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發育缺失下的意亂情迷

張　泠

關鍵詞：周萍 依戀關系 角色混亂 心理缺失 意亂情迷

摘 要：周萍的懦弱性格和亂倫作為備受人們關注。透析他心理發展的歷程，嬰兒期不安全依戀關系的建立是周萍心理發育缺失的罪魁禍首；青春期形成的角色混亂導致成年期的周萍在感情上迷失自我。周萍對繁漪的感情是母愛引誘下的饑不擇食，而四鳳之于周萍，則如溺水之人無意間碰到的一把既能救命又能充饑的鮮活的稻草。周萍感情上的意亂情迷，不是他道德品質惡劣后的主觀作為，而是他心理發育缺失下的客觀結果。

在曹禺先生的經典劇目《雷雨》中，周萍不是男一號，但他特殊的身世和不同尋常的感情閱歷，使其成為備受人們品頭論足的人物。人們同情他，因為他出身賤微，自幼喪母，缺少至親的疼愛；人們鄙視他，因為他軟弱、怯懦、缺少責任心，是一個紈绔子弟。尤其是他和繼母繁漪、異父同母妹妹四鳳的感情糾葛，讓人們對他欲怒無語、欲悲無聲、欲罷不能。身為社會名流、體面之家的周家大少爺，為何具有這樣的性格和作為？

讓我們從周萍的心理發展歷程中探根求源。

首先，嬰兒期不安全依戀關系的建立是周萍心理發育缺失的罪魁禍首。

依戀是嬰兒與主要撫養者（通常是母親）間最初的社會性聯結，也是嬰兒情感社會化的重要標志。在嬰兒的成長過程中，一般與母親的接觸最多，隨著這種接觸的日益密切和廣泛，母嬰之間逐漸建立起一種情感聯結。根據心理學家的理論，從出生到兩歲是嬰兒依戀形成的關鍵期。按照母嬰之間建立的依戀質量，可以將依戀分成安全型依戀和非安全型依戀兩種。安全型依戀中，嬰兒的情緒穩定、積極；不安全型依戀中，嬰兒的情緒焦慮、矛盾。

依戀對物種的繁衍和生存是至關重要的。在人類的心理發展過程中，依戀會影響到嬰兒的情感情緒、性格特征、社會行為和人際交往態度的形成；母嬰之間的依戀關系的質量會影響兒童成人后的認知發展和社會性的發展。同時，安全的依戀關系的建立是兒童進入青春期后健康自我感發展的必要條件。

眾所周知，周萍是周樸園與女仆侍萍的私生子，侍萍被趕出周家時，周萍只有一歲，正處于依戀形成的關鍵時期。母親的離開，使周萍正欲形成的情感依戀陡然被斬斷，繼而是外祖母梅媽被氣死。盡管他還有父親，但讓新婚不久專制自私的周樸園無微不至地關愛兒子，這是奢望；事實上，周萍很快就被父親送到了陌生的鄉下。一個下人的私生子，從此成了周家風霜雪雨中一棵孤苦伶仃的小苗，不管他怎樣地哭嚎，再也喚不來母親柔潤的回應聲，再也沒有母親甘甜的乳汁為之充饑，再也沒有母親溫熱的肌膚為之撫慰，母親善良的目光、美麗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周萍，這個弱小的生命，一下子失去他的安全基地，猶如掉入了黑暗的深淵，無論他怎樣驚恐地喊叫，無論他如何拼命地掙扎，從此，他失去了安全感，失去了情感上的支持和幸福感。

在心理學界有個著名的恒河猴實驗，讓猴子在幼年時期與母親分開，并在與母親隔離的環境中長大，結果這些沒有媽媽的小猴子長大后成為了“問題猴子”，而且它們往往在性行為方面不正常。心理學工作者還發現，幼年失去母愛的嬰幼兒在進入青春期后較那些在幸福的家庭中成長的孩子更容易出現問題。在人之初的第一年，嬰兒發展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是和母親之間建立的依戀關系，依靠這種依戀關系，形成了嬰兒與他人最初的信任和感情的聯結。如果說食物是嬰兒的生理需要的話，那么對感情的需要，尤其是對愛的需要，便是嬰兒的心理需要。前一種需要，保證他們生理上的健康發育；后一種需要，則關系著他們未來是否會有一個健康的心理，這對人的一生的發展都會有著持久的影響。

周萍，在人生心理發展的第一個最為關鍵的時期，就受到了突如其來的重創，在他以后的成長歲月中，沒有可以讓他依戀的母親，沒有至真至純的母愛的滋潤，他的“安全基地”被銷毀了。他孤獨、恐慌、自卑、苦悶；在人際交往中，他缺少安全感、信任感、持久感。于是，“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火熾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也就因為郁悶，長久離開了空氣的原因，成為懷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

