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曾一度成為《文心雕龍》研究領域的一個熱點,許多專家學者紛紛撰文,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探討《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今天看來,其中的許多觀點仍可謂真知灼見。然筆者認為,學術研究應該推陳出新,況且《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本身又是十分復雜的,對它的研究不能停滯,故不揣淺陋,將近年來的一些思考結撰成文,以乞教于方家。
我們認為,《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與劉勰所謂的“道之文”直接相關。“道之文”是一個貫穿整部《文心雕龍》的概念,它既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也是其最終的歸著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以“道之文”為核心,建構了一個“體大慮周”的文學理論體系。
一、“正文救弊”之旨與“道之文”的提出
矯正“近代”以來文壇流弊是劉勰著述《文心雕龍》的直接動機。劉勰“正文救弊”的內容又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矯正創作上的流弊,二是矯正文論界的弊端。
創作上的流弊,主要體現在“近代”以來因辭人愛奇而導致“文體訛濫”的現象。《序志》篇謂:“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離本彌甚,遂將訛濫。”劉勰認為,由于追求新奇,“近代”創作普遍存在“言貴浮詭”的不良現象,其結果導致文體“解散”甚至是“訛濫”。他在《定勢》篇中對時人“效奇之法”作了更為詳細的論述:“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本,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外出,回互不常,則新色耳。”為了“適俗”而“逐奇”,本來“正言明白,而常務反言”,這種“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外出”的“顛倒文句”之實例,江淹《別賦》中“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恨賦》中“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等句子,即是。
同樣,魏晉以來文論界也存在著諸多弊端。劉勰在《序志》篇中歷數魏晉文論之弊,說:“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王易)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在他看來,魏晉文論諸家之弊雖各不相同,卻有著一個通病,那就是“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所以,“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就成了劉勰為超越以往文論家而努力追求的目標了。
那么,文學之“根”“源”何在?劉勰認為,“文”源于“道”,因此,其撰《文心》以《原道》開篇。在《原道》篇中,劉勰首先從本體論的高度提出一個重要概念——“道之文”。他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
又說:
爰自風姓,暨乎孔氏,玄圣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這兩段文字所提出的“道之文”,前者指宇宙萬物之形色,是“天文”;后者是歷代圣哲為教化黎甿而作的禮樂文章,是“人文”;劉勰在此統稱為“道之文”,為什么?因為它們都擁有一個共同的本體——“道”。其所謂“道”,由于受到時代學術思潮的影響,已經著上了玄學色彩,可以理解為“自然之道”。在劉勰看來,“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皆“自然之道”也。
何謂“道之文”?簡言之,即“明道之文”,劉勰認為,“文”乃宇宙本體“道”之“德”。不管是“天文”,還是“人文”,其作為“道之文”而具備的基本特質有二:一是其美的屬性,具有審美價值,譬如,龍鳳、虎豹、林籟、泉石等皆“郁然有彩”;二是合乎自然之道,“云霞雕色”、“草木賁華”,“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劉勰之所以將“人文”亦稱作“道之文”,主要原因在于,人“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而作為“有心之器”的人,“其無文歟”?所以,“人文”的產生,亦自然之道也。
“道之文”的提出,強調了“道”與“文”之間的“體”“用”關系,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而且,劉勰論“文”而原“道”,意在為文“尋根”“索源”,其終極目的還在于有益于“后生之慮”(《序志》),也就是矯正當日文壇流弊。那么,劉勰又是如何以“道之文”去矯正文壇之弊的呢?那就是“征圣宗經”的提出。
