服務。又如,“圖書館發展至20世紀末,服務活動主要是針對到館的讀者而言的。但是,從上世紀90年代起,圖書館為不到館讀者的服務不斷發展”,這就需要圖書館重新思考自己的戰略定位。再如,全息數字化技術的出現提高了原始書刊數字化的效率。然而,不少用戶為了能夠“逼真地”看到原始版面,而習慣性地使用PDF(Portable Docu—ment Format,便攜文檔格式)文檔資料掃描存貯系統,即使PDF文檔缺乏數字化信息的檢索功能、占用空間大、顯示效果較差、不能從版面上摘錄文字等缺點也在所不惜。總之,用戶是個體的、多元的,不是二維線性思維能夠框定的。
再次,文獻信息作為人類文化事實和日常經驗的記錄與總結,是作者全部知識和心性的結晶。文獻信息除了具有知識論意義上的概念和邏輯的性質,還有心性論意義上的直觀意蘊。所有的文獻信息,作為“人”的產物,其背后都站著一個個不可形式化的、活生生的人。二維線性思維把文獻信息定位在單一知識論的范圍內,本質上是拒絕承認作為主體人的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知識之外的心性參與。例如,在以信息技術為支撐的數字圖書館建設中,信息的交流和獲取不僅取決于技術,還取決于信息資源本身和信息體制。事實上,即便是純技術研究,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能夠刻意追求某種“客觀立場”,但在立題伊始和研究成果的最終用途上還是不可避免地回歸某種價值判斷。因而,過分著眼于技術的當代數字圖書館,并沒有兌現當初的承諾:通過計算機和網絡技術,在確當的時間和確當的地點下為確當的人提供確當的信息。例如,針對企業戰略信息這一特殊的信息類型,對它的管理需要管理主體參與信息收集范圍的確定和信息資源的開發利用,館員作為“局外人”往往無由插足其中。西漢學者揚雄《法言·問神》日:“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館員收集、整理以及用戶檢索使用的對象表面上是客體文獻信息,實質上是文獻信息背后的主體。二維線性研究模式意識不到知識只是文獻信息的一個側面,以為思想即理智,可以進行廣義的運算,于是,把充滿人文性的文獻信息交由技術去處理,由此把思想變成了非思想。
最后,二維線性模式規約下的主客二分思維,認為圖書館學研究者是以外在于圖書館活動過程的方式從事研究的。這樣,研究者與具體圖書館因素難以展開積極對話,更不可能達到“視界融合”。克爾凱郭爾指出:“真理根本不是學究式的東西,而是一個人對自己生活道路進行熱情探索的產物……只有通過個人的主觀經驗,一個人才能真正接近真理。對人類及其問題作出非個人的客觀思考,乃是一種對現實的歪曲。”同樣,圖書館學研究也需要摒棄二維線性思維模式,充分承認心靈體驗和創造性想像在圖書館學研究工作中的重要地位,從而散發出在線性模式那兒被純粹客觀和邏輯壓抑著的人性成份。事實上,正像阮岡納贊基于古印度神秘的吠陀(vedic)文化對人類知識的理解而創造出了《冒號分類法》一樣,中外圖書館學史上從來不乏基于“非理性”的多維立體思維而創造出來的重大學術成果。
總體而言,二維線性的思維模式認為圖書館各因素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而執著于以理性科學的方法追問各因素之間的原因和結果。其要害是技術分析掩蓋了價值判斷和價值取向,無可避免地造成了對人(包括館員、讀者、研究者乃至文獻信息的作者)的主動性、創造性以及人之價值的貶損,導致人文精神和人文信念的遮蔽。因此,有必要反省線性研究范式的獨斷化和片面性,提倡以顛覆主客對立和因果追問為基本特征的多元立體化的研究思路。有趣的是,圖書館學研究方法從二維線性模式向多元立體模式的轉變,直接對應于圖書館館藏從線性圖書到非線性數字信息的結構變化、以及由此而來的文獻信息組織方式的變化。我們知道,傳統圖書館是“圖書的館”。圖書的結構是線性的,在時間上是連續的,因而可以通過分類、目錄、索引、文摘等加以整序。而在數字時代,數字信息成為圖書館收集、整理和訪問的基本單元。數字信息是由節點、鏈和網絡構成的立體、多維的網狀結構,每一個節點都具有交互性和開放性,節點之間存在諸多不同路徑以形成信息網絡。顯然,數字信息在結構上是非線性的、在時間上是不連續的,因而傳統的線性書目控制模式也日益失去用武之地。這一純屬巧合的“偶然”,似乎預示了當代圖書館學研究必定由二維線性模式向多元立體模式轉變的“必然”。
5結語
一元論的價值取向、本質主義的對象設定、局限于圖書館小文本的研究內容,長期迎合著二維線性圖書館學研究的主流模式,即:用工具理性主義、技術操作主義、還原論等各種直觀映射的思維方式作為研究的主要手段。顯然,研究對象、價值設定、研究內容、研究方法是彼此共軛,相輔相成的。例如,追求資源配置效率的“帕累托最優”,只能以假設不存在生產和消費的外部溢出性、信息完全、無壟斷性等“館外”因素的變遷為條件,從而導致研究內容的“館內局限”以及研究方法上的二維線性模式。事實上,誠如上文所述,圖書館活動不是一種純粹客觀的物質化過程,而是一個文化和價值的世界,它與人們的信念、世界觀、思維、情感、乃至社會道義等因素密切相關,呈現出強烈的個體性、多元性、偶然性、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就需要我們打破線性的簡單化思維模式,崇尚動態的、非線性的、多元化的和開放的復雜性思維。唯其如此,圖書館學研究才能突破對廣泛一致的話語的追求,運用一種多元并存的思維方式尋求對圖書館學現象多元的、創造性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