周萍的人格特點就這樣在他早期建立的不安全的依戀關系的影響下逐漸形成了。正如周沖所說“他自幼就沒有母親，性情自然容易古怪”。古怪之人，必做古怪之事。

其次，青春期形成的角色混亂導致成年期的周萍在感情上迷失自我。

在人一生的心理發展過程中，要經歷各種不同的時期，青春期是其中之一，但它卻是人生旅途中的“多事之秋”。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個時期的青少年主要是完成角色認同任務。青春期急劇而又彌散性的身體和心理變化，給青少年帶來了全新的感覺，他們突然要面對生活中許多重要的問題。這種心理發展上的跨越所帶來的混亂，常常讓他們感到煩惱和痛苦。如果這一時期能把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在自我感覺上整合起來，將自己各種矛盾的經歷整合起來，形成同一的自我，就說明順利地完成了角色認同。角色認同的形成，標志著兒童期的結束和成年期的開始，它會促使青少年形成忠誠的品質，對以后健康人格的發展以及人生觀和世界觀的確立產生重要影響。而那些在這個時期無法形成角色認同的人，常常會產生角色混亂和消極同一性。他們為無法確定自己是誰而痛苦，對各種心理沖突只能予以消極解決，結果形成了他們未來品質的不確定性。

青春期階段之后，是成年早期階段，是否能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系、發生愛的關系成為本階段的重要問題。如果這一階段的心理沖突得到積極的解決，就會形成愛的品質；如果得到的是消極解決，就會形成混亂的兩性關系。促使這一階段心理沖突得以積極解決的前提是青春期角色認同的穩定形成，而角色認同穩定形成的首要條件是兒童早期安全型依戀關系的建立。周萍在嬰兒期就未能建立安全的依戀關系，這一結果又直接影響了他青春期的心理發展。

從劇本的情節中我們可以得知，周萍的青春期是在鄉下度過的。舊中國的農村，落后而封閉，生活在那里的周萍，沒有父母的呵護，他只有閉塞而悄悄地審視并感受著自己身體的發育和變化，孤獨而張皇地應對著成長發育帶來的心理沖突和困惑。以周萍的身世和經歷，他甚至還要承受著大人們善意的抑或惡意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承受著同齡人的譏笑、嘲諷和鄙視。正常家庭教育中嚴父慈母的言傳身教、疏導點撥，周萍無法享受到。委屈時，他沒有可以訴說的至親；煩惱時，他不知道該怎樣排解和發泄。長此以往，自卑、膽怯、煩躁、矛盾、猶豫等各種負面情緒充斥在他尚顯稚嫩且不寬闊的胸中。他搞不清楚為什么自己過早地失去母愛而被送到鄉下？為什么自己的身邊沒有親人圍繞？自己到底是誰？是周家大少爺，是私生子，還是沒人疼沒人要的孩子？他無法選擇一種角色來適應周圍的世態炎涼，他為自身發展與環境要求相背離而苦惱。由于不能將自己各種復雜矛盾的經歷整合起來，周萍在青春期沒有形成健康的同一的自我，他“搖搖晃晃”地陷入了角色混亂的痛苦中。于是，站在我們面前的周萍是“和他談兩三句話，便知道這也是一個美麗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麥苗移植在暖室里，雖然也開花結實，但是空虛脆弱，經不起現實的風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見了不定，猶疑，怯弱同沖突”。“一點疲乏會使他眸子發呆，叫你覺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規律地終身做一件事”。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歲時被奪去母愛并被送往環境陌生的鄉下，導致周萍不安全依戀關系的建立，從而產生對人對事的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促使他“懼怕”“猶豫”“怯懦”“軟弱”等性格因素的形成；而不安全依戀關系的建立，又導致周萍青春期陷入角色混亂之中，形成了消極同一性。“在人類生存的錯綜復雜社會里，如果沒有自我同一性感，就沒有生存感。同一性的剝奪能導致殘殺。”陷入角色混亂的周萍，終于在成年以后迷失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之中。

兒童早期和青春期被視為人一生心理發展的兩個最關鍵的時期。人格的差異，意志品質的優劣，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形成，無不取決于這兩個時期的心理是否得到了健康的發展。周萍，偏偏就是一個不幸兒，由于心理發育的缺失，在《雷雨》中，他以一個病態的形象，出現在了周公館。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先與繁漪相識，繼而又遇到了四鳳。而此時的周萍是25-28歲，已進入了心理發展歷程的“成年繁殖期”階段。