二、“征圣宗經”與“道之文”的標準
劉勰在提出“道之文”時,就巧妙地將它與圣人、經典聯系在一起,初步建構成一個由“道”—“圣”—“文”組成的文學理論體系內核。在他看來,“道”、“圣”、“文”三位一體,圣人創作的經典即是“人文”中最早的“道之文”,也是后人寫作的最佳范本。因此,“原道”之后,劉勰繼而提出“征圣”“宗經”的主張。然則,何以謂圣人創作的經典就是“道之文”?除了上述人為“有心之器”外,劉勰還作了更為細致的推論。
首先,從“人文”的創作過程看,圣人是依據“道”來立言的。《原道》篇謂:“玄圣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這里所謂的“道心”、“神理”、《河圖》、《洛書》、“蓍龜”、“天文”等,在劉勰的眼里都是指上天以不同的方式向人類垂示的“天道”,所謂“原道心”“研神理”“觀天文”云云,就是指圣人根據這些啟示,著文以教化黎。而“察人文”,則是研究人類社會之道。這樣的創作過程,亦即《宗經》篇所謂“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實際上就是依據“自然之道”而創作的過程。因為圣人是依據“自然之道”來撰述文章,其文合乎“自然之道”,故謂之“道之文”。
其次,從圣人的創作方法看,也都合乎“自然”之道。《征圣》篇有一段文字專門論述圣人“變通適會”的創作方法,文曰:“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也就是說,圣人在創作時,能根據不同內容、不同的目的需要而采用相應的創作方法,使“文成規矩,思合符契”,充分自由地表達出其旨意。這就是圣人在創作方法上合乎“自然”之道,而這種自由靈活、合乎自然的創作方法,也是圣人之文之所以能成為“道之文”的又一個必要條件。
再次,從圣人創作的結果看,也是合乎“自然”之道的。劉勰認為,作為創作主體,圣人的智慧非普通人所能比的,他們能“則天法道”,一方面對萬事萬物的自然法則有深刻的認識,能“洞性靈之奧區”;另一方面在文章寫作上,又深于文理,能“極文章之骨髓”。所以由他們創作的“五經”,在內容上“義既埏乎性情”,能鼓動天下;在表達上“辭亦匠于文理”。一言以蔽之,“五經”無論內容還是文理方面皆合乎“自然之道”,是“道之文”。
在劉勰的推論中,“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道”與“圣人”、與“經典”實際上構成了“體”與“用”、“道”與“德”的關系了。值得注意的是,劉勰認為“天道難聞”、“妙極生知,睿哲惟宰”,只有圣人才能“則天法道”,一般人是不能像圣人那樣直接去則天法道的,只能通過圣人創作的經典這一中介去感悟深奧莫測的“神理”。“五經”既為“道之文”,“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引出其“征圣宗經”文學主張。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征圣宗經”并不是劉勰文學理論的最終目的,它只不過是一種途徑,具體說來,劉勰是想通過“征圣宗經”這一途徑使后世作者能寫出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來,所謂“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即是。所以,創作出“道之文”才是劉勰文學理論的歸著點,是劉勰矯正文壇流弊的具體藍圖。那么,什么樣的文章才算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它有哪些具體特征或者說它必須具備哪些具體條件?我們認為,《宗經》篇提出的“六義”可視為劉勰對此一問題的回答。《宗經》篇曰:
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
在這里,劉勰分別從文章的“情”、“風”、“事”、“義”、“體”、“文”等六個角度來說明學習圣人經典對于寫作之益,而“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等所謂的“六義”就是征圣宗經后所著文章能達到的高境界。既然圣人的經典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通過學習經典而具備此“六義”的文章亦應為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我們就有理由斷定,“六義”既是劉勰所謂“道之文”的具體特征,也是他為后世文章所設立的具體標準了。
再者,頗值得玩味的是,劉勰在《序志》篇中自稱:“《文心》之所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云云,這無疑是在向世人暗示:《文心雕龍》本身就是繼圣之作,是具備“六義”之文,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道之文”。那么,撇開其理論價值,我們還可以推斷,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另一個意義在于,欲在寫作實踐上通過《文心雕龍》為時人樹立可以師法的文章典范。
三、“論文敘筆”與“道之文”的規范
從《明詩》到《書記》二十篇為“論文敘筆”部分,是《文心雕龍》的重要內容,它“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全面而深入地論述了各種文體,被劉勰視之為全書的“綱領”(《序志》篇)。我們認為,劉勰之所以如此看重“論文敘筆”,是因為它實實在在地為各類文體的寫作制定規范,對后生寫作具有直接的指導意義;而且,“論文敘筆”也是劉勰建構其“道之文”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環節。在這一環節里,劉勰將其“道之文”的理念具體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
那么,劉勰又是如何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的呢?我們認為,主要通過兩種方式:
一是將各類文體與圣人經典聯系起來,為其“尋根”“索源”,從而為各類文體的寫作確定具體的師法對象。因為“去圣久遠,文體解散”,后世作者對文體特征的認識越來越模糊,所以,有必要為各類文體“尋根”“索源”,使之從本源上認識各類文體。上文已述,在劉勰的理論中,“五經”為“道之文”,它不但“洞性靈之奧區”,具有廣泛而深刻的內容,而且也“極文章之骨髓”,蘊涵著豐富的文理。因此,后世各類文體都可以從“五經”那里找到其源頭。所以,《宗經》篇謂:
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誅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
劉勰在此按“五經”之源,將后世文體劃分為五大類。那么,在寫作上,每一大類的文體必然要以其本源為法式,這樣的文章才有可能成為“道之文”。所以,在具體分述各體文章之時,劉勰始終不忘“征圣宗經”。如《明詩》篇高標詩歌“持人情性”、“義歸無邪”,《詮賦》篇強調“賦自《詩》出”、“風歸麗則,辭剪荑稗”,《頌贊》篇則謂“《時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式存焉。”《史傳》篇謂“史肇軒黃,體備周孔”、“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章表》篇謂“章式炳賁,志在典謨”,《議對》篇謂議體寫作之大體“必樞紐經典,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云云,都是從各種文體自身的特點出發,突出圣人經典對后世作者的垂范意義。
二是以“名理相因”為原則規范各類文體的寫作。劉勰認為,“有常之體”必須是“名理相因”,而“名理相因”又是各體文章合乎“自然之道”的必要條件。所以,“論文敘筆”的主要內容實質上是在講如何使各體文章的寫作“名理相因”。在《定勢》篇中,劉勰從總體上提出“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原則,他說:“章表奏議,則準地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是就大的分類而言,不同的文體類別在“定勢”上應有不同的考慮。就每一種文體而言,劉勰則借助于玄學“校練名理”的思辨方法,詳細辨析各類文體之“名”與其創作之“理”。在劉勰看來,文體之“名”與其創作之“理”相符合,則所作的文章為“正體”;相反,“名”“理”相乖,則違背了該體創作的“自然”之道,是“訛體”或“乖體”,必須予以矯正。
要之,在“論文敘筆”部分,劉勰從文章體裁的層面,以“征圣宗經”、“名理相因”為原則,為各體文章的寫作制定了具體的規范,從而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的寫作之中。
四、下篇“毛目”與“道之文”的創作
《神思》篇以下,被劉勰稱為“毛目”(《序志》篇),因為這一部分的內容顯得非常繁雜。在劉勰看來,詩文創作“思無定契,理有恒存”,這里的“理”即文理,指創作中普遍存在的規律與方法技巧。《總術》篇又謂:“文場筆苑,有術有門”,“才之能通,必資曉術”,所以,“研術”與“執術馭篇”在寫作中顯得尤為重要。如果說“論文敘筆”從各種文體出發,具體研究各種文體的創作之道,那么,下篇的“毛目”則是“剖情析采,籠圈條貫”,超越了具體文體之囿。盡管這些“毛目”在內容上非常繁雜,但實際上也是圍繞著“道之文”這一核心立論的,即怎樣才能寫出“道之文”來?研術、曉術,然后才能“執術馭篇”。概而言之,其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毛目之一:文學創作中的一些規律與方法技巧。從《神思》篇到《總術》篇,論述的內容大致包括:其一,揭示文思中“神與物游”之理。因為在“神與物游”的過程中,“志氣統其關鍵”,“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所以,劉勰提出了虛靜養氣、積學博練等具體方法,以鍛煉寫作才能。其二,揭示“吐納英華,莫非性情”之理,即文章與作家才性的關系。因為詩文作品與作家性情“表里相符”,具體說來,“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為此,劉勰提出“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的方法。其三,論述詩文創作中的一些重要方法技巧。譬如,如何鍛煉文章的風骨,使“文明以健”“風清骨峻”;如何通變因革,確定文勢;如何處理文章情理與辭采的關系;如何“規范本體”、“剪截浮詞”,如何定章結句、組詞練字,以及諸如用典、聲律、對偶、比興、夸飾等等。