對于周萍與繁漪的情愛關系，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周萍冒天下之大不韙與繼母亂倫這一結果，如果我們能透視周萍的心理發展歷程，就會發現這段感情的源頭決不僅僅是簡單的兒女情長、男歡女愛，這里面更多的是一種母愛的牽引。繁漪在周萍面前的第一身份是繼母，一個失去母愛二十多年的成年男子，突然面對著一個比自己大不過十歲、美麗成熟、且以母親為身份的女人，他的心中將會閃過怎樣的亮麗、驚喜和憂傷。母親可以被奪走，但人渴望母愛的本能卻不因時空的阻隔而喪失。繁漪母性的體態、母性溫柔的言語、母性雅致的外貌，暗合了周萍饑餓的胃口，本應在童年早期從母親那里獲得的安全感、信任感、幸福感，在經過長期的心理扭曲之后，此時，畸形地出現在周萍的潛意識中；而青春期產生的角色混亂，又使他分不清當下自身哥哥、兒子、男人、情人的角色。兒子對母愛的渴求和“繁殖期”男人對女人情愛的渴求交織在一起，終于，周萍第一次意亂情迷。他在讓自己情感走失的同時，也在驚慌地迫不及待地陶醉于情感極度饑渴后的“惡補”，他痛苦地卻又是不顧一切地爆發著自己的情感。“這種感情的波紋是在他心里隱約地流蕩著，潛伏著；他自己只是順著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時是怕看自己心內的殘疾的。”“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渦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認為不應該做的事。”他“徜徉”在繁漪溫暖的懷中，快樂并痛苦著，而當感情的饑渴不再強烈的時候，蒼白的道德又開始噬咬他。于是，他精神頹喪、神情慌亂、內心愧疚，“我后悔，我認為我生平做錯一件大事。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父親。”

如果說周萍對繁漪的感情是母愛引誘下的饑不擇食的話，而四鳳之于周萍，則如溺水之人無意間碰到的一把既能救命又能充饑的鮮活的稻草。

周萍事先并不知道四鳳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當他陷入繁漪愛的“圍追堵截”之中幾近窒息的時候，在他狹小的生活圈子里“沒有血緣關系”的青春的女傭四鳳出現了。“我愛四鳳，她也愛我，我們都年輕，我們都是人，兩個人天天在一起，結果免不了有點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后會對得起她，我會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沒有一點虧心的地方。”“以后我們永遠在一塊兒了，不分開了”。類似的語言不正是熱戀中的男女經常掛在嘴邊的嗎？我們似乎感受到了周萍對四鳳的愛的清純和真切，從繁漪到四鳳，他終于可以大方地以一個男人愛女人的姿態出現了；他終于可以不用心驚膽戰、偷偷摸摸、愧疚痛苦地愛了。我們似乎可以聽到他仰天而發的長嘆聲，那是如釋重負的長嘆，直抒胸中塊壘后的長嘆。但是，幾乎無人相信四鳳就是周萍要愛一生一世的那個人。“他要把自己拯救起來，他需要新的力，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幫助他，把他由沖突的苦海中救出來，他愿意找”。為了擺脫舊的、讓他愧疚、害怕的感情，他急于尋找一份新的能讓他心安的感情，恰在此時，四鳳出現了，“經過她那有處女香的溫熱的氣息后，豁然地他覺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見了自己心內的太陽，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他這次的愛不只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他以為他與四鳳的感情能讓他心安。于是，他緊緊地抓住了四鳳——這把鮮活的稻草。“現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忘了自己”。如果周萍是一個心理發展健全的人，此時一定會考慮他與四鳳之間門第的差異、年齡的差異、受教育背景的差異，而現實是周萍心理發育嚴重缺失，青春期形成的消極的自我認同感，使他沒有能力負責任地分辨判斷這份感情，他也無暇對這份感情的未來想得太多。面對生活中出現的危機，他無法勇敢面對，并理智地予以解決，而只是一味地優柔寡斷、怯懦、痛苦、矛盾、逃避。所以，當主仆關系、情人關系、年齡關系呈現在他面前時，他又一次意亂情迷陷入混亂、煩惱之中。他一方面用對四鳳“心安”的愛解救著自己，一方面又害怕家人知道而不得不再次偷偷摸摸地愛著。我們有理由相信，即使周萍和四鳳在不知親兄妹關系的情況下成功出走，他們也不會幸福。當周萍終于徹底逃出繁漪愛的圍追堵截之后，當他對四鳳的愛不再是熱戀時，當他為生計、為社會輿論所左右而使生活再次出現危機時，當他遇到另外的同齡女性時……他會再一次手足無措而意亂情迷。因為童年和青春期心理發育的缺失，已使成年的周萍喪失了一個男人應該具備的安全感、責任心以及成熟思考、理智判斷、控制自我、危機應變的能力。

在《雷雨》劇本的最后，當兄妹關系大白于天下時，周萍的心理徹底崩潰，他無心也無力解決生活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所以，選擇自殺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綜上所述，《雷雨》中周萍感情悲劇的根源在于客觀環境給他帶來的心理發育的缺失，這種缺失產生了諸多不利于他心理健康發展的因素并直接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他感情上的意亂情迷，不是他道德品質惡劣后的主觀作為，而是他心理發育缺失下的客觀結果。周萍，實在是一個值得人同情的悲劇人物。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張 泠，山東城市建設職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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