需要指出的是,劉勰在論述這些創作方法技巧時,仍不忘圣人經典的垂范意義。譬如,《情采》篇講《詩經》之“風雅”均是“為情而造文”,合乎情文之道;《聲律》篇言:“詩人用韻,率多清切”,合乎聲律之自然;《章句》篇謂:“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即《詩經》在裁章積句方面合乎自然;《麗辭》篇謂:“《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婉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以《易》、《詩》為例,說明圣人經典在語言的駢偶方面合乎自然;《比興》篇稱贊“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夸飾》篇稱:“雖《詩》《書》雅言,風俗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入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又謂:“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之甚泰,使夸而有節,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即《詩》、《書》在夸飾方面值得后人借鑒。《物色》謂:“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嚶嚶學草蟲之韻。‘皎日‘慧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講《詩經》在描寫自然景色方面亦自然貼切。總之,在劉勰看來,圣人經典在各種具體創作方法技巧上均合乎“自然之道”,體現出“道之文”的創作特質,那么,“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毛目之二:文學發展演變規律。從總體上看,整部《文心雕龍》的文學“史”的意識是非常自覺的。《序志》篇所謂“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之言,實際上是在粗線條地展示了文學從“道”到“圣”、“經”、“緯”、“騷”,再到后世各種文體的源與流的演變軌跡。“論文敘筆”部分又具體對各種文體“原始以表末”,揭示其發展演變規律。《時序》篇更是深入、細致地分析各時代社會諸因素對文學的影響、闡明“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規律。在劉勰看來,“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明詩》篇)、“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時序》篇)。知百世之文,目的是從中得到某些啟發與借鑒,劉勰在《通變》篇明確提出“望今制奇,參古定法”,而監古今詩文“情變之數”無疑有助于“道之文”的創作。
毛目之三:文學批評鑒賞。劉勰認為,“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但由于各種主觀原因,自古以來在文學批評與鑒賞領域就存在著“知音難”的現象,尤其是齊梁文壇,“家有曲直”、“人立矯抗”(江淹《雜體詩序》),“喧議競起,準的無依”(鐘嶸《詩品序》)。所以在《知音》篇中,劉勰分別從“博觀”以去愛憎、“六觀”而見優劣、“見異唯知音”等三個層面,細致而深入地論述文學批評鑒賞方面的問題與方法途徑。這些問題的論述,其目的是幫助批評鑒賞者端正態度,提高文學批評鑒賞能力,以糾正當時文學批評界“隨其嗜欲”、“準的無依”的混亂現象,最終為“道之文”的問世創設一個有利的環境。
綜上所述:為了矯正“近代”以來的文壇流弊,劉勰從本體論的高度為文學“尋根”“索源”,提出了“道之文”的概念;又將“道之文”與圣人經典聯系起來,通過“征圣宗經”而推導出“六義”,實際上是為“道之文”設立具體的標準;在“論文敘筆”中,劉勰不僅為各類文體尋根索源,而且又以“名理相因”為原則,對各類文體的寫作進行規范,將其“道之文”的理念落實到各類文體之中;盡管下篇“毛目”所論述的理論問題比較多,但我們仍可以透過這些理論,看到其共同的主旨,那就是關于“道之文”的創作問題。因此,可以說,“道之文”是劉勰文學理論體系的核心,它既是劉勰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也是其最終的歸著點,它貫穿著整部《文心雕龍》。這一理論體系的建構也確實矯正了魏晉以來諸家文論“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之弊端,明顯地超拔于時人。
(責任編輯:原 琳)
作者簡介:楊清之(1966- ),海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與文學理論批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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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楊清之.形名學的復興與劉勰的“論文敘筆”.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